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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過天晴後的草木青翠欲滴,池塘中的團團碧葉上滾滿了清圓的水珠,簇擁著粉白荷瓣煞是好看。岸邊柳樹蔭下,幾個下人把敦實的小段子圍在當中,看他專心擺弄手中物件,夾雜著七嘴八舌的評論和嘖嘖聲。

木蘭在屋里皺著眉頭查看傷勢,淋了雨後肩頭紅腫更甚,疼痛也加劇了些。清理完傷口剛著好衣衫,苗苗就一陣風跑進來,非要拉著她去外面瞧熱鬧。

早上不知是誰拿來這只九連環,一個上午費勁心思也沒人解開。貌似老實的小花匠卻心思聰敏,一番苦思冥想後,拿在手里不停地搗鼓,終于模得些竅門,眼下只剩三環沒解開,博得好一陣贊嘆。

這小段子雖個子不高,卻自有一手絕活,他只需捻捻土質,就能判定該種什麼花。觀月軒的花木被他待弄得生機勃勃,他一會挖來塘里的腐泥,一會搗弄蘭花的嫁接,終日院里院外走動不停,是個舍得下力吃苦的後生,厚厚的嘴唇看來憨厚,那雙眼楮卻透著靈活多智。

一個說話帶點文氣的後生搖著頭道︰「這東西又叫「留客計」,上千步才解得開,客人玩上了就流連忘返,頭回上手肯定是不成的。」這後生讀過一點書,新近調來院中跑腿,說話帶點窮酸氣,有個綽號叫「秀才張」。

九連環是傳統智力器具,分為巧環、套環、繩環三種,其中蘊含諸多算學原理,引人之處在于游戲過程中環環相扣的連續性。玩家解出第一環後,立可解出第二環,便激起解開第三環的意念,隨之而上,直至解開所有環為止,盡管解法手續都很重覆,不斷地把環在「劍」中穿上穿下,但每解一環,下一環解法次數便增加一倍,帶動連續不斷的變化。其手法也需要技巧,玩者需要斂神靜氣,不斷計算出變化步驟,個中奧妙無窮。

大晌午的本該是打盹的時辰,大家都想看小段子如何解環,竟忘了歇息。木蘭不動聲色看了一會,見小段子手下越解越慢,腦門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便出聲指點道︰「你把順序倒過來試試,先從第八環解起。」

小段子依言而行,過得一會果然解開一環,再往下卻卡住了。對初次上手而言,已經算是成績不俗了,看來段奕挑他做親信確有道理,身邊有這樣一個機靈的下人,相貌又不引人注目,跑腿傳信方便得多。

木蘭思忖著干脆帶上小段子,今晚就去探明祠堂蹊蹺。如若她猜的沒錯,那里應該是摩梭秘使的一個據點。本來她身上帶傷,按理說該好生休息,等段奕回來再作商量,但她實在心急,竟一刻也等不得,到時小段子只管幫著揭棺望風,她要親自印證心底的猜想。

小花匠實在解不動了,求救般的看過來,一邊的秀才張扭頭討好道︰「不如木蘭你來試試?」火房里的陳三娘也連聲附合。為著二少爺的緣故,幾個下人私下里都把她當成半個主子,言辭格外客氣,心里想著這般品貌早遲要攀上高枝。

木蘭不想露其鋒芒,推說自己不會,嘴上卻指點了幾個步驟,終于讓小段子給解開了,下人們才嘖嘖贊嘆著慢慢散去。苗苗顯然對這東西著了迷,自個拿著九連環去房中琢磨。

四下無人後,木蘭使個眼色走到橋上,見小段子乖覺地跟過來,裝著賞荷跟他說了晚上的打算。小花匠面帶躊躇,囁嚅道︰「姑爺交待過,如果木姑娘再有了閃失,回頭要拿小人的腦袋問話。我看……還是等明兒姑爺回來一道去吧。」

木蘭本來不清楚小花匠知曉多少情形,這麼看來段奕一點也不瞞他,更是放下心來,語氣果敢道︰「你不用怕,一切有我擔著,你先回去準備,夜里兩更時還在這兒踫面。」

小段子見她態度堅決,也不敢再阻攔,換了語氣爽利地應了,一一列出要帶的東西︰火折、軟索、開鎖的鉤具等,又囑木蘭要著深衣軟鞋。木蘭見他考慮得周全,是個可靠能托付事的,暗暗為喜鵲歡喜,回頭在琬玉跟前要好好撮合一下。

商定細節後,木蘭回房小睡,為晚上夜行積攢體力。苗苗拿著九連環正在搗鼓,粉紅的臉蛋皺成一團,一會撅嘴一會鼓腮,不得其法的神情甚是可愛。

在屋里木蘭才敢外露才智,當下取過九連環來演示。解開九連環需經過81次上下,方能將相連的九個環套入一柱,再用256次才能將九個環全部解下。只見木蘭手指上下翻飛,行水流水般分拆連合,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將一套九連環全部拆開再重新裝上,把苗苗看得呆了,小嘴張開半天合不攏,回過神來才啊啊叫好。

不要說九連環,就是孔明鎖、洛書,唐圖這些考較算理心智的器具,木蘭也不在話下。爹在揚州時天天教姐弟倆數理之術,有時還點起一炷香讓他們比賽,誰先贏了便獎賞一塊桂花糕。柱兒的推算天分比木蘭好,肢體靈活性卻要略輸一籌,玩九連環總不如她手指動得快,常常是木蘭贏了桂花糕分給弟弟吃。

