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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O八章 你很好

奇異的是,這種寧靜的相處,卻有一種無聲的契合感。或許正因為沒有言語,沒有眼神,沒有思想,只是自然而然的呼吸,元神在小世界中無限悠游,當節律與天地脈動一致時,隔著一道門、相同境界的兩人產生了心與神的共鳴。那是一種奇妙境界的,大音希聲。

修行者的體內自成世界,冥想的時間可以過得很快,神識如白駒過隙,瞬如光閃;也可以過得很慢,元神悠游整個世界,每一寸的坐照都是淬煉。

四天的時間在這又快又慢中過去了。

蕭琰睜開眼楮,雙目澄淨如鏡湖,倒映出天光。她的氣息原本像瀑底碧潭漫過的岩石,圓潤,清淨,若非刻意展露氣勢,根本不會讓人覺得鋒芒,如今晉入宗師的境界已經完全穩固,氣息更加圓滿自然,沒有半分稜角的痕跡了。

蕭琰微笑啟門,「學長,安。」

四天來兩人頭回照面。

慕容絕抬眼,打量她的目光坦然無遮掩。

蕭琰這會給她的感覺像長白山雪峰溫泉的圓石,千年浸于泉眼,渾圓潤澤,光滑如玉,潔淨無瑕,內里卻是堅硬的,厚實的——外圓而內堅,質清而純粹︰有如她這個人。

慕容絕不由將她與另一個人比較,一個她很早引以為對手的人——同為洞真境,秦國公主的氣息卻是鋒銳的,無堅不摧,比之其在登極境更加鋒銳,令人望之便目中生刺,有種不能直攖其鋒之感。

這種差異,不是境界之分,應該是個人的氣機和其氣質氣魄相合之故,慕容絕心里想道。

無獨有偶,蕭琰也曾經比較過她和李毓禎——這兩位同樣是她引以為對手的人物︰李毓禎的氣機像她的太阿劍,鋒銳無匹,不可阻擋,又有王者的浩大氣象;而慕容絕則像漠漠冰川,那種透骨的寒凜,純粹之極。——都是有如其人。

慕容絕說道︰「你很好。」

聲音平靜而真實,眼中的欣賞之意純粹坦然,眸色清如映影之冰壁。

她看著蕭琰的目光是一種純粹的欣賞,像看見清靜的冰原,干淨的雪蓮,堅直的冰峰……蕭琰喜歡這種欣賞,沒有任何欲/望的純粹。

她笑起來,容色如春暉映照鏡湖,溫暖、干淨,「學長很好。」

她真誠的道︰「我很喜歡。」

她的話直白而自然,情感坦摯,像清淺山溪一見望底,有種沁人心脾的舒服。

慕容絕眸色怡然。

……

「哎呀,年輕真好。」蕭遲感嘆說道。

蕭涼坐在靜室里,似是在跟自己說話般,語調低而平平,「二姊好像說過,永遠二十五歲。」

蕭遲道︰「那是說心態,心態,懂不懂?」

「懂了,二姊現在的年紀是心態的五倍,是不年輕了。」

蕭遲惱火道︰「年輕是說心態,心態,不懂不要胡說。」

「懂了,像二姊年紀是心態的三倍時,還勾搭慕容家十八歲的小娘子,心態異常年輕。」

「!」

是誰說蕭七誠敬淳厚、從不言語譏刺人的?拉出來,砍了。

……

兩個互相欣賞的人相處起來當然是很愉快的。

兩人同樣的年輕、同樣的境界,又都是純粹坦然的性格,印證起武道有種酣暢淋灕的感覺,像空曠雪原吹過的風,暢達而沒有阻礙。

這種酣暢又是寧靜的,如同雪峰之水汩汩流動,在山下靜靜的交匯;而她和李毓禎交流武道則是完全不同的感覺,好比兩條大江大河激烈的踫撞,是卷起浪濤的痛快淋灕。蕭琰不經意想,哪種更喜歡?似乎是沒有答案的。因為武道的迷人在于此,有神清寧靜之美,也有激越迭宕之美。

但印證武道之余,蕭琰縈懷于心的,還是想勸說慕容絕打消主意。

慕容絕的意志堅定在這個時候很讓人頭痛了。

——唉,怎麼辦?蕭琰好發愁。

***

蕭琰閉關的第三日,遠在嶺南西道的李毓禎接到了長安的信報。

吳王叔挑戰蕭悅之?!

