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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大袞

七公主騎著白象赫赫駕臨的盛事,很快傳遍了大理鄉野,成為街坊井邊最為津津樂道的話題——

曾府氣象森嚴,連日設宴為七公主接風洗塵,出入者全是高官將蔚。大理城里的富商巨賈,都想一睹公主風彩,可惜段沐風有令,曾府嶄充驛館不接外客。眾人悻悻之余,更加覺得公主神秘,偶爾曾府出來一個采買的下人,都被待如上賓,接待得分外熱情,弄得曾家的下人們得意非凡,個個走路都挺胸揚頭。

如今,府里最受歡迎的下人,要數書僮墨硯,走到哪里都被團團圍著,誰都想打听二少爺如何招惹的公主。墨硯是個十來歲的半大小子,一張胖乎乎的圓臉很討喜。墨硯的爹娘在院里都是有位份的,爹就是這次接應老爺的劉護院,年輕時干過鏢局,手上有點硬功夫,各方各路的人都認得,因此給兒子說了個書僮差事,活計輕松不說,還能跟著二少爺讀書識字,省了進私孰的錢。

墨硯有父親這棵大樹遮蔭,雖然做事毛燥,二夫人也沒嚴苛于他。何況,他的娘親就是曾記玉坊的女掌事,生就一雙能說會道的巧嘴,深得老爺倚重。進了店堂的客人,在她勸說下很少有空手而出的,因而得了一個劉巧娘的名頭。墨硯繼承了娘親的好嘴才,說起事情有聲有色,不消幾日,府里上下都傳遍了二少爺在大袞的奇遇。

話說曾老爺一行快馬車船,沿南坎進至緬甸,時逢舉國共賀「點燈節」。這是緬甸的國教盛典,歷年九月舉行,都城大袞更是彩光燦耀,游人晝夜川流不息。曾老爺常年往返,在大袞鬧市包了一處院落,是個出入方便的三進庭院,隔兩條街就是珠寶大市,談生意買貨品極為方便。

老爺子畢竟上了歲數,一路車馬勞頓,安置好後先行休息了。二少爺初次出門,又是少年心性,洗整後換了身清爽長衫,帶著墨硯出去游賞,沿路漫看異域風情。緬甸民風開放,點燈節有點像火把節,既是迎接佛祖歸來的儀式盛典,也是青年男女自由戀愛的擇偶佳節,只見滿街行人如織,處處歌聲舞影。每家門前都點著數柄油盞燈,光焰如豆,別有妙趣。

城中心,立著一座高達數米的大金塔,老遠就能看見,曾振南听阿爹說過這座大塔。緬甸號稱「千佛之國」,每家每戶都供有佛龕,大袞更是佛塔林立,其中數大金塔最為有名。塔身通體鋪就黃金所鑄的金箔,形狀如同一個倒置的巨鐘,塔尖瓖嵌著千顆紅寶石和綠翡翠,璀璨生華。塔檐懸掛著數不清的金銀玲鐺,風吹玲響,聲傳四方,在夜色中寶光閃爍,慰為奇觀。二少爺和墨硯看得目醉神迷,贊嘆異域風光果然不同,興致勃勃地前往金塔近看。

當地男子大多膚色深棕,個子低矮,穿一種類似筒裙的裝束,稱為「籠基」。曾振南身量挺拔,臉容俊逸,一襲中土白衣走在路上,猶如鶴立雞群,引得路人紛紛側目。主僕二人行至十方街口,遇著一群斜披輕紗的少女逶迤而來,個個頭戴鮮花,腳踏木屐,中間簇擁著一位俏麗的紅衣女郎,脖頸上套著幾圈金環,走起路來叮當作響,顯得格外華貴。

那紅衣女郎身形小巧,眉心點著朱砂,發鬢佩著兩朵碗大的龍船花,紅彤彤的襯著蜜色皮膚,模樣十分嬌俏。她見著曾振南後一愣,眼中露出驚詫的神色,瞧不夠似的上下打量,顯然被這般俊雅的中原風致迷住了。曾振南出于禮節,對上她烏溜溜的眼楮時微微一笑,仍是不疾不緩往前走。暗想,緬甸女子果然大方,看人都不帶躲閃。紅衣女郎盯著他後影越看越喜歡,和女伴嘀咕幾句,一行人也跟去了大金塔。

近看,大金塔乃是一座組塔,建有東西南北四道正門,周邊錯落林立了幾十座中塔小塔,眾星捧月般環繞著主塔。每座小塔的壁龕內,供奉著大小不一的佛像,地上黑鴉鴉跪滿了虔誠膜拜的人。二少爺得了老爺囑咐,不敢隨便參拜,從南邊的獅身人面石獸拱門護進去,沿著塔身走了一圈。

