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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絕裂

門外,小豆子還在機警等候。

木蘭出來時神情恍惚,視如不見地低頭就走。小豆子叫了一聲︰「姐姐等我。」木蘭轉過身,依舊是清姿麗顏,一雙翦水雙瞳卻失了神采,如同珠玉蒙塵般淒清蕭索。少女遲疑了一刻才認出他來,輕聲道︰「你前頭領路吧。」小豆子應了一聲,便沿著原路往回走。

走了一會,覺得身後了無動靜。小豆子回頭一看,木蘭仍在原地,精致的下頜半仰著,正凝視天上一輪皓月,眼神是一種淒然決絕。小豆子不敢多問,背轉身子在原地等著。空氣中似乎有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又過了片刻,听見了木蘭細碎的腳步聲,小豆子才又往前走。

四方廣場另有一番熱鬧景象,老年人手持著楊柳枝或白毛巾,三五成群地圍著篝火載歌載舞,有的打霸王鞭,有的敲八角鼓,有的彈大三弦,邊舞邊對唱「花柳曲」或「雙飛燕」。中心的賽馬道變成了摔跤場,健碩的擺夷兒郎互相角力,每到精彩處便引起歡聲雷動。廣場左邊是對歌台,青年男女正你來我往地引喉高歌,若是小伙子看中了哪個姑娘,就解下腰前的佩刀相送,姑娘若是同意,便丟個荷包回贈,雙方手牽手地找那幽靜之處情話綿綿,這樣的熱鬧會通宵達旦地持續。

所有的熱鬧,都與木蘭無關,她隨著小豆子機械地走著,心頭像滴血般的疼痛。原來他懷里的輕憐蜜愛,都是出于對美色的;原來他口里的軍情密要,都是欲蓋彌彰的謊言。她以為,那一份不得不放棄的情感是真的,至少曾經有過,真相卻如此殘酷。

「郡主若是不信,可以一同去實地查證。」段兆言如是說。

不,木蘭謝絕了。因為她已經親眼見證過那樣的場面,只不過變了地點。芭蕉叢中緊緊勾纏的男女,如今改去了桃李巷的井口私宅相會,每月兩次,選在夜半時分,三個時辰後各奔東西。細想起來,段奕恰好出現在撞破情事的那天,灼灼逼人的眼光記憶猶新,當木蘭拎著食盒狼狽逃離時,也許被他認了出來,所以有了後來觀月樓上刻意安排的相見。

她真傻,竟然相信了他的謊言,認為那方端州鶴硯真的是中毒的原因。一切不過是段奕精心設置的保護傘,真假虛實的煙霧下,木蘭絕不會懷疑他和投毒的人有染。柳媚娘是探子無疑,以她的姿色,委身曾慧義肯定別有內情。但她不一定是摩梭派來的,即使是,又有哪個男人能抗拒媚娘的風情?這一男一女勾纏在一起,既有的迷戀,又可以相互刺探消息,也許這才是他們彼此需要的目的。難怪他說芳春庭里安插了一個誰都想不到的耳目,原來那個耳目是他自己。

木蘭笑出了聲,小豆子詫異地回頭,少女肩頭抖動著還在笑,笑得甚至流出了眼淚,她指著歌舞的人群︰「這支雙飛燕……真好听。」

「那邊的對歌也很好听,姐姐要去看嗎?」。小豆子正高興神仙姐姐又開心了,木蘭卻說有點頭暈,在這里站一站就好,讓他找到兩位小姐接著玩,一會自己回鐘樓去。」

小豆子有些擔心地走了,木蘭在人群中躑躅而行,喧聲鬧語如風掠過。「郡主很美麗,卻並不懂得男人。」段兆言說,那幾乎是在嘲笑她美色誘敵的計策失敗。那一瞬她想起他的帶笑端看︰「木蘭,你是我的,可是歲月太長,我生怕你哪一天就不見了……」

木蘭低頭捂住心口,疼痛如同一只長在體內的怪物,時刻都在嚙咬著血肉,只剩下森森的白骨。是啊,歲月好長,這個男人只在她歲月里出現了短短一瞬,怎麼就能造成如此巨大的傷害?

