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第八章 心可入藥

蕭琮笑道︰「以前魏晉的時候,是以氣度文雅、風骨清俊的郎君為美,到了大唐,就是以英姿勃發的郎君為美了,不過,膚白俊美的郎君還是比膚黑粗糙的受女郎歡迎喲,就像阿琰這樣的。」

蕭琰撇了下嘴︰我又不娶小娘子,要她們歡迎做什麼?轉念一想,她也比較喜歡膚白美的如花郎君。這麼一想,對戴面具就不再抗拒了。

心里那股子郁氣便也就消散了,這才覺得口渴,伸手拿起案上的茶湯喝著。

臉上戴著面具還不太習慣,喝得有些磕磕踫踫的。

蕭琮便笑說︰「屋里不用戴,阿琰取下好了。」他心忖父親大約是不想讓外人見到阿琰,所以才著人送了面具,但他房里服侍的都是父親挑選出來的人,忠心自不必說,又有蕭榮和蕭承忠的嚴厲管教,口風都緊得很。

蕭琰聞言立即摘下面具,扭了扭脖子舒了口氣,眼眸笑得彎彎,「還是不戴舒服。」

沈清猗清如雪的手接過去,「別放榻上,小心坐著了。擱書案上吧。」

「謝阿嫂。」蕭琰立時覺得這位新阿嫂不是那麼難相處了。

沈清猗起身將面具擱到一邊的書案上。

那面具很薄,拿在手里很輕,觸感柔軟又韌,戴著應該不會硌臉,應該是足銀混合某種輕金制成。她手指捻了捻,表里都光滑如玉,內外沒有一點瑕疵,絕非一般工匠打造得出來。

梁國公真的厭棄蕭十七?

沈清猗寒眸閃了一閃,回身時又是一片幽靜。

蕭琰歡快的聲音道︰「阿兄,娘子說,以後逢十可以過來。」商清的原話是「不可耽誤了練字」。蕭琰覺得,每個月抽三個下午出來,不會耽誤。

「對了,阿兄,我帶了柳永州的游記來。那篇《潭西小丘記》我最喜歡,讀給你听吧。」

柳永州名柳子厚,是河東柳氏子弟,因曾任永州刺史十年,故人稱柳永州,乃大唐最有名的文學大家,蕭琮和蕭琰都很喜歡他的山水游記。

蕭琮靠在隱囊上,神色歡悅道︰「好。」

蕭琰翻開書卷,朗朗讀起來︰「……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游,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

商清很喜歡「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這一句,蕭琰讀到這句時,忍不住重復吟了一遍,粉色唇邊不覺已微笑。

蕭琮早已讀過柳子厚的山水游記,但他喜歡听蕭琰那還沒變聲的少年清脆聲音瑯瑯讀來,只覺比自個看書生動十分,那筆下的瑰麗景色仿佛化成了畫卷,在他眼前迤邐展開。

「真想身臨其境啊。」

蕭琰讀完,一臉悠然神往,她渴望外面的天地,想去親歷那些山山水水。

蕭琮也流露出同樣的向往,「等阿兄病好了,咱們一起去看這些。」

「好!」蕭琰笑起來。

沈清猗幽靜坐在一邊,听著兄弟倆的談笑,心里思量著。

蕭琮這幾兄弟中,與老大蕭璋面和心不和;老三蕭琤和蕭琮一母同胞,但為人驕縱,與蕭琮性情不相投;老五蕭玳年歲尚輕卻一身戾氣,也為蕭琮所不喜;唯有被「拘禁」的老四蕭琰得了蕭琮的緣法——恐怕除了蕭十七性子討喜外,也有「同病相憐」的因素在內。

沈清猗提筆蘸墨,在空白的藥方箋子上,落下清峭有鋒的四字︰

心可入藥。

***

國公府的睿思堂在前府,是蕭昡平日起居之地。

五間五進的回廊院落十分宏闊,蕭昡起居的正院在四進,堂舍東閣是蕭昡的書齋,題匾「睿思齋」。

蕭昡坐在黑檀漆金的翹頭書案後,手里拿著藥箋沉吟不語。

蕭榮垂手恭敬的站在下面。

良久,蕭昡抬眼,「這些日子,四郎氣色如何?」

蕭榮恭敬回道︰「每日巳初和酉初,郎君按時服藥,之後由郡君施針。或一起看書,或陪著說話。小人瞧著,郎君近日的神情氣色,都比以前松快了些。」

他說的郡君即沈清猗,因蕭琮是從四品勛的輕車都尉,按朝廷外命婦誥敕制,他的正室受封從四品郡君,侍僕皆呼其封號。

蕭昡「唔」了一聲。

蕭榮又道︰「今日晌午後,十七郎君過來,先給郎君讀了柳永州的游記。之後,郎君給十七郎君講解《世說新語》,笑聲不絕,連咳聲都少了許多,音色頗見精神。」

蕭昡臉色松了松,「心可入藥……」身為父母,再如何關顧,也比不得身邊人。四郎,還是寂寞了些。

蕭昡心里嘆息了聲,想起十七那孩子,幽深的眼中浮起一抹晦澀。

他放下方子,從黑檀木鎮紙下取出蕭榮之前拿來的那方藥箋,「就按上面說的,五月初一起用藥。」

這是信任郡君開的方子?

