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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公主

木蘭直睡到五更天才醒來,窗紙上泅著紅暈,透進了些微光線,照著徐嬤嬤空空的竹床。

少女慵懶地打個啥欠,推窗一看,東邊的天色一片青紫,幾縷火燒雲燒得鎏金溢彩,空氣中有一股潮濕的薄霧,似乎彌漫著微小的水汽。這是白日艷陽,黃昏有雨的前兆,看來,曾老爺很會挑日子回府。

一想到二少爺今天回來,木蘭瞬時再無睡意,趕緊起身梳洗。衣服仍是昨日的白紗衣和綠羅裙,頭發卻費些思量。她先盤了個涵煙芙蓉髻,戴上新買的幾件頭面首飾,瞧看鏡里的珠花麗影,又覺得過于招搖了,初見七公主,還是不要引人注目的好。木蘭打散發髻,左右簡單扭幾下,挽成一個三轉小盤螺,這是婦人最多見的發式,只是有些老氣。她把發螺微向右傾,多出的尾發不掖進去,編成幾條小辮垂出來,用一朵琬玉送的七瓣玉梅花團團圍住,這下如同花蕊探頭,活潑潑的顯出俏皮新穎。

徐嬤嬤習慣早睡早起,一早起來灑掃庭院,宰雞殺魚,顛著小腳樓前樓後的忙碌。木蘭出來時,徐嬤嬤已經在熬制雞湯,順便舀出一勺給她下了碗餌塊,雪白的餌塊就著水靈靈的腌黃瓜,熱乎乎的很對胃口。吃罷早飯,木蘭用井水洗把臉,便去各個房間略加整理,想著這兩天來往人多,她往八仙桌上加了些茶盞,又把二少爺要換的衣物提前備好,書桌畫案分別撢掃了一遍。

過不多會,余管家來敲院門,發給她和嬤嬤各人一塊腰牌。原來,段沐風為了七公主的周全,把曾府當作驛館部署,用了重兵把守,下人出入全憑腰牌,每隔百步派人巡查。另外,二夫人傳話吩咐,所有大丫鬟巳時去大門待命,闔府迎接公主進府。

余管家的眼光透著擔憂,自然是怕公主驕蠻,日後令郡主吃苦。木蘭坦然一笑,示意心底已做好了準備。公主來頭再大,總沒長著三頭六臂,還能把自己生吞活剝了呀?趁嬤嬤不注意,余管家壓低聲音說︰「段沐風麾下來了不少武將,其中有梁存山!」木蘭點點頭,暗想終于能見著這員猛將了。

送走管家後,她留心看著沙漏,掐著點早早出了院門。清風樓後門出去是宜香院,正門直走是五福堂,那里離府門就不遠了。木蘭不想從五福堂跟前走,特意往宜香院繞了一圈,正巧看見金鎖扶著大夫人從東頭過來。木蘭有心打听韓子奇走了沒,笑迎上前福身道︰「大夫人安好!姑姑安好!」

大夫人第一眼沒認出她來,看清後說︰「喲,這丫頭又竄了個頭,遠遠瞧著,我還以為是四姨娘呢。」轉頭向金鎖惋惜道︰「可惜你家子奇沒福氣,這麼好的人才也沒看中呢。」

金鎖臉上便有些掛不住,吶吶說︰「還是二夫人眼光好,會挑人!」

辭親一事,原是韓子奇主動向姑母說的,確實怪不得木蘭。金鎖為此不無遺憾,前些天私下拉著木蘭,故作掏心掏肺說︰「不是我佷兒臨時反悔,實在是你們命相犯沖。我一樣樣說給你听,流年甲寅對壬辰,月份癸卯對戊申,日柱丁酉對已末,時辰丙子對庚午,一連找了三個算命先生測問,都說你的八字太硬,得找個強門權勢的大貴人才鎮得住。我若是強行撮合了你和子奇,將來克子克夫,反而害了你!」少女自然諾諾稱是,態度極為溫良,反讓金鎖生出點內疚,見著她比以往熱絡。

如今,木蘭被二夫人物色去了,真正攀上了二少爺這個大貴人,倒像是應驗了金鎖的話一般,讓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卻又不好表現出來。萬一木蘭以後真的抬為姨娘,名份上成了金鎖的主子,那她更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偏偏大夫人提起這茬話頭,讓金鎖心里很不得勁,面上還要故作大方。