「姑娘,可是不舒服?」一個青年發出關切的問詢,抬起的清麗容顏讓他驚詫了︰瓜子臉上長睫微顫,大眼楮里淚光瑩然,這樣美麗的少女竟然在無聲哭泣。他唰地撥出了腰上的佩刀︰「告訴我,是誰欺負了你,我為你報仇!」

幾乎是雷鳴電閃般,一匹健馬從人流中疾馳而至,玄衣青靴的騎士隱藏了面目,黑色的披風像一朵碩大的烏雲,快捷無倫地把少女卷上了馬背。騎士一聲呼哨,馬兒凌空而起向北而去,四蹄輪番點地,竟是沒有踐踏到一人一物,直把諾大的廣場當作了蒼山草場般自由出入。

「好騎術,好馬兒,那可是日行五百里的滇池駒啊!」青年看呆了,隨即醒悟過來︰「咦,那位好姑娘呢?」

滇池駒展開四蹄騰空奔馳,盞茶功夫,越過了青磚鋪砌的四方大道,又越過燈火煌煌的北城牆樓,沿著田野外的阡陌小路直奔到洱海。噠噠的蹄聲驟停,騎士摘下披風哈哈大笑︰「蘭兒,幸好我來得及時,不然你就被人搶走了。」

少女眼前驟然一亮,連綿百里的洱海幽深靜穆,這里沒有篝火的煙塵彌漫,整個天地宛如包裹在一塊大水晶里。一輪皓月在水面悠悠的浮著,隨著波紋搖曳出千萬點細碎的銀光,好象天上的月亮不小心掉了下來。抬頭仰望,碧空中懸掛的滿月清輝四射,仿佛剛從洱海中出浴而起。一時間,水天一色晶瑩剔透,讓人分不清是天上的月亮掉進了海里,還是海里的明月映上了天空。

木蘭被這天地間的極至之美鎮住了,發出了忘我的驚嘆。段奕瀟灑地旋身下馬,玄衣青靴裝襯著俊眉朗目,說不出的英姿颯颯。他含著笑舒展長臂,輕巧地把少女抱下馬來,順勢在她耳邊低語︰「洱海再美,也及不上你今晚的美麗!」

少女的縴長身姿跌進熟悉的懷抱,一股微溫的氣息撲面而來,來不及出聲喝止,雙唇就落下一個火熱激越的吻,無數話語被封在了胸臆。段奕清俊的五官如昔,壓抑已久的熱情,像瀑布般奔流渲瀉,舌尖在唇齒間纏綿翻涌,探尋著溫香潤馥,似乎要把多日積存的思念,全部都印進這一吻之中。

猛然,段奕猝不及防地放手,吃驚地撫上嘴唇,指尖上沾染了血滴。少女退後一步,氣喋咻咻地喘息著,眼光刀峰般的凌歷,寒光閃閃地盯著他。「木蘭,怎麼了?」如火的熱情遭遇了三九的冰雪,他一時反應不過來,神情像個迷惑的孩子。

子時的鼓聲響起了,厚重的鼓音一直傳到廣袤的田野,發出嗡嗡的回聲。木蘭心頭一陣震蕩,子時,意味著木騰他們動手了,不出半個時辰可見分曉。十年了,這是南詔展開復國的第一次行動,自此,面前這個人真的是敵人了。

段奕急切地等著答案。從上馬到現在,木蘭都沒說過一句話,一直緊抿著小小的唇角,眼楮里含著冰雪般的冷意,讓他從頭到腳都生出了恐懼,他有某種預感般的突然制止︰「你不要開口,听我說。」

晚了,少女的聲音像寒冰般凜冽,說出了那句令他害怕的話︰「我們分手吧,從些各不相干。」

木棉樹下,木蘭臉色蒼白,鬢發因為疾馳而有些散亂,他伸出手,想要撫平那一縷凌亂的發絲,又在半空中停下了。一切像夢一般不真實,上一刻,少女還在他懷里,鼻端聞見清幽香氣;下一刻,他連撫模她一下的勇氣都沒有。少女的眼神像一頭瀕死的小獸,似乎他一靠近,就會不惜盡最後的力氣來博擊。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段奕控制著情緒,小心翼翼地問︰「我做錯了什麼嗎?」。

