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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三節

朱伯陽馳然笑道:‘真好.‘

‘這般一來,和你說話就方便多了.‘

又笑道:‘能獨立想出此節,鏡良,我終是沒有看錯你啊.‘

方嘆道︰‘而此刻,我也終于可以將一些‘事情‘交于你來為我‘分擔‘了‘

‘憎惡于墨家彼時的無能與積弱,懷念著曾有過的無上榮光,這便是我與天泣的青春,而在這兩種交織無間的感情中間,我們更慢慢開始成長出自己的‘想法‘.‘

‘在那時,我們都相信,墨家,必須改變,但究竟如何改變,我們之間,其實一直也有著分歧.‘

‘在我,是相信‘萬物隨時而進‘的道理,認為必須將已不能適于今日的種種墨家戒條棄去,空身前行,方可為墨家走出一條康莊大道.‘

‘但天泣,他卻不這樣想.‘

‘他始終沉迷于舊日墨老師祖的種種訓條當中,更堅信墨家今日的衰弱,主要是後來無勇,沒法再將墨老師祖的種種‘做法‘和‘原則‘堅持所致,而自信的他,更有信心和決心去再建當日的墨家,為此,他更要求我和他一起,重定賞罰之例,重制入世之規,要如當年的墨老師祖一樣,行義天下,再來轟轟烈烈的大干一場.‘

‘在成功之前,我們雖有分歧,卻都被‘改革‘這個大目標所掩,而那時,我們也都樂觀的認為,那些個事情,並非急務,只要取下巨子之位,得到足以推動一切變化的‘力量‘,事情,自然有解決的辦法.‘

‘卻沒想到,與取得巨子之位相比,讓我倆的主意統一,卻竟是一件還要難上千百萬倍的事情‘

輔鏡良听的手心洇洇生汗,心道:‘所以,刑師叔才會破門而去,獨走江湖?‘

忽又想道:‘巨子與師叔的智機氣量,均是一時之俊,若非生于同代而是先後相繼,志向如一,我墨家,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又有些狐疑,心道:‘雖有分歧,但以他兩人的氣度舊誼,也該能先行擱下,戮力同心才是,他倆個都是絕頂聰明的人物,又怎會弄到刑師叔要破門出走這般不可收拾?‘

朱伯陽見他面色有異,溫聲道:‘鏡良,你在想甚麼?‘

輔鏡良收斂心神,恭聲答了.

原本來說,兩人交談至此,這一問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但朱伯陽听他問起,面色卻是甚為古怪,看了輔鏡良幾眼,道:‘你何不猜猜?‘

輔鏡良愣了一下,想道:‘什麼意思?‘忽地明白過來,背上驀地沁出汗來.

朱伯陽淡笑道:‘明白了?‘笑容卻甚為勉強.

輔鏡良低聲道:‘鏡良無禮,敢問巨子,可有結交權貴,黑夜揮刃之事麼?‘

朱伯陽淡淡一笑,道:‘你覺得呢?‘

又道:‘為何要殺曹達,你也該猜出來了吧?‘

何必要猜?

聰明如輔鏡良者,在得到了這麼多提示之後,已是什麼都明白了

(原來如此!)

(難怪,刑師叔他會破門而去!)

墨家祖訓,首重一個‘義‘字,為取義,生死可輕,當年墨子奔走天下,拒楚衛宋,雖歷千載之下,美名不衰.墨家弟子出仕,也是無不念念以行義扶弱為重,方會惡著天下霸者王侯,卻那曾有過效力侯門,以拳腳為用的事情?

朱伯陽細察輔鏡良面色變化,嘆了一口氣,道:‘鏡良,你也不認可我麼?‘

輔鏡良還在深思,不防他突然發問,道:‘這個,這個‘

其實,在正統墨家思想看來,這種事情著實可說是不道以極,若是朱伯陽以外的任何一名墨家宿老說出,輔鏡良只怕早已不能再制,要面斥其非了,又那里說得出‘認可‘兩字?

雖是尊重朱伯陽,不願開口,但輔鏡良那抽搐的面容,卻早將他的內心變化和盤托出了.

朱伯陽又嘆了一口氣,忽道:‘鏡良,我來問你,你行義時,靠的是什麼?‘

輔鏡良心道:‘這算什麼意思?‘道:‘武功麼?‘見朱伯陽搖頭,又道:‘正氣麼?‘卻見朱伯陽依舊搖頭,連猜了四五個答案,都是不中.

朱伯陽嘆道:‘鏡良,你所說的這些,固然都非輕務,但你要行義,所有這些加在一起,卻都還比不上一點重要.‘

‘你要行義,首先,是靠的你的命啊‘

輔鏡良再想不到會是這種答案,目瞪口呆,接不上話,雖覺朱伯陽的答案未免太過奇峰突出,不著邊際,卻也說不出旁的話來.

