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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雖然記不太清,但是童年時那個家,還有生身的父母親,病愈的時候,我忽然好像見到了他們。請媽媽允許我辦一堂佛事,為他們祈福三日。三日後,我再完成全部賭約。」

媽媽狐疑的斜著如煙,考慮片刻,答應了。一群尼姑便被請來做法事。這群師徒中有老有少,還有未成年的小師太,一塊兒唱經作法,煞是好看。按照慣例,一戶人家作法事,簡直就像請戲班子唱戲似的,那是鄰舍鄉親們的娛樂活動。所以,探頭探腦來看熱鬧的人,也就不少,院里還有許多姑娘跑來湊趣。

法事做到第二天收末之後,如煙就不見了。

守門的很驚慌︰這陣子雖然比較亂,可他們忠于職守,能出門的除了幾個熟人、就是光腦袋的師太。如煙怎麼會不見呢?

等查出來:師太們帶來換洗備用的衣物中——,有套小尼服失了蹤,媽媽心里就有了稿,叫宣悅細細的搜搜房內,果然搜出一把新絞下的頭發來,宣悅唬得臉色都變了,媽媽只管派人去各個尼庵查訪,一時卻查不出如煙的行跡。

她何嘗去尼庵?剪了那把頭發,只為戴上尼帽時不至于鼓鼓囊囊的、惹門口懷疑。及至逃出來,身上是帶了幾個小錢的,買套破爛衣服,到僻靜處換了,臉上再抹些泥巴,便往雲涼寺去,往山門後頭一跪,道要皈依佛門。

如煙身量瘦小,穿了窮人家男孩子的衣服,頭發又剪得狗啃似的,看起來就像個流Lang兒。寺里嫌她沒根沒底,並不願意收。她也不多話,只跪在那兒,水米不進,足足一天一夜。

太陽再次攀向中天的時候,門里終于有個和尚踱出來,攙她道︰「小施主。你年紀小小,哪里知道自己是不是跟佛有緣呢?此事不可胡來,還是先回去罷。」

如煙搖頭︰「師傅。我自個兒剪了頭發,就是沒地方回去了。佛要是不收我,就讓閻王爺收了我罷。」聲音嘶啞。

病好後,她的嗓子就沒有將養回來,這許久水米沒沾牙,聲音更是受損,听起來倒真像個男孩子。

和尚大是嘆氣,回頭打個手勢,把同伴叫出來,到底攙她進寺里去了。如煙膝關節都已經僵硬、雙腿腫得挺厲害,他們給她服了些米湯、又拿草藥揉了半晌,她才算緩過來,于是剃頭,因年齡未足,只受了沙彌戒,﹝注1﹞從此在寺里干干粗活、學學佛法,看她心性如何,再決定去留。

如煙非常馴服,做菜、打掃、佛堂守夜,樣樣都依著做去,且透著一股子虔誠。間或也有人問她的身世,她只道︰「一家人都讓強盜殺了。」旁的再不多說。人家也不疑惑,單覺得她可憐,有意無意倒多疼她三分。

她就這樣居然混過四天,到第四天上,就遇了險。

那時如煙到後山收拾柴火,拿麻繩捆了,要背到廚房用,還沒捆完呢,就听「呵」一聲,有個年青和尚站著怔怔看她。

雲涼寺不小,大家各有各的事,很多人,如煙都沒見過,這位和尚看起來也是面生。「陌生人。他覺得我長得太漂亮,所以呆住了?」她想。

這個想法倒不算空中樓閣。雖然在「花深似海」,她曾對自己容貌到了全無自信的地步,但雲涼寺里里外外,能長得如她這樣的小沙彌實在鳳毛麟角,那秀骨是粗舊僧袍也掩不去的。所以看她一時看呆的,並不只一兩個,如煙也不往心里去,眼觀鼻、鼻觀心,向這年青和尚稽首行禮,繼續埋頭干活。

他卻向前一步,激動道︰「你!是你啊!」

我?如煙想。他以為她是誰?

「年前我們見過,你不記得了嗎?」。他聲音抖著,「你是女孩子,怎麼到這里來,還這個打扮?」

如煙皺起眉,仔細看他,確實沒有印象,不得不問︰「你說你在哪里見過我?」

「就那邊,居士的淨舍……」

如煙心里有稿了,那時紫宛在雲涼寺邊養傷,如煙來找她,這和尚大約是那時見過她們罷。

年前的事,才過了這點點時間嗎?人世早已滄海桑田。

「我不記得你。你是不是認錯人了?」如煙道。

他漲紅臉︰「怎麼會!你敢說你是男的?——不,千萬別說。說謊是要下拔舌地獄的。你別說了!「那麼著急,是真的為她著急。

隔了半座山的風,阿蘭若處﹝注2﹞梵唱悠悠。

如煙開得口來,到底沒有說是否,只道︰「如果殺生的話,也要下地獄吧?」

「呃?」

「如果你向別人談論這件事哪怕一字,我就死。現在我告訴了你,如果你還是跟別人說,你就是故意犯下了殺生的罪。」她向他笑笑,捆好柴火擔在肩上,轉身離開,歪著身子,走得歪歪扭扭,可是一步步都很篤定,沒有回頭。