錯?木蘭冷笑了,胸臆有一股火苗騰騰地升起,燒得整個胸腔嘶嘶地痛。他們的相遇不是錯誤,從來都是刻意的安排。如果不知道真相,既使分手,還也擁有甜美的回憶。如今,那些蜜桃般的時光,蒙上了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剩下的,唯有錐心刺骨的後悔。

「是因為曾振南嗎?」。段奕呼吸急促的鼓動著胸腔,緊緊地盯著她,「二夫人果真把你許給了他?」

「是,」她挺直了脊背,想起那碗避子湯好苦好澀,一直苦到了心里,想起喝完時流下的那滴淚,一直流到了最黑暗的底端。

「木蘭,」他柔聲喚她,聲音一如春風,「有我在,一切你都不用怕,我是你將來的夫婿啊!沒有人能夠恐嚇和威脅你,我會盡所有的力量保護你,不讓你受到一點點的傷害。相信我,交給我來處理好不好?」

溫雅如玉的嗓音,春風般掃過田野,這些甜蜜的話听來殘佞無比。他怎麼可以披著謊言的外衣如此從容?木蘭冷冷的听著,不自覺地攥緊了雙拳,臉上竭力保持著平靜,「你錯了,我和曾家簽的乃是活契,沒有人能強迫我,除非是我自己答應。」

「木蘭,出了什麼事?」他換了神色,深刻地看著她,「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麼?說出來,我們一起解決。」

少女突然破顏一笑,笑容短促得一顆流星掠過天際︰「你認為,這世上只有你一個男人能令我動心?你听清楚,我有權利選擇我喜歡的生活。」「你喜歡?」他不禁趨前一步,眼光一瞬也不瞬的盯著,自肺腑中迸出一聲喝句︰「你真的喜歡二少爺?」少女點著頭,眼光凌厲,灼灼然的逼視過去︰「我承認,曾經喜歡過你,但那已經過去了。如今,我有了新的選擇,是該做個了斷的時候了。」

「你明知道,曾家早遲要滿門抄斬,為什麼還要這樣?」他不解。少女臉上一無表情,聲音冷峻而堅決︰「那也是我的選擇,你管不著。」

「木蘭,你想要什麼?是曾家的財富嗎?我給你!」他呢喃。月亮隱到雲朵里了,銀鏡般的洱海變得煙波浩渺,水面上浮起一層輕紗似的薄霧,霧氣好象映到了他的眼里,恍如浮起了一層淚光,「我承諾,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

對岸,起伏的蒼山矗立在陰影中,如同一個個無聲的巨人。木蘭緊緊閉著嘴,心里一遍遍地默念︰「我要的生活你給不起!我想要這延綿的蒼山洱海,我想要日月島上旌旗招展,我想要重建南詔手刃仇人……我想要的,正是你現在擁有和守護的一切!」

月光下,兩個人默默對峙。終于,他一拳打在身邊的樹上,葉兒打著旋飄飛,其中一片落在發際他也不管。猛然間,他沖過來緊緊抱住少女,雙手像鐵箍一樣有力,口中反復地道︰「你是我的,你哪里都不能去。」

木蘭惱怒地奮力掙扎,左手被他反握在身後動彈不得,只有單手作著徒勞的抵抗。他俯,幾乎是接近狂爆地吻她,舌尖在口腔內橫沖直撞地姿意翻涌,被咬出了血腥也不松口,好象要她整個地吞到肚子里。木蘭腦子里眩暈而混亂,一會浮現出五福堂受盡凌辱的畫面,一會看到了那尊明王明妃互相抱持的歡喜佛。可怕的是,隨著她越加無力的掙扎,段奕的有了異動,她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少女震驚得要絕望了,撕破了溫情脈脈的面紗,一切竟是如此地可怖。