少女好象無知無覺,親熱地對她說︰「姑姑,我來扶夫人,你歇會。」

大夫人並沒有老到要人攙扶的地步,金鎖不過是做個樣子,當下放開手由著她扶,一抬頭看見少女的發式好看,沒話找話道︰「你這個螺頭梳得別致,是跟四姨娘學來的吧?」木蘭笑盈盈的答說︰「四姨娘教了我不少花樣,要是姑姑得了閑,隨時著人喚一聲,我來替你梳兩個好看的發式,保管為姑姑錦上添花。」金鎖見她言語周到,毫不驕寵,心里舒坦了些,嘴上應道︰「好,下個月是大夫人壽辰,到時我來喚你,你給大夫人也梳個應景的發式!」

說著話,很快就到了府門口。左右石獅子兩邊,威風凜凜分列了兩隊兵將,很有公門行轅的架勢。曾大頭陪著一個盔鎧武將正在校驗腰牌,看見老夫人過來,陪笑說︰「梁將軍,這位是曾家的大夫人,你看仔細了!」

那名武將很是認真,抱拳對大夫人說︰「大夫人,得罪了,七公主住在府上,由末將梁存山負責周全,以後出入比平日要麻煩些,請大夫人體諒!」接著又校驗金鎖和木蘭的腰牌,腰牌上刻著姓名,人牌對上才能放行。

木蘭原以為,繡蘭口中小梁將軍必是個英武將士,如今看這人個頭敦實,方臉細眼,除了眼神銳利些,其它都很普通,瞧著不像淳于斷言的那樣歷害。不過有些人就是生得勁氣內斂,比如剛才,梁存山看自己的眼神波瀾不驚,和看金鎖沒有兩樣,顯然很有定力。有些人,天生就是為戰場而生,只有上了戰場才能看出光華來。

府門外,段沐風和李都督帶領著一眾官員,已經立在紅氈道邊翹首以待。曾家的眷屬遠遠站在後面,分作男女兩列站低聲說話。段奕一身官服,正和曾其軒相談甚歡,不知說到何事,兩人偶作會心之笑,看得少女惡心犯寒,心想,一個是虎狼畫皮,一個是衣冠禽獸,這兩人倒也臭味相投。

琬玉帶著喜鵲,木秀芳帶著銀鸞,圍在一處竊竊私語。木蘭原想過去湊熱鬧,又覺得不妥,仍是靜悄悄地立到大夫人身後。不一會,四夫人獨自姍姍而來,也是夸她頭發梳得好,兩人剛說了幾句閑話,紅姑和二夫人也來了,各人按尊卑長幼站好,屏心靜氣地等待七公主駕臨。

午時將近,還不見先頭儀隊的影蹤,眾人便有些焦燥了。官員們一早就趕來,早就口干舌燥,嚴實的官裝在日頭下捂出了汗水,人人都伸長脖頸張望,暗想七公主一行怎麼走得這樣慢。段奕身兼兩重身份,和二夫人商量一番,先給各位官爺上座看茶,小廝打扇,丫頭送水,段奕穿花佛柳般與眾人笑談,誰也沒有冷落,應付得頗為妥貼,二夫人便夸姑爺能干,暗想這門親事果然攀得好。

段沐風也有些急了,揮手命人快馬打听。又過了個多時辰,探子飛報公主駕臨,大小官員撢身正冠,起身肅容以待。遠遠見著旌旗飄展,數十名精兵開道,簇擁著一騎高頭大物浩蕩而來。

到了近前,眾人看清車馬之間的龐然大物,恍悟出緣何遲遲。原來七公主既不騎馬,也不乘轎,乃是坐在一頭大象上緩緩前行。那大象全身雪白,兩個大耳輪左右撲閃,四個象蹄前後交踏,步子不疾不徐,走得四平八穩,顯然從小訓練有素,和當地波斯商人用來載物的普通大象不同。探子報說,這是緬甸王下達邦書後,連夜為公主送來白象以壯威儀。

象背上鋪有華氈,上設一頂金光閃閃的象轎,頂端形如蕉葉傘蓋,遮擋了炎炎烈日。一個異國女郎坐在其中,脖頸掛著五色花環,頭戴燦燦尖盔寶冠,身穿層層寶塔長裙,足登及踝厚底官靴,雖然看不清面目,單是這身裝束,已經令人目眩神迷,足以彰顯其華貴氣勢。據說,這身衣服是緬甸王族的大禮服,重達數斤,頭上乃是真正金盔,只有重大儀式才偶爾啟用,足見七公主對曾家禮數隆重。

七公主的出場,不僅震驚了一眾官員,更是令幾位夫人目瞪口呆。饒是見多識廣的四夫人,雙目也流露出驚羨。白象後面,跟著二十幾匹健馬,也是通體雪白毫無雜色,馬上馱著沉重的箱籠,內裝翠玉、琥珀、寶石、珊瑚、象牙、犀角、燕窩、孔雀尾、腦油、硫黃、羅斛香、檀香、蓽苃等。全是七公主帶來的禮品和用度之物。阿扎土司畢竟不敢開罪緬甸,只搶了曾家的馬幫,七公主的馬匹貨物分毫未動。相形之下,跟隨其後的曾老爺一行就顯得寒酸了,僅剩了十來匹馬兒,貨物也是七零八落,若沒人接應,恐怕現在也回不來。

