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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大典

金紅的太陽剛剛落山,天邊還飄浮著殘留的晚霞,廣場上已經喧嘩連連。三丈高的巨大冓火立在中央,每隔百步就插著一根桐油火把,形成一個整齊有序的橫豎方列,只待吉時大典來臨。

彩石鋪就的四方廣場平坦潔淨,晴不揚塵,雨不積水。從四方街四角延伸出四大主街,直通東南西北四郊,又從主街岔出眾多街巷,如蛛網交錯,往來暢通,形成沿街逐層外延稠密而開放的格局。白天,這里是大理城最繁華的市集中心,商賈雲集熱鬧非凡。晚上集市一撤,四方街搖身變為一個寬廣的露天廣場,可容數千人歌舞同樂,今晚這里將有賽馬,摔跤,獅舞等諸多游樂,空氣中蕩漾著濃郁的節日氣氛。

廣場南北對峙的兩座城樓,各為鐘樓鼓樓,樓體面闊五間,高四層,形制為三重檐歇山頂。每天,鐘樓撞鐘報時,鼓樓擊鼓定更,大理的鄉民們便依靠它來起居勞作。今晚的鐘樓,設置成了官家王族的觀景天台,石階前鋪就大紅氈子,灰瓦綠琉璃在霞光中格外輝煌。

雙頭馬車停在南城樓邊上,周校尉打開廂門,一個雙髻系著紅綢的童兒輕快地跑過來,瞧著年齡不過七八歲,行動卻十分伶俐,他恭敬地扶著四人下車,引領著一行人上了城樓。

老鐘樓有些年頭了,大青條石砌成的階梯,幾百年來被磨得水鏡般光滑順溜。小童兒跑在前面領路,不時提醒哪兒有個坑窪。繡蘭顯然和童兒熟識,笑嘻嘻地問他︰「小豆子,段哥哥來了沒?」童兒一挑眉毛,脆聲脆氣地答道︰「王爺都坐了大半時辰了,叫小的在下面候著呢。哎喲,這轉角有個凹坑,神仙女乃女乃腳下小心了。」清脆的語音還帶著點女乃氣,讓人听了不禁莞爾。繡雲轉頭向琬玉笑道︰「這是段兆言的小長隨,是個小人精兒,可會做事呢。」

琬玉听他把自己喚作神仙女乃女乃,瞧那團團臉兒也長得喜慶,漆黑的眼珠轉來轉去,真像一顆小機靈豆似的。心下歡喜,便從荷包里抓了個小銀果子賞他,說︰「拿去買點心吃吧。」小豆子一點也不推辭,高高興興謝了賞,嘴里吆喝得更賣力了。

木蘭心里惴惴不安,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絲帕。今兒與座的,全是大理的高官望族和貴家眷,最重要的,自己該如何和段奕面對……雖說大理民風開放,不如漢人禮節繁復,木蘭還是不敢失了禮數,一手虛扶著琬玉,亦步亦趨地走上天台。

城樓上,五色旌旗獵獵招展,正中是八角形的鐘架,已經被歲月蝕刻得銅綠斑駁。天台四角各立一尊魚龍大鼎,鼎內裊裊燃著燻香。數十張青玉長案盛滿了美酒佳僎,疏落有致地擺放成一個馬蹄形結構,使每張長案都能清楚地俯瞰廣場。案台後已坐了幾十號衣飾鮮明的達官貴人,漢夷相雜,正在喧聲談笑。

碩大的風燈映照著大紅地氈,兩條裊娜的身影緩緩行來,一紅一白,皆是絕代風華,琬玉華貴嬌麗,木蘭靈秀絕俗,鬢間的山茶恰與琬玉彩裙呼應,兩人所到之處,連光線都似乎更加明亮。場中變得鴉雀無聲,眾人眼光齊刷刷落在琬玉和木蘭身上,少傾,嗡嗡之聲四起,人人臉上都有掩飾不住的驚艷,復又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

木蘭目不斜視地虛扶著琬玉,雪白的臉蛋泅上一抹紅霞,烏黑的睫毛蝶翼般輕顫著,更添了楚楚風致。她能感覺到前方射來一道分外熾烈的眼光,那是一種再熟悉不過的感覺,她竭力想顯得平靜些,終于還是忍不住抬頭望去。兩道目光短暫交匯,段奕清俊的五官熠熠生輝,身上白衣勝雪,肩頭卻披了一件大紅的繡金披風,像一團火焰般豐姿英華。木蘭清楚地看到,對方的眸子里也有兩簇火苗閃爍,灼灼燃燒著驚嘆和思慕,使她迅速地低下頭來,半邊耳輪火辣辣地發燙。

時間變得如此漫無邊際,不知過了多久,耳畔響起段奕潤澤的聲音︰「夫人,這邊請!」這讓木蘭想起了自個的身份,她放開攙扶琬玉的手,低眉垂首跟隨著挪步。眼角映進披風緋紅的顏色,少女驀然回到觀月樓初見的場景,腦海里頓時一片眩暈。耳朵里只听到琬玉身上的銀玲輕響,一聲,又一聲,好象心房某個地方破裂的聲音。

