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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千古興亡觀氣數 第二十二節 借力使力法

冰渣胡同左近,正是賢良寺所在,天色已昏暗下來,晚霞最後的余光為整座寺廟涂上了一層奇異的光彩,看上去平添了一份神聖。

正是滿眼青綠、草長鶯飛的好時節,庭院中央,一個身材高大、面容清瘦卻已略微有點駝背的老人正慢慢踱步。這是他的習慣,也是近幾年來領悟到的養生之道,若是再早個六七年,只怕等閑功夫都沒有。

一圈、兩圈、三圈……凌天錫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一言不發,眼神中唯有恭謙與敬仰不變。

這便是李鴻章了,自甲午戰敗,《馬關條約》簽署以後,他陸陸續續交出了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的權柄,在中樞苦苦等待。戊戌以後日子更見其艱,甚至于還被打發到了山東去查勘黃河水政。雖仍然掛著欽差大臣、大學士的頭餃,但誰都清楚他實際上已處于半下崗的狀態。從前炙手可熱的李中堂,一下子變成眾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物,個中滋味,尤其刻骨銘心。

願來賢良寺的,要麼是實在找不到任何門路的閑散官,要麼就是類似于凌天錫這樣的鐵桿親信。只是這一閑便是五年,眼看這口冷灶依然看不到燒旺的跡象,來的人越來越少了。

眼看李鴻章將坐下來,凌天錫趕緊上前攙扶,一邊還打趣道︰「中堂的氣色最近倒是大有改善。」

「眼不見為淨,心不煩便寧。」李鴻章擺擺手,「老嘍,不中用了,去黃河轉了一圈,吃了一嘴風沙,再不溜溜怎麼行?」

「中堂說的哪里話。」

「怎麼就只你一個人來?」李鴻章抿了口茶,慢悠悠地說道,「那位趙先生呢?莫不是連他也看不上老夫?」

凌天錫就等著這句問話呢,當下竹筒倒豆子般地將整個事情來龍去脈都講了一通,面上仍有不平之色。

「你真以為徐蔭軒(徐桐的號)如此迂腐?」李鴻章搖搖頭,「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啊。」

「中堂此話何解?」凌天錫有點模不著頭腦,「趙衡一介白身,海外歸來,在朝中無憑無靠,對付他又有何裨益?也不怕丟了身份?」

「就因為趙衡在朝中毫無根基,才能以此為試探風向的豁口。」李鴻章道,「此人近日如此出名,若要試探輿論,拿其開刀,豈不是廣而告之?」

凌天錫點點頭,表示听明白了,這就是槍打出頭鳥的道理——徐桐率一班舊派正在拼命鼓吹舊學,趙衡宣揚西學而且又迅速出名,當然是最合適不過的靶子。拿下趙衡,便能震懾「蠢蠢欲動」的新派。

「現在怎麼辦?眼睜睜看著他們動手?」

「舊學只是借口,歸根到底還是為了廢立之事。」李鴻章沉吟了片刻,「明白人很多啊,不然你以為竇納樂公使閑得無聊?」

戊戌之後,慈禧對光緒的所作所為大為震怒,動了廢立心思,挑來挑去,屬意端郡王載漪之子溥,雖沒有明確,但卻下詔讓載漪掌管禁衛軍,即所謂的虎神營。這個舉動若說是平常,也是平常,但如果聯想到光緒生父醇親王奕在光緒未曾繼位前也掌管禁衛軍的舊例,暗示意思便明顯了。

載漪為了趁熱打鐵,就想請徐桐為溥的師傅,仿翁同龢為帝師的舊例,而徐桐一方面陶醉于舊黨,另一方面更渴望帝師名分,使出渾身解數為廢立一事上下奔走。

而在華的各國公使,無一例外全都是反對的態度。有了這個態度,新舊黨的對立才明顯起來。對廢立一事持否定態度的大都是新黨,持肯定態度的則基本是舊黨。趙衡的不幸,就在于充當了徐桐向新黨開火的墊腳石。而不幸的根源,恰恰是他那本洛陽紙貴、紅透京城的《列強戰略》。

明白了這個關節之後,凌天錫便松了口氣︰只要牽涉到新舊傾軋,這事多半沒完,但反過來說,就這件事讓李鴻章出面,似乎又有點使不上勁的感覺。于是訕訕道︰「按中堂的意思,怎麼樣才能幫他呢?」