傾刻,禮鼓大作,樂聲響奏,這是對外邦使節的迎賓樂禮。白象極具靈性,緩緩停在曾家的紅氈石階前,雙腳前後彎折,慢慢地平穩跪地。一個全身戎裝的中年男子搶前一步,躬身高聲說︰「雲南都督李世昌,恭迎公主大駕!」隨後,段沐風也自報官餃迎前致禮。七公主沒有完全听懂漢話,卻也明白這兩位是高等官員,微微一笑雙手舉至額頭,合什頜首,姿態十分美妙。

李世昌身為雲南大都督,官階位份最高,正欲伸手扶迎公主,一條身影嗖地竄到白象跟前,屈膝彎腰,兩手撐地,展露出黝黑結實的脊背,兩邊肌肉一塊塊鼓起,作了一道天然的轎凳。七公主雙腳一動,雪白的靴尖踩在脊背上,順勢輕巧地起身下地。

地上那人抬起頭來,卷發深眼,膚色黝黑,耳朵垂著兩個大金環,精壯的上身赤果,下面穿一條寬大短褲,嘴里嘰哩咕嚕說了一通,竟是個年輕的異域黑奴。七公主模模他的頭,似乎在授意什麼,黑奴低頭應一聲,神情馴良,一陣風似的卷回了隊列。

曾府女眷驚得嘖嘖出聲,顧不得禮儀,交頭接耳議說起來。都以為七公主隨身帶的必是個小待女,日夜伺服起來方便,不料是如此一個體壯如牛的高大健奴,晨昏相處,豈不有傷風化?看來緬甸民風和中土不同,根本沒有男女大防一說,要不,怎麼由著七公主的性子,千里遙迢追著二少爺跑呢。

大夫人皺皺眉頭,問身邊金鎖︰「這個就是昆侖奴嗎?」。金鎖也沒有見過,咬著嘴角頗為躊躇。四夫人替她答說︰「不是,昆侖奴還要黑些,簡直像黑漆一樣,鼻梁也更寬闊。這個應該是天竺奴隸,皮膚是栗亮色,也跟我們一樣信奉佛教呢。」二夫人听得直犯難,對紅姑說︰「這可怎麼辦,原來沒有預備待候公主的丫鬟,這會教我到哪里去教一個來?」

說話間,曾老爺已經下了馬,身上一襲簇新綢袍,卻也掩不住這趟出門的憔悴,還得強打起精神上前 旋。七公主路上學會了不少粗淺漢語,遇到繁難字句,還是要人轉述。曾慧義常年往返外邦,早已精通緬語,權當了譯官,為七公主一一介紹眾人。曾振南因有腿傷不便見禮,加之晨起服了止痛的胡麻,一直在車內迷糊昏睡,被一乘小轎直接抬入了清風樓。二夫人一個眼色,木蘭便和墨硯跟著去了。

二少爺一直睡到下午方醒,一張眼,身下沒有一丁點顛簸,頂上是熟悉的白麻紗帳。窗邊,一個苗條身影正在折疊中衣,偶見水眸秀眉輕揚,不是木蘭是誰?這一下驚喜,讓他忘記了傷勢猛地起身,動作過大牽扯了傷口,讓他裂嘴低叫了一聲,重重跌躺回去。

木蘭被響聲驚動,轉身驚喜地笑說︰「老天爺,你可算醒了!」雙手利索地挽束紗賬,近前來扶他坐起,又把兩個軟枕塞到他肩下,待弄得妥妥貼貼。曾振南徹底看清了床邊的芙蓉秀臉,兩月不見,木蘭風姿更見嫵媚,瓜子臉兒靈韻出塵,春水眸子清波蕩漾,讓他幾疑是在夢里,忍不住伸手握住少女牽掖被角的柔荑,神情迷愣地問︰「木蘭,真是你嗎?我不是在做夢吧?」

少女嫣然一笑,抽回雙手嬌嗔地說︰「好好的人都睡傻了!來,趕緊吃湯藥,郎中交待你醒了就喝。」說著從床頭托盤端起一個小白瓷碗,右手拿調羹舀起一勺,用嘴吹了吹,送到他嘴邊上。一連串動作輕巧好看,曾振南呆了似的傻望著她,少女有些兒薄怒,揚著挺秀的眉毛說︰「張嘴呀,難道還要我替你喝!」曾振南機械地張開嘴,心里疑幻疑真,吞著藥想︰這真是木蘭嗎?她竟然親手喂我藥呢,簡直和夢里一樣!