李毓禎的兩道遠山眉剔出了鋒刃般的銳利。

她心里並不擔心蕭琰——沒有人比她更了解蕭琰的實力,多次交流切磋,蕭琰對她的信任、坦蕩,讓她十分清楚蕭琰的實力和爆發力——但是這個局讓她很惱怒。

然而,她鞭長莫及。即使她身在京都,這個挑戰也無可避、不能避,明知是陰謀,也得去戰——這個局只能蕭琰自己去破。

次日接到控鶴衛的後續信報,結果沒有太出她的意外——盡管她期望出現最好的結果。

吳王身死讓她悵然又遺憾,但武道的路是這麼殘酷,比任何政治斗爭都要殘酷,因為更加漫長、遙遠,而且飄渺無邊際,沒有大毅力大恆心的人,往往在這種漫長無邊的求索中絕望而止步,但有大毅力大恆心的人,也未必能走下去,很多折在路上。

她悵然遺憾的,是失去了一個同道,也失去了一個未來的同行者。

「同道」是追求武道的同道,「同行者」是理念一致的同行者。

她心嘆︰以吳王叔對武道的執著,晉入洞真境,勢必背離那邊的陣營。

吳王與鄭王之輩,原本不是一路人——只是因為肅王、齊王之故,被動入了陣營。

一旦理念決定道路,它的分量終將壓過兄弟情、師徒情。

想得更冷酷一點,鄭王他們設這個局,一是針對蕭琰,破壞聖人與蕭氏的合作,二則是針對吳王,他對大道的執著,決定了他終將成為棄子——而作為棄子放棄時,還要為他們發光發熱,真是利用人到極致了。若是沒有情分,倒還罷了,但一個為師、一個為兄,這般作為讓李毓禎齒冷。

換了是她,對背離陣營者也不會放過,但不會用這種手段,殺人,要如太阿,鋒利,明朗。

除了吳王之死外,讓她悵然惱怒的,是蕭琰因這件事逼回河西。

兩樁不痛快的事合在一起,她周身的氣機森涼冷銳,竟讓晉王和臨川郡王都覺得森逼雙眸,有種不願直面其鋒的感覺。

晉王刷的溜到一邊,心道阿禎好可怕。

垂目立在屋外等候回傳的控鶴衛打了個寒凜,只覺身後有劍意直刺入膚,令他駭然。

臨川郡王沉默了一會,他對吳王的死沒有李毓禎洞悉得那麼透徹,因他和吳王很少有交集,對其性情當然沒有李毓禎那般了解,自是推斷不出陰謀下的冷酷。他關注的重點是那聲梵唱,「難道是……那位……親自出手?」他看向李毓禎,目光有些深淺不定。

「不,是出聲。」李毓禎說道。

臨川郡王沉默了片刻,「都是一個意義。」

李毓禎說道︰「出聲只是警告,出手是動手了。」

她輕挑的眉毛下,目光意味深長,「三清宮、劍閣、梵音寺,他們恪守規則,不會輕易出手。即使在那件事上,他們和我們處于同一陣營,也不會為了對付共同的敵人而破壞規則。因為任何事有了第一次,會有第二次,第三次……,難道我們皇族不會這麼想?大業成功後不會生出猜忌?進而謀劃將他們三大宗門打下去?」

臨川郡王沉默,這的確是皇族會干的事。

三清宮、劍閣、梵音寺這三大宗門能在世間屹立,是吸取了他們的前輩干預世俗政權帶來毀滅之禍的教訓,從而堅決的選擇了「只傳道不涉世權」的道路,才能與帝國政權相安無事,兩廂發展,當然不會破壞這個長期經營才有的局面。

但聖梵因的「出聲」,表明了梵音寺的態度,同時也是代表了三清宮和劍閣的態度,要說整件事唯一讓人愉快的,是這聲梵唱代表的意義了。

臨川郡王對此感到欣慰。

畢竟三大宗門一直坐視爭斗,雖然說是恪守規則,但也讓人漸生不安︰誰知道是真的謹守規則,還是打著坐山觀虎斗、削弱世俗勢力的心思呢?——須知任何勢力不論主觀意願如何,客觀上都是互相制約的,誰敢確保這三大宗門真的是身在紅塵中、心在世俗外了呢?所謂時也,勢也,當時、勢變了,人心也往往會變。