「你呀,和洋人交道打得太多,直來直去慣了,連老祖宗借力使力的招數都忘了麼?」李鴻章狡黠地一笑,「如果我李某人出面,肯定是上下吵得一團糟,說不定還引火燒身。但讓洋人出面呢?你方才不是說,趙衡結識了一個洋記者,還要采訪他?」

「中堂明見,中堂明見!」凌天錫終于听明白了。

凌天錫走後,李鴻章在院子里一個人發呆︰北洋人才凋零已非一日,這若是擱在以前,自己一個眼神就辦妥了,到現在居然還要靠什麼借力打力,當真是氣數已盡。

無論是趙衡還是克里斯托弗,他們萬萬沒想到,兩人第二次見面會在監牢里,伴隨著還要進行一場絕無僅有的采訪。

若克里斯托弗昨天來,他是鐵定見不得趙衡的。但竇納樂大鬧刑部衙門後,崇禮已心虛的不行,听說洋記者要來探望趙衡,更是有些膽怯,知道消息後急的在刑部衙門里團團轉了七個圈︰他不能推,不敢推,也沒法推。本來各國便對《大清律》的嚴苛頗有微詞,如果連探監都不讓,傳言出去不知道要釀成什麼樣的風波。

于是就有了眼下異常滑稽的一幕︰趙衡在牢里坐得端端正正,一本正經地接受克里斯托弗的采訪。而總理衙門派來的通譯只能尷尬地站立一旁,因為趙衡直接能夠與洋鬼子對話,他連插嘴的機會都沒有,更不用說在其中上下其手。更何況在徐桐等人眼中,凡總理衙門出來的官兒多少都有「漢奸」的嫌疑,通譯嫌疑更大,泥菩薩尚有三分火氣,通譯的立場可想而知,早已滑到趙衡一邊去了。

「趙先生,對這次入獄有何感想?」

「我非常驚訝、非常憤慨、非常可笑。」趙衡一連用了三個「非常」,「事情的起因異常可笑的,我因為維護公共場合的秩序而被一個地痞流氓誣告,在沒有任何證人、證據的情況下就被關入了大牢。更令人憤慨的是,當我好不容易洗月兌嫌疑、準備出獄時,又來了一串意想不到的罪名,理由是我寫了一本書。書中提到了海外各個強國的發展道路和歷史,令人無言以對的是,書中所涉及的各國都沒有就內容與文字提出異議,只有我大清,一個書中半個字也沒有涉及的國家指控我‘莠言亂政、影射朝廷’……」

克里斯托弗點點頭,他也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說第一次因為瓜皮帽做了惡人還情有可原,那第二次完全就是莫須有的罪名了。戊戌政變以後,中國政治氣氛發生了明顯而又微妙的變化,如何向租界和租借地的洋人解釋這些事情成了報紙的當務之急,趙衡案就是一個很好的突破口。

采訪的時間並不長,因為克里斯托弗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逐漸將興趣轉移到趙衡的經歷以及寫作《列強戰略》的過程上來,這些問題多是趙衡不願也不能回答的。不過,克里斯托弗也能理解趙衡的處境,不想過分讓他為難。

「現在看起來,唯一一點可以證明的是,中國監獄的衛生情況實在是差,距離文明狀態還很遠。」克里斯托弗與趙衡握手分別道,「我的朋友,請你放心,你很快會安然無恙的。」

「托您吉言,羅莎小姐還等著我給她表演武術呢……」

哈哈哈哈!

再晚些時候,梁士詒帶著高平川、郭廣隆等人又來看他。高、郭二人听說「徐中堂」這樣的大人物要為難他,難過得差點當場就要哭起來。

趙衡卻笑︰「二哥、三哥,不要擔心,兄弟安全的很,事情很快就要起變化了。」兩人以為只是趙衡的寬慰話,根本不信。

他看梁士詒也在一旁,交代道︰「燕蓀兄,有件事情希望能幫我去做。」

郭廣隆以為他要交代後事,鼻子一酸,眼淚差點都掉下來︰「兄弟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哥哥我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

「滾你個狗日的……」趙衡笑罵道,「我又不是交代後事。」

「啊……那還有啥事?」

「燕蓀兄,明日克里斯托弗的采訪一見報,對此事感興趣的人必然更多,你連夜回去,通知書局加印兩萬本,有可能的話再加個重印序言,點評一下時事。」

「你?」梁士詒張目結舌,都這等時候了,趙衡居然還有心思弄書的事情?莫不是急糊涂了,得了失心瘋?

「古人雲,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一定要在序言中大大感謝某些人一番,謝他們為我做的免費廣告。」

梁士詒還待多說,看守已走了過來,「梁大人,時間差不多了,諸位請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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