一碗湯藥喂完,木蘭把碗盞收拾進托盤,要下去叫徐嬤嬤備飯。曾振南真正醒了神,急忙說︰「我不餓,木蘭你坐下,陪我說幾句話。」要在以前,少女肯定堅拒不從,這回卻依言坐在床邊,身子側對著他,神情頗為柔順。曾振南看清她身上的大丫鬟服色,驚訝地問︰「木蘭,你做大丫鬟了?那喜鵲怎麼辦?」

「我看你哪是傷了腿,明明是傷了腦子!」木蘭微撅起嘴,眼眸半垂,神色似惱非惱地道︰「你自個想想,哪有觀月軒的大丫鬟跑來喂你藥的道理?」明明是惱怒之詞,從她的櫻桃小嘴吐來別有一番動人。曾振南愣了片刻,才體會出話中之話,歡喜得又去拽她的手︰「你是說,你做了我的大丫鬟?」這回他攥得緊,少女掙了一下沒抽月兌,也就低下頭任由他捧著手,烏黑的睫毛濃密如扇,神色說不出的嬌羞可愛。

「 噹」一聲,听到動靜上來的墨硯毛手毛腳,踢到了門口的水盆。木蘭慌忙縮回雙手,逃也似的跑出去,未幾,又紅著臉回來取了托盤,蹬蹬幾步下樓去了。墨硯知道自己壞了好事,苦著臉說︰「是徐嬤嬤怕少爺餓了,非得要我上來看看。小的該打,該打!」曾振南沉浸在滿心喜悅里,顧不得惱他,反說:「正好,我有話問你,木蘭何時過來清風樓的?」墨硯便把二夫人討要木蘭的始末說了一遍,二少爺听得一字不落,心里簡直樂開了花,暗想這回姆媽可辦了件好事。

紅姑有交待,只待少爺一醒,就派人稟告二夫人。曾振南剛吃完一盅小米參粥,正在喝徐嬤嬤端上的大青魚湯,樓門口腳步相雜,二夫人攜著紅姑急匆匆地趕來,口里心肝親兒地叫著。一起同來的,還有七公主。七公主已經沐浴換衣,月兌下了尖冠寶裙,換成日常裝束。緬甸衣著畢竟不同,落在眾人眼里還是一身奇裝。二夫人一上來就把二少爺摟在懷中,心痛得淚眼迷離,紅姑在旁拭著淚又笑又勸。曾振南被娘親的陳勢弄得好不自在,掙扎著嗔說︰「娘,我都回來了,你還一個勁哭什麼!」身後的七公主促狹地對他眨了眨眼楮。

徐嬤嬤早上沒有出迎,听了木蘭描述當時的盛況,早就對公主懷著十二萬分的好奇,站在窗欞外大睜老眼,盡情地打量了個夠。公主個子嬌小,上身穿一件水紅的短小紗衣,斜襟右衽,衣袖長而窄,勾勒出輕盈腰肢。的包裙色澤艷麗,其實就是一大塊彩紗圍束而成,玫紅粉綠皆有,左右裙端扭成帶狀互相館住,在腰際結成一個花球,走動時隨風搖動,顯得輕盈俏麗。烏油油的頭發盤在頭上,也不用簪子,用手卷成一個高髻,左右各插鮮花,配著蜜色皮膚和深深眼窩,活月兌月兌一個異國女郎。

徐嬤嬤捅了捅墨硯,悄悄問︰「七公主個頭不高呢,是不是緬甸飯食不好吃呀?宮里也不用種田吧?我瞧公主的膚色,怎麼和咱莊稼人一樣黑呢?」听得墨硯吃吃失笑,捂著嘴小聲說︰「嬤嬤你還嫌人家皮膚黑,七公主是大袞城里數一數二的美人,從小習舞,身段兒靈活勻稱,每次出宮多少人搶著看呢!」

徐嬤嬤向來以白為美,撇撇嘴心說,木蘭和二少爺皮膚白,就是比公主和段奕的褐臉兒俊氣。

在木蘭眼里,七公主的蜜色皮膚很好看,氣韻生動,自然天成,就像一朵迎風綻放的野玫瑰,在陽光下散發著勃勃生機。中土美人如同室內之花,全身遮得密實,雖然柔和靜媚,卻少了種原始的野性。也許對于男人,異域風情比深閨嬌花更具有誘惑吧。

那麼,二少爺對公主這朵野玫瑰,到底有沒有動過采摘之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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