朱伯陽冷冷道:‘怎麼,對這個答案感到意外麼?‘

‘鏡良,一個死人,如何行義,如何宣義,你可能告訴我麼?‘

‘說什麼重振舊日榮光?若是連活下來也做不到的話,所有那些東西,又有什麼意義了?‘

翌日清晨,禹王村,後村.

偌大的曬場上,空空蕩蕩的,只中央盤坐了個人在,方顯的不大扎眼.

神色閑閑的,盤腿坐著,兩眼如睜似閉,若不是衣服上掛了些霜,憑誰也看不出他已在這此枯坐竟夜了.

腳步聲響,很輕,很淡.

他听到了這腳步聲,但沒有起身,更不要說行禮了.

在他來說,這還是第一次,當知道朱伯陽已在身側三尺以內時,竟沒有任何驚惶與激動的感覺.

‘鏡良啊‘

如嘆如息,長長的語聲中,朱伯陽撫髯道:‘你,想通了麼?‘

深深呼吸,緩緩起身,輕輕撫落腿上肩上的白霜,輔鏡良轉回身來,拱手道:‘回巨子,在下昨晚做了幾個夢,想請巨子听听.‘

朱伯陽注目輔鏡良,道:‘哦?‘

四目對視良久.若是平日,朱伯陽便只消一個眼神,就足以讓輔鏡良屈身行禮,但此刻,輔鏡良,卻已不是昔日的輔鏡良了.

神色仍極歉恭,但隱隱的,一種‘氣‘卻正自他的身上散出.

一種‘自信‘和‘執著‘的氣,就正籠罩在他的周圍,而這一刻,朱伯陽更突然有了一種恍恍惚惚,很奇怪的感覺.一種本不應在面對著一名‘弟子‘時出現的感覺,一種本就只在面對著刑天泣等人時才會有的‘平等‘的感覺

(鏡良,你終于也長大了嗎)

見朱伯陽不答,輔鏡良低聲道:‘巨子?‘

這一聲,卻正如子夜鳴鐘,令朱伯陽猛然一驚,自‘出神‘的狀態中抽身.

察覺的了自己的失態,卻沒有什麼表示,只低咳一聲,朱伯陽道:‘說罷.‘

輔鏡良低聲道:‘回巨子,昨夜弟子夢到一人染絲,先染于蒼,于是色蒼,次染于黃,于是色黃,如是五入,絲遂為五色.然後,他又突然想要素絲,可是,卻已不知怎麼染回去了.‘

朱伯陽淡淡道:‘然後呢?‘

輔鏡良道:‘然後,弟子忽然醒了,所以不知道怎麼染回去.‘

朱伯陽微笑道:‘哦,是麼,我倒知道一個法子.‘

‘絲色本素,只要五色未有入心,便狠下條心,盡去舊皮,自可還見素心與人,又有什麼難的?‘

他這番話卻說的甚快,不等輔鏡良開口,已又道:‘第二夢呢?說來听听.‘

輔鏡良沉聲道:‘回巨子,昨夜弟子又夢到一人欲求財貨,于是募勇鑄兵,出掠它城,子弟半死,兵革幾糜之後,終于得一毀城,民已喪,室已廢,財貨盡蕩了.‘

朱伯陽咳了一聲,道:‘人民可以生長,財貨可以收聚,果能守城拓土,為一方之主,何愁財貨不集?‘

他這番話仍是說的甚快,但口氣之間,卻猶豫了許多.

輔鏡良只淡然一笑,道:‘後來,弟子又有一夢,夢見一人,受困荒野之間,弟子劫民幼豬為肉,掠人衣服易酒,那人不問來歷,坦然食之,後來入一名城,得厚待,于是正衣冠,謹言笑,席不端不坐,割不正不食‘言尚未完,朱伯陽面色已是大變,叱道:‘住口!‘

輔鏡良微微一怔,忽地想起一事,頓時驚的面色大變,拜伏于地,顫聲道:‘弟子失禮,請巨子治罪!.‘

原來輔鏡良方才所言三夢,昔出于,分見于,和,第一節,有諷人為外務所染,不復能回之意,第二節,有諷人棄珠求珠,廢仁求仁之意,這也罷了,第三節卻是攻諷孔子陳蔡舊事,引有孔子自語,道是:‘曩與汝為苟生,今與汝為苟義‘,後面批曰‘污邪詐偽,孰大于此!‘,朱伯陽身為巨子,精熟墨經,一听便知下文,自是頓時大怒.輔鏡良本意只是借古言今,並未至此,這時才剛剛想起,他一向最敬朱伯陽,那敢輕辱如此?自是要大驚失色了.

(作者注:上面引的兩句話中,曩(讀三聲),義為從前,過去;苟,則是急的意思,連在一起,是說‘先前求生,就要以生為重,現在既然死不了,就該以義為重了‘.墨子講求‘舍生取義‘,對孔子的這種靈活態度當然看不過去,通觀全書,這也屬罵的極為刻毒的地方,便是前面的七患,非攻等節中,斥奸責佞,口氣極重,也沒說過這般不客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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