大金塔從底至頂,按壇台、雲鑼座、緣缽鐘座、飛檐座、蓮座、蕉包的次序層層砌高,通體金碧輝煌,頂端立著寶傘鑽球,各式翡翠耀得人睜不開眼。墨硯看得眼花繚亂,咋舌說︰「隨便掰一塊寶石回去,足夠普通人家吃喝一輩子啦!」這話說得大不敬,二少爺瞪他一眼,只恨身邊沒有紙筆,不能描畫出這番勝景,又想著下次一定拉韓子奇同來,教他看個目瞪口呆。

大金塔的東南角,長著一棵高大的菩提樹,相傳,此樹是從釋迦牟尼的聖樹圃移植而來,比尋常樹木高出數倍,枝葉參天,謂之「神樹」。婆娑樹影下,一群婀娜少女手捧油燈翩翩起舞,吸引了二少爺的眼光,情不自禁跟過去圍觀。少女們作宮女打扮,在月色中腰肢輕擰,動作柔美靈性,旋轉出各式佛陀手印,掌上燈油卻點滴不灑,引來陣陣贊嘆。旁邊的游客解說,這個叫

「油燈舞」,原本為宮廷舞蹈,表現的是焚香敬奉佛祖的場景,果然別有佛國的神秘風韻。

幾名老少樂師圍坐樹邊,懷抱彎琴、圍鼓、竹跋等異國樂器,演奏出婉轉的樂聲。曾振南向來喜好音律,樂器中尤好琴瑟,只是沒見過正宗的緬甸彎琴,忍不住近前看了個仔細。那彎琴形如大弓,高聳的頂端裝飾著菩提金葉,琴頸上飄舞數根紅色飾穗,作正弦調音之用。琴身狀如扁舟,蒙著一塊紅色的鹿皮,上豎十三根琴弦,四周飾以金色的波浪花紋。單看樂器,已經典雅精致非凡。

圍鼓則由多面細長的小鼓組成,全部掛在圓形的木圍欄中,欄上精細雕刻,瓖嵌著水晶琉璃。一名年老的鼓師坐在欄中,雙手靈巧地來回擊鼓,音色麗婉含蓄,間或發出滴水似的滑音,與清新雅致的彎琴和應,娓娓動听悅耳無已。

緬甸音律受天竺影響,韻調殊具一格,充滿異域情思。曾振南手持折扇輕敲節拍,沉醉在律動之中,嘴里不禁吟哦出聲︰「玉螺一吹椎髻聳,銅鼓一擊文身踴,珠纓炫轉星宿搖,花鬘斗藪龍蛇動!」坐在圍鼓中的老樂師听他吟誦,雙目一亮,古銅色的臉上露出會心之色。

當年初唐時期,緬甸曾北上天朝獻樂,與座驚為仙聲天籟,帝王激賞,連奏十曲。自此,彎琴傳入中土,稱為「鳳首箜篌」,長安白居士听後文思泉涌,寫出了方才吟哦的箜篌名句。幽蘭琴坊的老掌櫃,曾經受二少爺所托,自京都帶回一具二十二弦箜篌,只是不如面前這具華麗,形制也略有區別。

恰逢一曲終了,舞者和樂師略作休憩。老樂師從圍欄中抬頭笑問︰「小老兒冒昧問一句,公子打哪里來喲?」說的是一口巴蜀口音。曾振南頓感親切,也用川話答說︰「原來老伯是蜀人呀,小生是大理人氏,兩地相隔不遠,也算半個老鄉!」

大理巴蜀工匠居多,二少爺常去坊間玩耍,學會了地道川話。

老樂師乍聞鄉音十分高興,問他來此游玩還是采買,兩人就此攀談起來。彈奏彎琴的乃是老樂師的兒子,早年在此地娶妻生子,舉家都遷來了緬甸。年輕樂師看他剛才圍看彎琴良久,熱情邀說︰「公子吟詩賞琴,想必雅擅音律,何不坐下來彈奏一曲?我們久不回鄉,很想听一听中土曲調呢。」旁邊幾位樂師都是漢人,轟然應和一聲,眼楮齊刷刷地看過來。

曾振南向來性情灑月兌,加之一時技癢,稍加推辭便拱手一笑︰「承各位前輩瞧得起,在下就斗膽獻丑了,班門弄斧,還請放言指正!」天下音律本是一家,彎琴雖與箜篌略有不同,倒也難不倒他,況且他平日習練的是二十二弦,技法繁難,彈奏十三弦自是游刃有余。

