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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6)此身甘向情中老

依然是雨夜,永思堂里頭自然又是一種風光。午後眾人得了上官啟的指示,自然熱熱鬧鬧地收拾出一間屋子來。永思堂與永慕堂規格差不了許多,皆是三進的院落,尋常懷思夫婦都只在後頭正院的正房里頭歇著。依著安雲佩的意思,本是要就在這一個院子里頭闢出來一間廂房給翎燕,只是懷思此時正寶貝著她,自然是不肯叫她委屈了分毫,便把先時上官啟所說的閉門思過的話搬出來說,只道一院住著互相妨礙,不能安心思過,加上翎燕又在養胎,更是不宜和大家住在一處,免得沖撞了去,遂自作主張叫獨獨收拾出一所跨院給她住著。懷思攜著翎燕一起回來,自然也顧不得葛氏,就直接進了翎燕的跨院。

翎燕伺候著安氏年久,自然來過永思堂,這一間院落也並不陌生,當真是這里第一等的好去處,如今更是收拾的文彩輝煌,雖然不貼喜字,倒也妝點得如同洞房一般。翎燕苦心孤詣,等的不過就是這一日,自然歡喜,對著懷思嬌柔一笑,便跟著進了院門。只見門上題著「燕來」兩個字,正是懷思的親筆,便笑道,「可是燕燕于飛,差池其羽的意思麼?」懷思笑著搖頭道,「這句子不好,後頭的話是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你我正當新婚,怎會泣涕如雨?你再想想,若再說不出,就要罰你了。」翎燕自小跟著安雲佩,安氏雖然並不甚通詩書,卻教的她機靈聰慧,出去跟在身邊也不至于丟了身份。為著自己的一番籌算,還特意叫跟著懷思在書房呆了幾年。翎燕本就是極聰慧的,加上自己也有自己的謀劃,自然願意多知曉些事情以便將來,故而是頗通些文墨的。如今見了這兩個字,想一想已經知道懷思的意思,卻故意不說,撅嘴兒道,「蘇學士有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的句子,來譬喻妾室,又有人有燕燕何足道,重貽王孫憂的說法,這樣特特題在翎燕屋里,是要提醒翎燕不敢忘了身份麼?大爺且寬心,燕燕雖不足道,也斷斷不會叫您為我心憂的。」

懷思笑道,「偏你喜歡說這些,我哪里有這樣意思?你既然知道這些,我就不信你不知道張祜的洞房燕,可是要我念來與你听?」見翎燕面上飛紅,心中好笑,便特意拖長了聲音誦來,「清曉洞房開,佳人喜燕來。乍疑釵上動,輕似掌中回。暗語臨窗戶,深窺傍鏡台。新妝正含思,莫拂畫梁埃。」說著便將翎燕攬過來笑道,「你叫翎燕,你如今到我身邊,便是我的佳人燕來。以後咱們新妝畫眉的日子還長著呢,日日都是洞房清曉。」翎燕推開他道,「大爺可不要如此,旁人看見要怎麼說呢。」懷思笑道,「此時哪里還會有旁人?洞房花燭之夜,誰會來擾咱們?父王說了叫你思過,倒是成全了咱們,如今在我屋里,只有我敢來,就只有咱們,也就不必防著這個防著那個了。」

懷思見翎燕面上紅暈愈深,秋水般的眸子閃動,在他面上掠過又溜走,心里歡喜,便忽然抱起她往屋里頭走。翎燕驚呼一聲,也只好由得他去,到了里間才放下了。懷思見翎燕坐著背過去端坐著不理他,便笑道,「先前一處的時候,多麼沒規矩,整日你呀我呀的,時常給我個軟釘子踫,怎麼如今倒這樣守禮起來?」翎燕轉過身來,面上卻嚴肅,瞧了懷思半晌,忽然跪下道,「翎燕有幾句話,不得不說。」懷思一驚,忙欲扶起她,翎燕卻跪著不動,鎮靜到,「且容翎燕說完。翎燕沒有嫁給爺之前,雖說是婉主子的奴才,爺自小的侍讀丫頭,可是私心里頭,只把您當做心上人思慕,故而言語行動間難免隨便些,如此才做下了今日這樣不甚檢點的事情,叫眾人都看著笑話。如今既然主子和王爺開恩,叫翎燕有了這樣一個名分,翎燕感激不盡。只是如此一來,翎燕就不能再只把您當做心上人,大爺既是翎燕的夫君,也是翎燕的主子。上頭有王爺、各位主子姨娘要孝敬,中間有您和大女乃女乃要侍奉,下頭更是有千百雙眼楮盯著翎燕,行事自然有了規矩。翎燕今日能嫁給大爺,雖說是因為懷了您的骨肉,到底也不甚光彩。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您一定懂得。翎燕沒有什麼非分之想,只想一直跟隨著您,若是有福氣,將來有咱們的孩子陪著,就是唯一所求了。說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作為婢女出身的妾室的辛苦,大爺您自然是明白的,翎燕低微,不求您眷顧偏愛,只求將來您不要嫌棄翎燕身份微賤,多多眷顧孩兒。」

