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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彩鳳隨鴉

雲劍記得他跟蝶笑花的初遇。那一幕情景,仿佛已經刻進他的骨髓里,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忘記。也許直到死亡合上他的眼楮。

可是在那之前,他對此甚至一點預感都沒有。

那時候錦城安坐在隆冬里,還不知自己會迎來一個名伶。

那時候風雲還沒有跟枝頭的花蕾相遇。

那時候澹台家辦了一場喪事。

文名與雲劍並稱的錦城才子,澹台以。他的母親過世了。

澹台以文才燦然,于人情世故上卻是很有點呆的。母親過世後,他就更呆了。他甚至以為他自己大概是昏厥了一段時間,因為有那麼一段記憶,對他來說是空白的。等他恢復意識,僕婦已經把家里亂七八糟東西收拾了一頓,不知哪兒借了個平板車來裝著,來幫忙的鄰舍給他母親梳了頭、洗了臉,甚至還穿了身干淨袍子。她們都作證說,澹台以沒有暈倒,只是坐在旁邊發了好長的呆。

她們勸澹台以快點振作起來,好好操辦喪事?

「喪事……」澹台以一時反應不。這怎麼操辦?身為孝子,難道不是「盡哀而已」罷了?

「事情多了!」她們扳著手指數給他听︰要報喪、布置靈堂、買麻布買白花買紙錢買香燭、找棺木、找墓地、到里正那兒消籍、找人辦法事、雇人抬棺、找人燒白席……澹台以越听,就越覺得一片淒涼絕望。恨不能再厥一次。

有一伙善心人解除了他的煩惱。當彼時也,屋里人猛然間恍惚覺得外頭有碎磚與亂瓦齊飛,詛詈與嘶吼共輝,縱然年節的花炮都沒這麼熱鬧——等一下,外頭那些家伙還真的點了幾大把爆竹,往屋里丟!

于是所有人像是被燎著腳爪的老鼠,全跳了出去,那一陣焦頭爛額就別提了,來犯者七嘴八舌,歷數澹台家借錢不還。死罪死罪!那副凶相。簡直像是要當場執行他們的死罪。

雲劍則與們正在錦閣子里飲酒。

時交隆冬,空氣冷得透明透亮,用手一撥似乎能听到冰凌子的脆聲,陽光白蒙蒙的。地上發滑。閣子里的火爐燒得很旺。蘭麝的香氣濃烈逼出來,雲劍多飲了幾杯酒,身上發熱。忽然莫名煩躁起來,裹著狐裘到外頭透透氣,就見街上一群人奔看好戲︰「南宮大爺節前催債了也!」「催的是誰?」「澹台以?」「哪個蛋台乙?」「還有哪個?澹台家的才子!活的詩神!」「啊,他!南宮大爺怎的不敬斯文,寬限他一寬限?」「正是敬了斯文,才借了他錢。斷斷續續借了這麼多年,利滾利的嚇人了,他娘又剛死了,出殯又要花錢,還不把家底子全弄沒了?南宮大爺準是急眼了!」「那逼了也沒用啊!難道叫他不出殯?窮書生,打死也沒錢嘛!」「我估計吧,南宮大爺是打算把他搶。」「咄!澹台才子又不是花姑娘,搶則甚?」「他會寫詩啊!把他關起來,叫他只準為南宮大爺寫詩,那不是有面子的很?」「這個……」

「嘩!」

駿馬如風馳過。馬上的騎士,袍裾飄撒,其勢凜然傲然。

「呀,謝二!」「也是往那邊去的?」「這可真有好戲看了!」

閑人們大樂。

他們的腳程,畢竟比不上馬蹄的速度,也趕不上南宮大爺審時度勢的能耐。這些閑人們都趕到時,南宮大爺已經與謝雲劍、澹台以握手言和,儼然從來都是這樣一團和氣。旁邊的青衣痞子們都陪著笑,難得沒有爆出任何油辭粗口,就那麼很恭順的立在兩旁,若再給他們幾把羽扇金戟,簡直可以渾充儀仗隊的。

謝雲劍送卻了南宮大爺,向澹台以鄭重提出邀請,請他入謝府書塾。澹台以難以堅拒。澹台老的喪儀,自然憑雲劍作主,由謝府來負擔了。

這事兒辦得痛快,狐朋狗友們簇擁著雲劍,都說該喝一杯。

雲劍道一聲︰「豈有此理!」先到澹台老靈前拈香則個。

于是一干人等都跟跟著魚貫拈香,花圈什麼都來了。挽聯麼,澹台以自己就夠寫一庭的。為了避免全場都是他一個人的筆跡,雲劍等一干人都幫著寫,也有「梵唱如通問,抵幽亦重情」;「春秋雖破千層底,針線猶存一片心」「流光摧夢,仙容酬古道;幽泣別枝,天意冷香丘」等佳句。

待澹台以拈起筆來,卻看也不看,在紙上直揮下去,滿筆蒼煙,須臾連做十九聯,竟是將「慈影」二字,在聯中恣意穿插作成挽句。平常詩社有一種玩法,稱為「嵌句」,一般只限一種嵌法,玩到最難的,在七字句中依次連嵌七次,稱作「七唱」,已經是極限了。澹台以竟聯了一十九唱,用盡了嵌字組合!

