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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月街

琬玉當然不提一片玩心,只道車隊龐大引人注目,反而招致不便,讓周校尉帶馬先回去,午後再來月街接應。周校尉一臉不豫,既不敢違抗,也不敢隨便應承,琬玉看他為難,又笑說︰「你若是怕回去交不了差,就派兩人遠遠兒跟著,可好?」

「夫人吩咐,不敢不尊。」周校尉松了口氣,拱手道︰「末將親自帶人暗中跟隨,隨時听奉差遣。」

四人依次下了馬車,沿著便道往前行進,繡雲繡蘭得遂心願,只管比劃談笑,如同兩只出籠的鳥兒般歡暢。木蘭扶著琬玉走在前頭,盡情賞看沿途風貌。路上行人雖多,卻都主動為其闢路,但凡有點眼色的,無不驚為天人,紛紛議論著這是哪戶名門女眷。

約莫走了里許,便听到一陣轟鳴之聲。順著起伏的山脈望過去,蒼翠的南山下,隱約可見一條白練般的飛瀑,從半山一塊突出的黑崖直瀉而下,崖下便是有名的觀音廟了,廟里供奉著大勢菩薩,民間又稱月神,是擺夷的至尊神靈。每到節日這里香火鼎沸,方園數百里的信徒們趕來燒香還願,老遠就見著香火繚繞。

「黑水崖的觀音廟與崇聖齊名呢,嫂子,木蘭,你們可備好了香囊?」繡蘭追上來問。

「哎喲,香囊我倒沒帶,要它作什麼?」琬玉微微一怔。

「倒忘了你倆是漢人,不曉得擺夷的規矩。」繡雲笑呤呤地解說︰「觀音廟前有棵神樹,據說是大勢菩薩親種的許願樹。凡是來燒香的人,都要取一片神樹的葉子,默禱祈願,然後裝入香囊掛到樹上,如此,這許願才靈驗。」

「神樹我是知道的,只是不懂許願的規矩。要不,我先去月街買香囊,你們到廟里等著。」木蘭接口說。早上出來的時,她收拾了個小包裹帶著,里頭倒時有個裝粉奩的香囊,適才將包裹留在車上了,身邊只帶了些散碎銀兩。

琬玉暗忖今天人多,不放心讓她一人出行,可木蘭畢竟是個丫鬟身份,讓周校尉跟隨也說不過去,沉呤片刻,提議說︰「依我看,還是一塊去買吧,咱們先逛月街也好,午後再回來拜觀音,可巧還清靜些。」

繡雲繡蘭自沒有異議,于是一行人徑直沿著河邊走。那月街就在白練河邊,離觀音廟約有里許。轉過兩道河彎,便瞅見大瀑布匯聚成的白練河邊,用鵝卵石鋪徹出一條長約三頃的街道,兩邊全是連綿無際的店鋪賬蓬,琳瑯滿目地堆滿了各式貨品。越往前走,人流越是擁擠,到處是摩肩接踵的老少男女,更有挑擔叫賣的,游方測字的,表演技藝的穿梭其中,遠遠就瞅見一派熱鬧景象。

琬玉不曾見過這般光景,感慨詠說︰「烏綾帕子鳳頭鞋,結隊相攜趕月街。觀音石畔燃燒香去,元祖碑前買貨來。今兒我才見識了詩里的熱鬧勁!」。她從小依照漢人習俗長大,又刻意收斂心性,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竟是哪里都沒去過,反不如一個下人自由,讓大家好一陣同情。

「今年比往年都熱鬧,你們瞧,那邊還有波斯人賣東西呢!」繡蘭興高采烈地叫嚷。果然,集市上熙熙攘攘,從異邦他國趕來的各色商賈,駕著背負貨物的大象和駝駱,緬玲脆響,正在高聲吆喝叫賣。就連河邊的沙地也沒空閑,柳蔭下用竹桿搭建了一溜兒茶舍飯棚,鍋勺叮咚,迎風飄著各種香味,將一條河岸佔得滿滿當當。

「嫂子,咱們先去吃晌午飯吧,吃飽了才有力氣逛街呢。」繡蘭搶著提議道。姐妹倆起得早,一路車馬行來有些餓了。琬玉笑道︰「就依你,想吃什麼嫂子作東。」說完回頭張望了一下,遠遠瞅見周校尉的身影,略放心了些,她心思慎密,又指著面前一株大柳樹說︰「集市人多,萬一大家走散了,等到末時,便來這棵柳樹匯合,記好了,這樹上有個大鳥巢。」

交待完畢,一行人去挑飯鋪,衣香麗影,氣度招人,引得河灘上人人駐足觀望,巴望貴人光臨自家。繡蘭吃夠了官家飯菜,偏要挑那稀奇古怪的吃,看見東頭的一家小鋪還算整潔,雖是竹枝搭棚,茅草蓋頂,門窗卻用了芭蕉葉遮擋,賣的菜式也和別家不同,黑油木盤中堆中一摞摞野韭菜系好的食物,聞起來熱香四溢。四人便進去坐了下來,讓店家指著拿手的菜做。