年輕樂師讓出座位,曾振南撩起長袍從容落座,左手抱琴,右手一挑,先逸出幾個單音試聲,接著姿勢美妙,或勾或抹,潑珠灑玉般隨意濺出幾串琴音。幾位樂師大喝一聲彩,吸引得眾人都涌過來圍觀。二少爺略一思忖,選了一曲《月兒高》彈奏,這是中土有名的民間弦樂,曲調旖旎,華麗纏綿,原是描述月升到西沉的景象,此時映著天上一輪皓魄,頗為應景。

紅衣女郎帶著女伴一直尾隨其後,一雙妙目緊緊盯看。只見場中的白衣公子溫潤如玉,清俊的臉上一片澹然顏色,信手挑抹勾點之間,指尖流淌出幽雅樂聲,銀蟾吐彩,風露滿天,仿佛月出東山,令人心神搖曳情思綿綿。

突听幾聲叮咚輕響,紅衣女郎轉到場中,脖頸上金環微顫,雙手擊掌合上節拍,跟隨樂聲旋轉起舞。女郎步態輕盈,一看就是習舞之人,嬌巧的身體或蹲或跪層層遞升,宛如一輪明月冉冉升起,姿勢曼妙無倫。不知她身上涂了什麼香料,步伐迭錯之間,香風飄佛,和著夏夜獨有的花朵清氛,煞是好聞。圍觀的人群越來越多,個個听得如痴如醉,看得目眩神迷,靜悄悄的忘了喝彩,生怕驚擾了這支神曲仙舞。

曾振南唇角含笑,手中樂聲一轉,曲調變得歡快跳躍。幾個清澈透明的泛音,令人想起山泉叮咚、水花輕濺的景象。女郎很是機變,應和曲意迅速變幻舞姿,皓腕翻折,腰肢扭擺,脖上金環叩擊,腳下飛步環繞,旋轉成一團火紅的麗影,引來連天價的拍掌叫好。

隨著樂音連綿不斷,如同浮現玉宇千層,蟾光炯炯,聳入雲霄。一陣急舞之後卻又漸趨緩慢,曲調低沉,幽意瀠洄,猶如玉兔西沉,萬籟俱寂,終至杳不可聞。女郎也恰到好處委身停頓,手上捏出一個美妙的佛印,扭腰回首遙望碧空,如夢如幻意境無窮。

贊嘆的人群久久不散,指著曾振南和紅衣女郎議論紛紛,皆是驚為天人。老樂師激動得熱淚盈眶,直說︰「公子技藝精妙,小老兒有幸聆听仙音,也不枉此生了!」幾位樂師更是盛贊連連,曾振南謙遜幾句,起身告辭而去。阿爹一路教導他不要引人注目,畢竟身處異邦他國,忌諱行事張揚,適才真是有些打眼了。

二少爺走了幾步,回頭看見女郎還在原地,女伴圍著她嘰嘰喳喳說過不停。女郎有伴舞之勞,不去致謝似乎有失禮儀,少爺正在猶豫,正好對方也抬頭相望。兩道目光相接,女郎輕快地向他走來,甜甜啟齒一笑,臉頰上顯出一對小小梨窩,很是俏皮。曾振南含笑欠身說︰「多謝小姐伴舞!」女郎不懂漢話,表情卻甜美可人,口中說出一連串佤幫緬語,音節繁復,他和墨硯一句也沒听懂,不免面面相覷。

那群女伴發出一陣笑嚷,似在鼓勵什麼。女郎雙手合什致禮,取下頭的上龍船花奉上,這花遠看為一大朵,其實是由無數縴長的小紅花組成,花蕊呈喇叭狀,拿在手中清香四溢。曾振南不解其意,想到吐蕃敬獻「哈達」為禮,莫非這也是緬甸待客之儀?又見女郎眉目之間十分恭順,想來絕無惡意,當下順手接了過來。

女伴爆發出嘰喳歡聲,女郎含羞帶笑,眼楮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像在等待什麼,曾振南愣了片刻,會意出是等他回贈禮物,一時有點犯難。躊躇間看見手中的折扇,扇面上繪著團團山茶,綠葉紅花富麗致極,正好和女郎的風韻神似。他合上折扇恭敬地雙手遞出,女郎很是歡喜,拿在手中反復端看,頰邊梨窩隱現,抬起頭嘰里咕嚕說了幾句,又合什行了個行,方被女伴簇擁著含笑而去。

二少爺拿著花兒輕嗅,只道本地民風有趣,帶了墨硯慢慢回走,哪料得身後有人尾隨,跟著他直至住所。次日,曾老爺正在洗漱,門前忽拉拉來了大群人馬,各抬精美箱籠分成兩列,聲勢浩大卻又井然有序。領頭的是位緬甸男子,小巧精干,身著明黃羅袍,頭帕上插三根斑斕的孔雀羽翎,用流利的漢話指明要見二少爺。