臨川郡王心想,這應該是聖人心存顧忌,不敢放開手腳與反對派內斗的原因之一。

畢竟,若是皇族和世家的勢力同時削弱了,宗門的勢力凸顯出來了。

但聖梵因的「出聲」,至少表明了三大宗門並不期望世俗勢力斗到兩敗俱傷才出手——如果有人破壞規則,三大宗門不會坐視。

這是宣告。

這讓臨川郡王打消了猜忌,但心情也矛盾了︰一時期待鄭王他們破壞規則,聖人便能聯合三大宗門,一舉鏟平反對派;一時又期望鄭王他們經此警告縮回手去,由下面的斗爭決勝負——畢竟先天大戰不僅破壞大,而且由此帶來的勢力動蕩也是難以想象的;何況每位先天都是帝國的財富,若是能通過「對弈勝負」相對和平的決定道路,那是最好的局面。

臨川郡王這種矛盾讓他心情沉浮不定。

李毓禎沒有這種矛盾,因為她從來不期待敵人如何,而是自己要如何。

北方的局她很憂心,蕭琰從長安回河西的路必定是刀光劍影,明殺暗襲無數,她甚至有種沖動,萬里奔回長安,和她一起面對。

但是,她終究沒有行動。

那是聖人和蕭氏的戰場,也是蕭琰自己的戰場。

李毓禎很清楚,自己為什麼來到南方,巡河、賑災都是明面上的,真正的使命是在暗底。劍道磨煉出的意志力不容許她被情磨掉理智,做出愚蠢的決定。她著蕭琰,卻也是帝國未來的君主,從她執起太阿起,已經擔負起帝國的責任,她的決定,與帝國的命運息息相關——她不能容許自己愚蠢。她的心,仍如劍,無畏一切,摧折一切,可以任性,可以恣意,但這一切都必須出于她清明的心的意志,不能讓任何人或事蒙昧。

李毓禎的意志力驚人,但感情上還是憂慮、不痛快的,憂慮是因為蕭琰安危的,不痛快是聖人對慕容絕的安排。

——沒有聖人的授意,孟可義怎麼會安排慕容絕去宗聖觀執行保護任務?

在這種敏感時候,只有沒有世家背景的武騎署中郎將去執行這個任務才是妥當的,不會被皇族的人記恨,因為這是靖安司的職責公務;但摻雜了世家背景,代表了立場,陣營。而聖人的這個安排,必定是出于慕容絕自己的意願,否則,慕容家要生嫌隙了。

但李毓禎不痛快不舒服的,正是慕容絕自己的「意願」——即使目的是為了修煉絕情道,但不動情如何絕情?一想到她與蕭琰要日日相處、滋生感情,李毓禎很不痛快,非常不痛快,好像她的人,被別的人覬覦了,那種感覺很糟心。

更何況,這個「別的人」還很優秀。

李毓禎都必須承認慕容絕是個非常有特質、很優秀的女人,雖然冷漠如冰、沉默寡言,卻無損她的魅力,京中慕這位女中郎的男人不少,並且不乏傾慕她的女人,只是因為這位從內至外的冰冷無法接近而不得不罷了心思。李毓禎很欣賞她,但慕容絕不是她喜歡的類型,太冷太寡言,要是生活一輩子,那還有什麼情趣?——但蕭悅之會不會對她動心,還真難講……因為,慕容絕的一些特質……

李毓禎薄涼的眸子漸漸凝冰,寒意森然,忽然又一聲笑。

她提筆給蕭琰寫信。

出京後,她每十天都會給蕭琰寫封信,盡管這個沒良心的堅決不回一封信給她,但李毓禎沒有受到打擊而沮喪,仍然每十天一封情書,述說對蕭琰的思念慕,也說自己在途中對武道的感悟體會,夾在思念的話語中,不怕她不認真看,認真看了必定會記住,日積月累,天長日久,水滴石穿,不信蕭悅之心里不留下印記。大道漫長遙遠李毓禎都能有大毅力大恆心走下去,難道還怕一個情道的難行?

但在這之前,她必須防備一切有可能的情敵,掐滅蕭琰對別人動情的可能。

李毓禎提筆流暢的寫信,剔鋒的眉輕挑,唇上薄薄噙了笑。

那笑意讓一旁侍墨的關夏打了個哆嗦。

……

將結尾時,李毓禎提筆凝默了很久。

那種深沉靜默讓關夏呼吸都停止了。

……終于,看見殿下落筆。

一筆一劃,精神貫注。

關夏忽然生出種錯覺,仿佛殿下的心靈神魂都凝入其中了。

她不敢凝目去看,垂目看著硯台,心想那一定是很重要、很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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