琬玉走在前面與段奕比肩而行,眼波流轉,風姿綽約,額間的梅花金箔輝映著黛眉朱唇,腰間的七彩圍裙流光溢彩。一陣晚風吹來,琬玉雪白的纓飄垂到段奕的大紅披風上,紅梅白雪,好一對天造地設的壁人!無數驚羨的眼光雨點般落下,卻只能更加滋潤段奕眼楮里的驕傲,雖然沒人清楚這驕傲的真正來源。

終于,走到了場中心的一方長案前。繡蘭清脆地叫了聲︰「段哥哥!「小豆子從案後扶起一人,隨即,一個溫和的嗓音笑道︰「小妹今兒可玩得高興?來,這里坐。」又指指長案上的點心︰「瞧瞧,我特意帶了雲妹子愛吃的鳳梨酥。」

看來,這就是世子段兆言了。木蘭定下心神抬眼看去,這是一個面龐微胖的年輕人,五官散淡,身量不如想象中的贏弱,反倒有些發福;膚色則是一種少見陽光的白膩,顯得有些兒虛浮。如不是有童兒扶著,倒也看不出身有頑疾。剎時,木蘭明白了繡雲為啥一再替姐姐叫屈--世子長得太普通了,明顯缺少王族世家的軒昂氣慨,甚至連尋常擺夷男兒的利落勁頭都沒有,像杯白水般的一見到底。

段奕瀟灑地一撩披風,側身拱手道︰「王爺,這位便是內子了。」兩位少女本就一前一後隔著不遠,段奕這話看似對琬玉而說,手勢卻指向木蘭多些。外人哪看得出其中的差別,只听段兆言呵呵笑道︰「奕哥兒好福氣啊,得了如此神仙美眷,旁人只有流口水的份。」一邊躬身對琬玉道︰」來,嫂夫人快入座,都是自家人,休要提那王爺贅號,僅管叫我兆言就是。」

琬玉落落大方地回了一禮,嘴角含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早就听說世子好性情,果然百聞不如一見呢。」話音末落,繡蘭已嘟開了︰「什麼好性情,你只帶了姐姐的鳳梨酥,我的水晶糕呢?」段兆言笑而不答,小豆子乖巧地接口道︰「王爺說了,二小姐喜歡吃清涼些,水晶糕在井里鎮著呢,要等人來了再上桌。」繡蘭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地挨著繡雲坐下了。

「尚有半個時辰才開典,都坐下,吃些兒點心墊墊底。」段奕作勢讓大家入座。木蘭早就注意到,長案設了六個坐凳,左右各一,東西各二。繡蘭姐妹倆坐了西首下位,段兆言是正東主位,旁邊是段奕的位置。琬玉理所當然坐了與夫君鄰近的左首,木蘭便自覺地立在她身後候著,思忖著右首的空位是等待哪位貴人。

不過,她想錯了。段兆言眼風一轉,笑呵呵地道︰「這位就是木蘭吧?神靈待擺夷不公啊,天下的鐘靈秀氣,全都落在了漢人身上,咱們擺夷的公主也沒這般美貌呢。小豆子,快給木姑娘看座!」即使當著繡雲的面,段兆言也沒有掩飾語氣間的贊美,想來一向心無城府。

意外之下,木蘭不知如何應對。從來沒有哪個男子當眾夸她美貌,羞得她垂下眼簾,囁嚅著說不出話來。繡蘭揚起眉毛神氣地道︰「哼,我上回說了,木蘭比壁畫里的公主還好看,段哥哥你還不信呢。如今承認了吧?」小豆子早已伶俐地拉開坐凳,女乃聲女乃氣地道︰「神仙姐姐,這邊坐。」

木蘭回過神來,先向琬玉看去,她到底是曾家的丫鬟,萬事應以主子為先。琬玉存心為她解圍,頜首輕笑道︰「不瞞大家說,木蘭和我投緣,我向來是把她當妹子看待的。再說今兒是過節,也不用像平日那樣拘禮,都坐下吧。」木蘭還待推辭,段兆言已朗聲贊道︰「外人瞧著可不就是一對親生的姐妹,讓人著實羨慕啊!」木蘭欠身向他福了一福,輕聲道︰」多謝王爺賞座!」坐定後,她左邊是繡雲,右邊是世子,心里忐忑不安,眼觀鼻、鼻觀心地不敢稍動。

段奕環顧四周,站起來輕咳一聲,向左右拱手高聲道︰「諸位,咱們擺夷沒那麼多規矩,節日里也不分大小,大家只管敞開了吃喝!「眾人哄然喝一聲彩,投向這桌的眼光充滿了羨慕,女眷則多少都有酸溜溜的意味。更有甚者,已經暗自留心兩女的衣飾頭面,琢磨著依樣制上一套。