「喏。」蕭榮神色鄭重的接過去,躬身退出。

蕭昡背著手,眼神倏然轉厲。

沈十七,你可別讓我失望!

***

蕭榮回到承和院時,接近酉初二刻,蕭承忠已送蕭琰離去。

蕭琮和蕭琰說笑一下午也有些疲累了,移到書房後面的寢間休息。

此刻,書房內靜靜的,只有沈清猗筆鋒走紙的聲音。

蕭榮進來,回話說新方子的藥已經揀好,問郡君還有何吩咐。

沈清猗知道蕭榮這是在表示「國公同意用藥」。

她寒冽的聲音道︰「這副方子只用一旬,一旬後再換。雖然需下猛藥,但四郎久病體虛,這猛藥也得徐圖緩進,每次僅加重一分。更需配合針灸藥浴,才能疏通脈絡,使血氣運行,藥力通達髒腑。」

蕭榮見她神色淡漠的從容而語,心中又增加一分信心,神情也越發恭敬。

郡君若治愈郎君,就是他們承和院所有僕婢的恩人!

沈清猗將剛寫成的藥浴方子交給他,蕭榮便去準備。

沈清猗不擔心這些僕婢不盡心,蕭榮的心思她能料中七八分。

無論是她,還是這些僕婢,生死都系于蕭琮一身。

沈清猗知道,蕭昡之所以容許她代姊換嫁入府,一是看中她的心性,比起嬌縱的沈清妍更適合照顧蕭琮,二是看中她的醫術,但要說信任,恐怕最多只有三五分,她給沈清妍下毒固然是給了一份投名狀,但下毒和治病是兩回事,蕭昡即使看中她在毒經上的造詣,也並不認為她的醫術上就超過了孫先生。沈清猗也自認醫道上遠不及孫先生,但孫先生不敢下猛藥,她敢!

所謂「病去如抽絲」,這是對病者來說,也是對醫者而言。孫先生不下猛藥,是因為他沒有這個時間精力去抽絲,他是道門高人,怎可能長久待在蕭府?而以孫先生的身份,梁國公也沒法將他強羈在府中。但病去抽絲,沈清猗卻可以做到。

然蕭榮將藥方遞上去,蕭昡卻拿捏著猶疑不決。

時間越是拖下去,對蕭琮越不利,二十一年沉痾,身子已經拖不起。

沈清猗正籌思著如何說服蕭昡,蕭十七的出現讓她靈光一閃。

——「心可入藥」,開的不是藥,是信心。

***

五月過去,六月開始,又到七月。

蕭琮用沈清猗的藥方已三月。

每過一旬,入藥便加重一分,藥浴和針炙的痛苦也隨之加重一分。

初時蕭琮尚能咬牙不吭聲,到後來,能夠申吟出聲已是奢侈,多數時間是在昏迷中度過。

當換了六副方子後,蕭琮便是想暈過去都無法做到了。

泡藥浴時,骨頭里像是被火燧石在烙燒,每每讓他痛得昏去又醒來。之後的針炙,則像從骨縫里抽髓,痛到身子麻木都無法驅除。

每當這時,蕭琮就無比慶幸給他醫治的是沈清猗——雖然她的聲音寒如冬雪並不溫柔,卻讓蕭琮在火烙刺痛中感到一種涼涼的安心。蕭琰的插科打諢也減輕了他的痛苦。蕭琮常常想,如果沒有妻子和阿琰,他恐怕就撐不下去了。父親和母親也來看過他施針,但坐在那里沉重的氛圍反而讓他壓力更大,身為蕭氏嫡長的責任讓他不願意在父母面前顯出病痛的軟弱。後來,父親和母親就沒有再過來,但他知道,蕭榮每天都會去父親的睿思堂和母親的盛華院。

七月剛過去,天氣就陡然涼了下來。

賀州這年的秋寒來得極早。

每年秋冬時節,就是蕭琮最難熬的時候。熱炕雖能暖身,于他的病體卻無益,反而因為燥火更致咳嗽。

這種外來的燥火與沈清猗用藥和針炙催逼體內的元陽之火不同,後者是將寒毒從內往外驅,而前者的燥火反而會逼得寒毒越發往骨子里去,更加難以驅除。

樓上早晚咳聲不止,伴著陰晦的冷雨,時急時緩,卻沒個消停,讓侍衛僕婢們都心躁無法安寧。

蕭榮等人都憂心忡忡,眼見郎君的病情已有了些起色,怎的又突然加重了?

在蕭琮和沈清猗身邊貼身伺候的端硯、白蘇八人更是焦慮,手腳都放到輕得不能再輕,連呼吸都放緩了,唯恐一個大氣驚了郎君。但這滿月復的焦心只能擱著藏著,絲毫不敢顯出來,擔心郎君看了難過。

蕭琰也很難過,每每听見兄長咳得撕心裂肺,仿佛連肺都要咳出來般,她就恨不得以身相代。

這日,午時施針後,沈清猗給蕭琮開了一劑安神方子。

蕭琮服藥後終于安睡過去。

蕭琰過來時,沈清猗跽坐在書案後已經很久,時而翻閱書卷,時而落筆寫方,一張藥方上的藥被她寫了劃去幾味,劃掉後不久又重新寫上,如此反復,眉毛始終緊蹙著。

蕭琰沒有出聲打擾,到後面寢間看了四哥一會,便出來取了卷書,靜靜陪坐在書案邊。

(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