客人們瞠目結舌,都說這必要傳之千古了。只是被澹台以自己身子遮住,人都看不全,準備等他全寫完,再拿來裁開、盡情賞鑒。誰知澹台以寫完之後,卻朝那焚紙錢的盆里一丟。人們救都救不來及,吹著被燎痛的手指,跺腳問︰「你這是干什麼!」

澹台以也不回答。

那些聯,他也再沒寫過。竟成廣陵之絕唱。

只有眼神好記性好的,記下來幾句,如「慈竹當風空有影,晚萱經雨似留芳」,如「長溝流影杳然去」,如「舊衣猶印慈痕」,如「鶴影風木悲」,如「辭世夢、步虛聲」,如「驚褪月、憶春風」,如「寶婺星沉」,如「慈竹霜摧」——這些都流傳下來,成為此後有女性去世的通用挽語。字紙店特意把這些抄下來,跟什麼「書札大全」並列,若有人家里死了女性,自己寫不出挽聯,就照著這個訂做幾副。

至此,人們才嘆澹台以燒得有先見之明——若是晚燒一會兒,怕不所有字句都被人記住剽去了!剽別的不妨,這挽聯卻難怪他小氣。經此一燒,那十九唱挽聯,只有澹台老獨享。老在世時命運勤苦,死了有這珍貴挽聯相送,也算盡有哀榮了!

——大家既贊澹台以之文心才思,又夸雲劍惺惺相惜、憐才救才,干得漂亮!為了慶祝這事兒,他們建議︰喝一頓去吧!

為了喝得痛快,他們還找了幾個能彈會唱的好姑娘,真真兒是這一行里的翹楚!所謂樂伎。有的正經嫌女伎們太低賤,自稱哪怕自己窮了,打死也不去做伎?嘿!伎跟妓是有區別的!岔開兩條腿那種妓,有個洞都能干。而今兒個他們找的這幾位頭等女伎們,卻要有天份,真真的蘭心慧質、前世修來、色藝雙絕,方能成就了的。

喝酒的場地也要好。他們找了本地最棒的地方︰神仙閣。

一行人將要登閣,忽然都愣住了。

還沒踏上樓梯的就不舉步了,踏上樓梯的就扶著欄桿擰身,已經上了樓梯的把身體向麻花一樣扭、朝外看。

看對面那個酒樓里,一對客人。

一男一女,一前一後。

瘦似一縷煙,披著件寬大的、式樣簡單得要命的長袍子,頭上只插了一支銀簪,這銀簪不足以挽起她全部的黑發,余發便披披散散垂到腰間。她的眼眸里漾著水光,雙唇是蒼白的,頰邊有一抹紅色,像胭脂的殘痕。

那一下子,色藝雙絕的藝伎們,都被比得黯淡成一捧余灰,可以隨風吹去,也沒人會顧惜。

那個,真真是中的,唯她才當得起「美人」這頭餃。

可她手頭大概並不寬裕,全身唯一支銀簪為飾,光顧的也只是對面的酒樓而已。那酒樓,只是為蹭神仙閣的光,才在對面開張的,不論酒菜還是裝潢,都掉價得多!

至于亦步亦趨跟著的那個男人……呀呸,那叫什麼男人啊!已經從中年步向老年,腰身臃腫,胡子比頭發還密,一個紅紅的酒糟鼻。這這……

這豈止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這是一樽美酒往糞坑里倒!

但凡有眼楮有鼻子的,都不能忍受這樣的事情發生!

有好事之徒就攛掇雲劍︰「二不如好事做到底,把那美人兒救出來吧!」

「胡言亂語,」雲劍理智尚存,「你們難道叫我光天化日之下去強搶良家婦女?」

「不算光天化日了。」一個混蛋朝天上一指,「馬上就天黑了。」

「不一定是良家啊,」另一個混蛋繼續發表意見,「說不定是人家強買的小妾!你不見美人兒眉心鎖愁,心有千千結?」

一片嘖嘖贊同聲。

「別胡扯了。」雲劍招呼大家入席。但是酒無味、食如蠟,藝伎們的樂音也不像以前那樣入耳了。終于雲劍苦笑道︰「們,是我今兒耳朵差池了,還是你們演奏得心不在焉?」

樂伎們停手,笑的笑,勸的勸︰「真真的對面那美人兒彩鳳隨鴉,連我們見了都怪心疼的。二,您若是方便,何不當真去問一問。若是能救她,勝造了七級浮屠。」

——那美人兒之縴艷,竟連樂伎們都為之生憐!

雲劍只好順應眾意,往對面酒樓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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