懷思听了翎燕一席話,十分感觸,慢慢扶起她,凝視著她的眼眸鄭重道,「你的話我都知道了,我之前只覺得你聰明靈巧,不想如此通透從容,還是看低了你。你放心,我必然不辜負你,只要我在一日,絕不叫人輕視了你和孩子,我的孩子,必不會受當初我所受的苦楚委屈。」翎燕凝視著懷思,眼中怔怔落下淚來。她知道,有了這樣的話,她和這個未出世的孩子的未來,算是平穩多了。懷思話里頭,隱約已經有她的孩子有平等于嫡子的身份的意思了。如此這般現在也夠了,在他心里最溫柔的時候,直接觸動他心中最深的暗痛,從此以後,這個孩子在他心里便是他自己,任誰也無法取代了。

懷思輕輕拭去翎燕眼角的淚痕,笑道,「好了,傷心的話都說盡了,委屈也過去了。你雖說在外頭要守著規矩,在我跟前卻是不必,還是先前那樣好。」翎燕該說的話都說盡了,轉眸一笑道,「還真是奇了,怎麼做夫君不好麼,還偏生要做個心上人不成?」懷思笑道,「你這麼聰明,自然明白。像我們這樣的家,做夫妻,未必就是有情,或者更是一種責任和鎖鏈,你看你大女乃女乃和我,自然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了,只是這樣情深意重的話,她就不會與我說的。我們只是夫妻,卻不是彼此的心上人。我昔年娶月逍,你也知道,不過是母親的意思,千挑萬選揀選來的人,最終也不過就是這樣,倒讓母親操心。你卻不一樣,我知道你不為別的,只因為我是你心之所系,才忍了委屈跟在我身邊的。我雖然是你的夫妻,卻更願只做你唯一的那個心上人呢。」翎燕听了這話,倒有些怔住,不知說什麼好。良久,才慢慢道,「你自然是我唯一的那個的心上人。只是不知道,翎燕能不能只做你獨一無二的心上人呢?」懷思笑了,輕輕撫了撫她的頭發,只說了幾個字,「自然是了。」

翎燕閉上眼楮,不再去做什麼反應,只輕輕地環住他喃喃道,「海**意若何,曲梁嘔嘎語聲多。茅檐不必嫌卑陋,猶勝吳宮爇爾窠。」這樣的話,她自己都不信的,她自覺是雕梁畫棟間的金絲燕,只願玉樓珠閣不獨棲,金窗繡戶長相見。她來到他身邊,有幾許真心她自己都不知,而有幾分算計她卻清清楚楚。然而這一刻她忽然閃過這樣的念頭,如若他真能如他自己所說的一般,一生一世,一心一人,或者有一日真的大廈已傾的時候,只願做王謝堂前之燕的她,也能安心與他共茅檐陋舍。若是如此,或者自己往後的人生,能多一點明媚的真誠。

此時燕來小院中兩人相依,不論因由,總歸是並頭鴛鴦。而永思堂正堂里頭此時也點著明亮的燭火,猶如也在舉行著什麼隆重的儀式。只是屋里頭極安靜,一個丫頭都沒有,只有一個女子獨坐,自斟自飲。遠遠望著,竟是穿著一身正紅的嫁衣,繡著鴛鴦戲水和鳳凰于飛的花樣,襯著百花爭艷的底子,雖說華貴卻不失莊重。那女子似乎喝的薄醉,眼波流轉出無限風情,只是身姿仍舊筆直,正是名門閨秀的做派,一看就是自幼受過好的家教的。那女子不停地飲酒,雖然每一口抿的少,卻是絲毫不停。手里緊緊握著一樣東西,似乎是自己的依靠一般,絲毫不松手。

這女子自然是葛月逍。此時那一邊是如何的花月情濃,她不用看,不同听,甚至不用想,也猜得到十分。懷思與翎燕之間的關系,若說自己半分沒有懷疑過,的確是假話。她進門的時候就知道,安雲佩身邊有一個得力的丫頭,自幼和懷思一起長大,又做了他幾年的侍讀丫頭,綺雲軒和永思堂里頭皆是把她當做半個主子一般。她也曾對她防備過,只是安雲佩一直留她在身邊,懷思也並沒有提過,也就略略放下心,只是以女人的敏感,懷思與翎燕相遇時候眉梢眼角的意思,她不是不懂,只是裝作不知。她早就知道有一日這個女孩子會是自己夫君的枕邊人,卻沒料到這樣快,她總安慰自己既然懷思這些年都沒有開口,或者就這樣混下去了。今日听說翎燕的事情,她就已經猜到是這樣的事情,一時忍不得,面上露出不忿的神色,卻被懷思的眼神定在了當場,心都涼的透了。那一眼望向她,滿是不滿,而望向跪在地下的翎燕的,卻是心痛和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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