鋪主是一對中年夫婦,男的木訥黑壯,婦人白淨渾園,面目看起來都很敦厚,屋角還有個虎頭虎腦的半大小兒幫著擇菜。一家子幾時見過這等貴客,趕緊停了別的買賣,小心謹慎地伺弄飯菜,恨不得把所有的手段使上。那小孩眼不錯珠地盯著木蘭和琬玉看,只當是天下掉下來的神仙姐妹。婦人慌忙喝止道︰「山兒,不許盯著人看。」一壁回身連連道歉︰「孩子不懂事,沖撞了貴人,幾位小姐莫怪!」

「不礙事,讓他瞧吧。」琬玉擺擺手,見那婦人仍是一副惶恐模樣,便放緩語氣拉起家常問︰「听口音,大娘不是本地人吧?」

「咱家姓曲,是從高黎貢山遷來的,祖上和擺夷也是一個血脈呢。」婦人諾諾應答,卻又說得不是很分明。大理本就是多民族雜居之地,各族淵源盤根錯節。琬玉見她含糊其辭,便不再深問,吩咐她沏幾杯茶來。

「貴人何不嘗嘗咱家的酸梅湯,早起才釀的,這會喝著正好呢。」婦人揭開一只瓦罐說,屋里頓時飄滿了酸溜溜的果香,讓人聞之生津。繡蘭拍手贊成︰「這個好,止渴開胃,我們在家也常喝的!」小男孩便取了茶碗,在各人面前舀了一碗放著。

走了這半日,大家都有些渴了,喝完都是贊不絕口,各自又盛了一碗。木蘭放下茶碗笑問︰「曲大娘,你這酸梅湯釀得極好,酸甜中帶了一股奇香,不知是如何做法?」

曲大娘眉花眼笑地答說︰「姑娘喜歡便好,這酸梅湯能入得貴人的口,便算是我的造化了。說起來和尋常做法差不多,只是多放了一味香茅草,再加了一把野山楂,都是些山里常見的東西,不值錢的。」

「真好喝,回頭讓我家廚子也這麼做。」繡雲戀戀不舍地放下茶碗說︰「若不是要留著肚子吃飯,我還能再喝兩碗呢。」曲大娘呵呵笑應︰「好,姑娘你再和廚子說,那梅子不要挑熟透的,有八分熟就成,放在井里鎮上一晚,味道更好呢!」

說話間,黑壯漢子從火塘里里夾出一張圓圓的石板,將芭蕉葉裹好的食物放上去,隨著一陣

‘嗤嗤’作響,石板上傳來一陣濃香,瞬時彌漫了整間草棚。待得幾樣食物端上桌來,眾人都是食指大動。烤得焦黃的蕉葉解開後,露出里頭豐盛的膾菜,黑色的是山菌,白色的是栗子,澄黃的是玉米,碧綠的是菘菜,還有一碗玉米粒燒野山豬肉,汁多味濃,鮮美異常,主食是香甜可口銅鍋紅薯飯,連向來食量極小的琬玉,也破例吃了兩碗。

飯畢,男孩快手快腳地撤下碗筷,重新盛上酸梅湯與大家解膩。木蘭看他手足利索,心道窮人家的孩子就是懂得好歹,自小就能干活做事。一時想起了柱兒也和他差不多大,不禁升出一抹愛憐,柔聲問他︰「你叫山兒可是?今年多大了?」

山兒臉上一紅,料想不到神仙姐姐會同他說話,轉頭先去看了看漢子,象是在征詢該不該答。看見漢子略點了下頭,才小聲應答︰「我十歲了。」

果然和柱兒差不多大呢,木蘭接著問他︰「那你可會識字?」山兒先點頭,後搖頭,猛然又扭頭去看漢子,得到首肯後復又重重點頭。

琬玉在一旁瞧著奇怪,窮人家養的孩子,門風不至于如此嚴格。漢子也覺得不妥,甕聲向山兒說︰「你好好答姑娘的話就是,不用來瞧我。」曲大娘慌忙上來把山兒拉開,吶吶解說︰「我這孩兒沒見過世面,口舌笨,也不懂禮節,姑娘莫怪。」

木蘭笑了笑,心底有些兒生疑,這家人生怕別人問話,像是隱瞞什麼。于是轉頭問那漢子︰「大叔做的飯菜好香,手法也新鮮得緊,這道菜可有名兒?」

漢子搓著手憨憨一笑,道︰「家常飯食,哪有什麼名兒,是姑娘抬舉了。」

大理的飲食多以米塊餌絲為主,這樣的烹調方法見所末見,他卻說是尋常飯食,也不知是哪族的習慣?木蘭在廚下當了幾年差,常听灶上的劉大麻子擺談,此時凝神思量,方醒悟道︰「原來你們是獨龍族一脈,貢山寒涼,常年大雪封山烤著火炭,所以你們才發明了石鍋膾食。」

此語一出,漢子面色一滯,悶頭不再言語。婦人嘆了口氣道︰「貴人面前我也就不隱瞞了!咱們一家子確是獨龍族人,自打族長得罪了貢山的官軍,摩梭對我族下了追剿令,貢山沒法呆了,不得已才逃來大理,請貴人們原諒則個!」