「繡雲繡蘭,今晚許你們由著性子鬧!只此一回,下不為例!」段奕心情大好,微笑著對妹子道。剛說完,繡蘭就一聲雀躍吃喝起來。小妮子筷頭翻飛,夾了七八樣點心在碟子里,嘴里塞滿了糖絲卷,猶自口齒不清地勸木蘭也嘗嘗。急得小豆子連聲提醒︰「二小姐,慢著點,後頭還有大菜!」繡雲在旁邊看得直嘆氣︰「奇怪,中午你明明吃了三碗飯,怎麼就餓成這樣了。」

段兆言卻點著頭很是喜歡︰「小妹才是真性情呢,豆子,快去取水晶糕。」一邊作勢招呼道︰「來吧,咱們也開動了。」他先為段奕盛了一小碗乳扇,擱了杯盞為繡雲挾了一塊鳳梨酥,然後指著一碟點心對琬玉道︰「听說嫂夫人愛吃鮮果,嘗嘗這道醋漬瓜條,大理的老字號呢,可與府里的滋味不同?」就連對木蘭也沒有忽略,真把她當作琬玉的義妹,特意為她挪了一盤黃金糕過來。那張微胖的臉龐透著親切,動作極其自然,想來平日也是一慣的細心。

只是……周到得太過了,難免有些兒討好的意味。

木蘭在腦子里琢磨著段兆言的性情,暗忖這也是一個悲哀的人物。鎮理王膝下本有三子,可惜前兩子都在爭戰中亡了。大詔之戰結束時,段兆言年僅十歲,因幼時吃錯了藥落下小兒跛疾,從小少出大門。其時大理民困地荒,災民外流,民間隨時有爆亂爭奪官糧。鎮理王身染沉牁,無力治理內亂外患,城中政務便交給段沐風接管。

彼時,段沐風一改凶戾,采取懷柔安民之策。先是釋放了地牢中的木土司一家,接著張榜召告接納南詔子民,此舉適時平復了災民外流;隨後,段沐風先斬後奏,開倉放糧救濟平民,命令五萬將士解甲下田,和老百姓一起耕種狩獵,終于熬過了災年,大理慢慢地穩定下來。

不久,鎮理王病歿,臨終囑托段沐風輔佑幼子上位。就官制而言,段兆言世襲了鎮理王爵位,理當待成年後親政。十年之間,段沐風結交望族廣聚人脈,擴兵布防,外松內緊,都督府根基深遠雄厚,王爺府則門庭稀落無人,成了有名無實的空架子。段兆言自知平庸無才,索性明哲保身,宣告一切政務交由都督府執辦。即便把自己放到如此卑微的地位,他仍然活得戰戰兢兢--段沐風要滅了他像捏死個蒼蠅般容易。如今能和繡雲聯姻,簡直是件求之不得的事兒,他不僅少了性命之虞,在祖先靈位前也有了交待--權力的肥水總算沒有流入了外田。

看著那張白胖的臉龐隨時掛著親切的笑意,木蘭竟有些兒同情他了。這世間,誰都活得不易啊。選擇了弱者的姿態,也就是選擇了卑微的生活,注定只能被強者踩到腳下。

一聲禮炮打斷了木蘭的暇思,吉時已到,大典開始了。段奕起身洗手焚香,從容地走到大銅鐘前,雙臂一振敲響大鐘,大銅鐘已有上百年歷史,宏亮而悠揚的鐘聲徐徐飄蕩出去,在晚風里傳得極遠。旋即,廣場上的大冓火嗤嗤燃燒起來,雄雄火光在初起的暮色中格外明亮。東南西北的郊野也陸續燃起了火堆,像點點星光般向城中漫延,舉目望去,無數火把從大街小巷絡驛不絕地涌出來,匯集在廣場上,形成一片歡樂的海洋。

很快,四方廣場上人頭攢動,男子手拿火把和紅木酒桶,女子提著食籃和粗陶大碗,三五成群地席地而座,仿佛回到了先祖的歲月。清涼的晚風里,一堆堆小篝火燒起來了,火上吊烤著各色野味,孩童們興奮的搬來囤積的枯樹枝丟進火里,篝火熊熊燒著,將整個廣場映照得溫暖明亮,像一副遠古的圖畫。

古人謂︰「鐘鳴鼎食」。幾個身著短裝的擺夷待女,輕巧地撤下條案上的點心,端來一盤盤熱氣蒸騰的菜肴。中間的大銅盤打開,盛著一整只湯汁鮮亮的炖野羊腿,旁邊四碗分別是腌雞、鮮鯉、燜鴿、漬兔,另有女敕筍、竹蓀、松茸等時令小菜。待女又在每人面前擺了一個形狀古樸的三腳銀杯,杯中注入乳白的米酒。傾刻,天台上飄浮起一股香甜的酒香。

「諸位,為了大理的國泰民安,干此一爵!」段奕高舉手中酒杯,眾人應一聲彩紛紛舉杯。木蘭淺啜一口,見旁人的杯子都見了底,只好仰頭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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