那和尚站著,看著她的背影,心里覺得很堵,同時奇怪,還有喜悅和罪惡,竟不知是因為喜悅了、才產生罪惡感,還是因為罪惡感才覺得喜悅。

他只是站著,無法從這情緒中解月兌出來,便舉起柴刀,在手臂上狠狠劃下一刀。

一道傷口,念一聲佛陀。很多年後他死在她卷起的風波中,身上仍然有傷,像初見她時劃下的一樣新鮮。

而如煙就在寺廟里呆下去了,好像真把前塵忘卻似的,沒人找她,她也不急,吃齋、習經、禮佛、做做粗活,看那花兒開了又謝,她只管穿著粗舊僧衣寧靜過活,像一塊流光溢彩的寶石,投身在山澗里,為那清氣浸染,漸漸的好似變成了玉。

如煙已經知道了那年青和尚的法號,叫做真性。自那天談話以來,他總是躲著她,可惜有的時候避無可避。

就像那天,大家洗澡。對修行者來說,「清身」好似「清心」,也是不能隨意輕慢的,按照「百丈清規」,須得「展浴袱取出浴具于一邊,解上衣,未卸直綴,先月兌下面裙裳,以腳布圍,方可系浴群,將褲卷摺納袱內。」這麼遮遮擋擋的,如煙又沒怎麼發育,完全不虞穿幫,像吃飯那樣安然的就與一群和尚一起下浴池了。

忽然「踫」,有誰栽到水里的聲音。那群人叫︰「真性,你怎麼啦?怎麼流鼻血啦?!」

他們是先批入浴的人。如煙來後,真性就鼻噴鮮血,一頭栽倒在浴池里。

如煙向那邊瞥了一眼,神色不動,與其他人一起結束這次洗浴,起身離開。

直到有一個清夜,她照料了佛前的長明燈,提油壺出來,見他在廊下念經,便走。

他的臉「唰」又紅了,起身要避開。如煙叫住他,問︰「你喜歡我嗎?」。

那麼直接。

他慌得要咬下舌頭來,支吾著說不出話。

如煙從容問︰「你喜不喜歡枝頭的花、掛在雲邊的月亮、映在水里的樹影、還有吹過山間的風?」

他怔住。神色還是糊涂的,但已經放松下來。

她說的東西,他是喜歡的。她知道。

「那麼,像喜歡它們一樣的喜歡我吧。」她道,「空空**,你不肯叫自己承認空即是色,又怎麼能看穿色即是空?」

真性很受震動,抬頭看如煙,張著兩只手囁嚅道︰「可是,可是……」

「可是你看到花兒時,只覺得歡喜寧靜,見到我時,卻覺得掙扎痛苦,是不是?」如煙道。

真性垂頭默認。

「那你現在想做什麼?抱我嗎?」。如煙繼續問。

他往後連退兩步。

「沒關系,來抱吧。」她站著,道。

他張大眼楮,像在夢中,又像是野獸被逼到了牆角,眼神那麼慌亂向左右移動,像是想找誰救他。沒有人。如煙凝立不動。他顫抖著走上來,伸出雙臂,踫著如煙的肩,抖一下,頓很久,慢慢圈起來,她終于在他懷里,他的雙臂一寸都不敢收緊,就那麼攏著、懷著,茫然著神情,驟然全身劇顫,閃電般抽回手,捂著彎了腰,耳根紅得要燒起來,羞愧欲死。

「沒關系,我知道你怎麼了。」如煙道。

他眼皮抖動,想抬起來,最後還是垂下去。

「我並不因此厭惡你。當然也不喜歡你。你對我來說是像一只昆蟲一樣,所以請不要羞愧,因為蟲子是沒有必要羞愧的。但我听說,萬物都有佛性是吧?那麼要從灰塵中站起身來,要擺月兌蟲子一樣的地位,可不是靠羞愧才能做到的啊!你曾經問,我來這里做什麼?我告訴你︰我在走我的路,想試試看能走到哪里。而你,也請走你自己的路吧。」如煙再次向他稽一禮,結束這篇話。他屈身在地上,向她叩下頭去,如對授業恩師那麼恭敬。月光里,碧青頭皮泛著微光。

如煙神色不動,安然受他的禮。呵,全寺內外,對她心存非份之念的人豈止他一個,但她單願意來點撥他,那末受他一禮,也是該當得很,要辭謝反而矯情。

她青眼待他,因為他的綺念里畢竟還是有干淨天真的底子。若說他是昆蟲,那其他人給如煙的感覺,實在連一般蟲子都不如,必要歸到蜘蛛和水蛇的一類,叫人神經發緊。

——————————————————————————————注1︰達到一定的年齡、修行上具備一定條件的出家人才能正式受戒、並點戒疤,成為和尚。未成年便入沙門的孩子只剃頭、受沙彌戒,稱為沙彌,也可以俗稱之為「小和尚」。

2︰阿蘭若(梵語aranya),華譯為寂靜處,是比丘所居住的寺院之總稱。阿蘭若處華譯為遠離處,或空閑處,即遠離熱鬧的空閑處。

——————————————————————————本文乃是「調笑工作室」榮譽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開列如下︰

綺白《酒醉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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