「嗤」地輕響,少女的衣襟在掙扎中散開,桃色交領拉開了口子。他埋頭下來,在胸前兩團初雪上胡亂吻著,印下無數灼熱的唇印。木蘭快要窒息的口腔涌進了新鮮的空氣,幾乎在同時,右手模到了腰間的彎月短匕,霍然清醒的頭腦使她很快撥了出來,不假思索地舉起短匕往前送去。她能听見刀峰穿過絲帛進入血肉的微小哧噗,好象她的心房破裂的聲音。短匕沒入大半,她卻沒了撥出的勇氣,淚水頓時溢滿了眼眶。

段奕松開了她,不可置信地低頭,踉蹌著往後退了幾步,哧地一聲撥出了短匕。大捧的鮮血從胸間綻放出來,可他好像一點都不痛,只是重重地喘著氣,眼楮里一片空洞。是他親手把彎月短匕鄭而重之地放進她的手心,最終,卻以這樣的方式還給了他。

少女痙攣著委頓在地,雙手緊緊掩著胸襟,熱淚滾滾而下。驚嚇和悲怒,像驚濤駭浪般一波接一波,將她拋上去又跌下來,摔得體無完膚。段兆言說得對,她不懂男人,這不是她想要的分手。平時濕潤如玉的謙謙君子,瞬間變成了勃發的野獸,即使決絕地拂袖而去,也遠勝過這般的丑陋的糾纏。

段奕扔掉了匕首,喘著氣走了過來,木蘭哽咽著往後瑟縮,他卻停住腳步,彎下腰撿起一樣東西。那是木蘭鬢邊的山茶,已經踐踏得不成樣子,粉色的花蕊在指間化為齏粉。他紅著眼楮,舌忝了舌忝唇上的血沫,定定盯著面前的少女。

木蘭已經變了模樣,衣衫不整,發亂釵橫,臉上淚痕交錯,花瓣般的雙唇腫翹著,唇角沁出一絲細細的血痕,像一頭受傷的小鹿般驚恐萬狀。也許是血沫的腥味,也許是胸口的疼痛讓他清醒了,他雙手抱頭,驀然發出一聲淒厲的狂喊︰「天哪,我都做了些什麼?」

他伸出雙手想要攬抱少女,「木蘭,我昏了頭,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你原諒我。」少女瑟縮的表情像針芒般的刺痛他的眼楮,他趕緊後退兩步︰「我發誓,不是有意要傷害你,我……我只是太想要留住你,真的,今晚喝了太多的酒,我才會那樣的沖動……求你,原諒我,我願意做任何事情來補償,好不好?」

看見對方行動無礙,木蘭虛月兌般地吐出一口氣。心房里有某種東西破裂了,撕碎了,在這看不見底的冰冷和絕望里,竟然生出一種奇異的松快,仿佛如釋重負,她終于可以放下了。

無論段奕怎樣聲淚俱下的懺悔和懇求,少女都一動不動地听著,哽咽漸漸停止,肩頭不再抽動,眼楮里的情緒一點點褪去,最終變成兩泓毫無熱氣的冰泉。她以極慢的姿勢整衣衫,理發鬢,拭淚痕,好像面前是一片虛無。段奕的臉色越來越灰敗,他知道,這顆心正在一點一點地遠離,再也不會回來了。

地平線的西邊,像晚霞般出現一道金紅的光霧。段奕疑惑地舉頭張望,隨著那光霧的璨燦,他眉頭驟然一緊。「不好,木蘭,好像是軍營失火了,我們得趕快回去……我不敢再奢求你的原諒,你回去後好好休息……我會尊重你做的任何決定。」

說罷,他系上披風呼馬過來,正欲伸手去牽木蘭,少女卻出人意料地開口了︰「我願意再給你一次機會。」

他幾乎要感恩地喜極而泣,眼神瞬時像星辰般明亮,只待伸出雙手去擁抱對方,木蘭的話讓他愣在了原地︰「今晚,我要你哪兒都不去,留下來一心一意陪我,直至天明。」

段奕臉色黯淡下去,眼楮里的星辰消失了,只剩一彎來不及消褪的弧度,僵硬地停留在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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