曾老爺大驚失色,不知出了何事。明黃為皇家專用,雀翎代表官爵位份,三根羽翎,至少是王子級別。曾老爺小心翼翼請教名諱,果然,來人是當今五皇子孟珈,專為七公主丹敏送聘而來。曾慧義起初莫名其妙,略一思忖,暗叫一聲不好,請皇子正廳奉茶稍等,急急跑去後院問詢。

二少爺剛剛起身,老爺問清昨晚之事,氣得轟然跌坐,把聞聲進來的墨硯踢了個嘴啃泥。原來,那龍船花又叫紅丹花,為緬甸國花,當地女子若看上了意中人,便送出此花求愛,男方收下花兒表示喜歡姑娘,一旦回贈信物便是同意親事,雙方斷無反悔的道理。

紅衣女郎並非尋常女子,乃是當朝七公主丹敏,母親是緬甸王最寵愛的琦蘭妃,前面所生都是皇子,女兒就顯得格外珍貴。丹敏比曾振南還大著兩歲,年近雙十,父王母妃早就著急為她張羅夫婿。公主性子嬌寵,滿朝文武竟沒有一個入眼,點燈節卻對曾振南的一見傾心,又見著他琴技高妙,豐神逸彩,樂聲舞影里已然定情,公主一顆芳心牢牢地系在了二少爺身上,次日便催著五哥前來下聘。

曾振南不懂規矩,貿然收了紅丹花,招致七公主同來大理的奇事,被墨硯連比帶劃,說書一般描繪得活靈活現,院里的下人們听得神迷心醉,覺得比戲台上的西廂記還精彩。喜鵲听了回來,細細轉述講與小姐,末了不無擔心地說︰「木蘭前腳進清風樓,七公主後腳就跟來了,以後怕是要受氣吃苦了。」琬玉听後良久無話,眼楮盯著書案不知在想什麼。

喜鵲本想多說幾句,看見琬玉這副模樣,嘆息一聲住了口,她再笨也能猜到小姐心里不好受。二少爺似乎命犯桃花,盧月的事尚末了然,又招惹來一位異國嬌娃,這讓小姐心里怎麼是滋味?琬玉沉默了一會,慢慢開口問她︰「下人們都怎麼議說木蘭的?」

提起這個,喜鵲便滿月復牢騷,悶悶地答說︰「木蘭平時人緣好,院里當然不少人為她擔著心,可因為這回進清風樓的事,暗中得罪了好些人,剛才瑞香和秋月就興災樂禍的,盡嚼些風涼話,說什麼木蘭的十兩月例不是好拿的,又說七公主來了,胳膊總歸擰不過大腿,以後有好戲看了!听得我這一口氣堵在胸口,現在還下來呢!」

喜鵲說完拍拍胸口,神情很是很惱火。杜娟走後,她升成了觀月軒的大丫鬟,平日走到哪兒,下人們都是好說好笑地笑臉相迎,丫頭們見了都要尊一聲姐姐。瑞香和秋月都只是漱玉閣的二等丫鬟,年紀和喜鵲差不多大,可沒少動二少爺的腦筋。尤其那瑞香,自持有幾分姿色,手腳也稱得上伶俐,這回肥水落了外田,自然要滿心怨尤了,得了機會便嘲諷幾句出氣。以喜鵲的性子,哪里受得了這個,怪不得如此生氣。

清風樓的差事,原是一樁丫鬟們搶踫了頭的美差,結果二夫人親點了木蘭,落下一片怨艾。琬玉略一思忖,大致猜到是怎麼回事,反勸慰喜鵲說︰「別人的心思落了空,幸災落禍也是難免的,你只管听听就是,犯不著往心里去!」

喜鵲勉強應了一聲,仍是一臉不悅,扯著手帕忿忿地辨說︰「小姐,你是沒瞧見瑞香那副得意模樣,保準讓你也生氣。瑞香沒進到清風樓,卻被二夫人分派到宜香院伺候七公主,簡直是因禍得福,教她好不得意,張狂得不知道姓什麼了,還拿言語擠兌我呢。說什麼七公主的身份珍貴,讓我勸著木蘭和二少爺疏遠些,萬一哪天木蘭惹惱了公主,挨板子攆回觀月軒是小事,就算人被打死了都是枉然。你听听,這些話氣不氣人!」

不知何時,段奕已經回來了,立在窗下听了多時,眉宇間若有所思,薄薄的嘴角抿得極緊,神色不如往常溫和淡然。姑爺性情直爽,不喜下人說長道短,喜鵲吐吐舌頭,趕緊退下去張羅晚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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