琬玉與木蘭交換一個眼色,明白了這一家子的苦衷。當年,鎮理王為了獲勝,與摩梭訂下盟約,把貢山,普康,千葉等十個藩鎮割讓給對方。本該是大理子民的八個異族,從此飽受強權苛政的折磨。稍有不滿者,動輒被打入天牢。短短幾年,獵戶出身的獨龍族人不堪忍受,殺了駐軍後帶頭出逃。阿扎土司大為憤怒,當即在境內下了斬殺令,派人四處追剿獨龍族人,一旦抓獲就地問斬。大理,吐蕃都收到了相關公文,只是睜一眼閉一眼不去管罷了。

「咱們獨龍一族人丁稀少,一直靠大理庇佑,可自從貢山劃給摩梭後,連年苛捐稅賦,怪不得我們出逃,實在是不堪忍受啊!」曲大娘紅著眼圈道︰「摩梭稱咱是刁民策反,到處張貼紅榜示人,明白人都知道原委︰普通獵戶一年要上繳一百張虎皮,二十根象牙。若是年終繳不齊,一家老小便要投進天牢。老百姓血都快被榨干了,再不走,便只有等死的份!」

漢子在一旁憤憤接口道︰「何止獨龍被誅,你再看看其它被割讓的藩鎮︰普康的拉估族,千葉的風闞族,哪族不是紛紛逃散?獨龍族原本有四五千人,如今不到兩千了。族人中有不願離開的,只能往渺無人煙的老雪山里躲,寧可晨昏與虎狼為伴吶,也好過受阿扎土司的欺壓……。」

「該死的摩梭,拿我昔日子民不當人待!」繡雲繡蘭也明白過來,一時義憤填膺地喝斥。

「咱們老百姓只想過好好過日子,但凡過得去,也不至走上這一步。」曲大娘說到傷心處,指著孩子抹淚道︰「阿扎土司決意誅我獨龍,他爹帶著我們東躲西藏,可憐我家山兒小小年紀跟著顛簸,沒睡過一場安生覺呢。」

山兒上來扯著曲大娘的衣袖道︰「娘,你莫傷心了,我不怕他們。等我長大些,就回貢山尋找族人,再把功夫練得好好的,去找大土司報仇!」這話說得十分堅毅,黃廋的小臉透著倔強,自有一股不合年齡的狠勁。

木蘭看得感動,忍不住贊道︰「好孩子,有志氣!」突然想到,柱兒雖然聰敏,卻缺了山兒身上的血氣,若是讓兩個孩子一起習武練兵,互補長短,倒是件大有裨益的好事。

家破族亡的滋味,琬玉亦有切骨之痛,自然格外同情,溫言勸慰道︰「貢山本屬大理城藩,割讓只是一時權宜,早晚要收復回來的。大娘你且忍些時候,留得命在,獨龍一脈總有振興的一天!」說罷又指了指漢子夸獎︰「你們當家的生得健壯,大叔不會輕易被抓去的。」

「承貴人吉言!」婦人听了這話輕松了些,神情也不那麼緊張了,帶笑回說︰「虧得他爹會點粗淺功夫,不然,咱娘倆早都做了刀下游魂。」

木蘭正待開口,琬玉別有深意地瞄她一眼,搶先說︰「大娘,你的酸梅湯釀的得好,大叔又會做飯,倒不如到我院里火房當差,總好過外頭顛簸流離。」

夫婦倆一听喜歡出望外,上前來就要叩頭。山兒愣愣地站在一邊,曲大娘拉他一把,方直直地撲倒在地,一連叩了好幾個響頭。琬玉這一開口,分明是收留了他一家人,殊非小恩,情同再造,曲大娘心中早已念了幾百聲山神保佑!

琬玉知道這一家子實在,當下也不推辭,坐定受了大禮。中年漢子悶聲道︰「貴人收留之恩,曲豹沒有別的來回報,只有一身蠻力氣,以後貴人就要咱上刀山火海,曲豹也會二話不說往前沖!」

「恭喜嫂嫂得了好廚子,往後,我們可要常來叨擾了。」繡雲笑逐顏開地打趣,琬玉卻收了笑意正色交待︰「要想保得曲家的平安,就得守住他們的來歷,今日之事,你們姐妹倆斷不可全盤告與兄長!」

繡雲繡蘭出身權門,轉念就明白其中的利害關系,當下點頭稱是。段奕是大理政要,就算默許此事,也屬知情容留,一旦生變,事關兩國邦交,索性權當不知情。

曾家是大理望族,當地無人不曉。琬玉報出自己的門第身份,又替對方重新編了個出身,約好改日來觀月軒上工。曲家夫婦又驚又喜,免不得再行一番大禮,四人勸止不住,只得受了。

出了飯鋪,正午的陽光楮好,月街上更見熱鬧。一行人勾著手,在擁擠的人流中緩緩前行。木蘭走在前頭,遠遠瞅著前面人群中有個身影眼熟,正待細看,那人卻一晃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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