幸虧爹從小教了她這些,就算沒有小段子,木蘭也能輕易入得祠堂。上午出宗祠時,她特意看了大門上的掛鎖,只是把三寸多的「六兩紹」,這鎖又稱橫鎖,是民間最常見的,里面有三根簧片,只要明白機括原理,用根竹簽配合力道也能打開。

木蘭多演示了幾遍才去午睡,起來後苗苗仍在搗鼓,雖不如木蘭手快,卻已玩得像模像樣,明淨的眼楮里透著欣喜。木蘭突然覺著心酸,這丫頭的命真苦,一歲多就被扔在柴房里,親爹娘是誰都不知道,有機會得替她打听一下。續而想到自己的身世也堪疑,那枝玉蘭花簪並非如爹所說那麼簡單,滿月復疑竇只能明兒回家再問。

木蘭耐著性子等到天黑,在燈下陪著苗苗解環,守著她睡下後又輾轉了兩個時辰,終于盼來子夜時分,躡手躡腳地換了衣裝出門。

剛走到池塘邊,從柳樹蔭里穿出一條身影,動作輕巧地把她拉到暗處。少女一顆心沉下去,正待出聲呼喝,鼻端卻聞到熟悉的氣息,縴長身姿旋即被對方擁進懷里。

「好蘭兒,想死我了!」段奕潤雅的聲音響起,看見木蘭眼里已有波光閃動,盈盈欲涕。

經歷了這兩日的分離和劫難,一對人兒重新擁在一起,聆听彼此的心跳,一時執手相看無語。

「我接到小段子飛鴿傳書便立即趕了過來,凌晨前還得回去,」段奕解釋般的訴說衷腸,聲音染上痛楚︰「我不敢讓你單獨去冒險,不能再讓你出丁點意外。都怪我大意,讓曾其軒這禽獸鑽了空子,蘭兒你……受苦了!」

「我沒事!」木蘭壓制住相見的驚喜,簡單地吐出三個字,止住了他的絮語。

段奕把少女帶到月光下細看,平靜的眉睫不帶驚惶,水汪汪的眼楮含著一絲嬌羞,卻不似以往那般低下頭去,反而和他脈脈對視。

「真好!」他含著欣慰衷心道︰「我生怕你天天以淚洗面,那樣才遂了別人的心願。」

「昨晚做了一夜噩夢,後來想明白了事理。」少女眉宇中帶著不曾見過的堅毅︰「象蟻螻那樣任人踐踏有何意義,只要有命在,總有我雪恥報恨的一天!」

少女本來猶豫著要不要說出那怪蛇來,終是怕牽扯太多,生生把話吞了回去。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段奕的笑意從心底溢出來,眉梢眼角都是贊賞︰「若在亂世,我的蘭兒必定是個女中巾幗,常人哪能如你這般敢去夜探宗祠,早都怕得退避三舍了。」

被他說的赫顏,少女臉色微紅,小聲道︰「你時刻牽掛我的安危,還托小段子傳信慰我,我又何嘗不是同樣為你擔著心。」

她含羞說完後停頓一下,不著痕跡地帶入主題︰「你曾說這院中埋有摩梭暗手,當時我就留了心。上午去摘菩提葉來清心助眠,偶去宗祠避雨,卻發現留給三夫人的空棺像有蹊蹺,這府中能作怪的也只能是他吧?」接著語帶沉吟說了觀察到的異相。

段奕听得仔細,眼楮望著虛空某處,喃喃思索著個中關聯︰「宗祠在最西邊,靠著大院的外牆,平時又少人出入。」他語意肯定地下了判斷,竟和木蘭想的一樣︰「我猜,這棺材下藏有通往外面的暗道,對方可以從其中秘密出入,神不知鬼不曉地傳信授意。」

「難怪我找不見此人痕跡。蘭兒,你可幫了我的大忙!」忘形之下,段奕緊擁香肩,卻觸踫到左肩傷口,少女啊的輕叫出聲,讓他醒悟過來鎖緊眉頭,從懷中掏出一方白玉小盒︰「這是從吐蕃帶來的紅花凝露,取自高山極寒雪地,對外傷尤有奇效,你趕緊抹上吧。」

木蘭甜絲絲地接過來,柔聲道︰「只是小傷不礙事的,我回頭再抹。這會先辦正事,你把小段子藏哪里了?」

段奕雙指放到唇邊一撮,學了聲雀兒叫喚,遠處樹叢中穿出小花匠的身影,借著清淺月色,三人兩前一後去往宗祠。

四周萬籟俱寂,到外是草木的暗影,夜色中多了神秘意味。木蘭還不曾這樣夜行過,心頭掠過忐忑,段奕感知她的不安,破顏一笑牽起她的左手,青年男子的體溫如同汩汩泉水,傳來讓人心安的力量,讓木蘭反倒盼著這路永遠沒有盡頭,就這麼牽行到地老天荒。

少女並不知道,這將是她和段奕最後一段甜蜜之行,過了今夜,一切心情都將重新改寫。

小段子手腳極為伶俐,取出鉤具兩下開了鎖,躲在石獅子後警覺把風。祠堂的全貌在眼中漸漸現出,正廳中一盞長明燈鬼火般昏黃閃爍,兩邊側室陰郁晦暗,如同隱匿在側的猛獸,埋伏著無人預知的凶險。

木蘭端了長明燈,直奔右邊側室查看。窗縫里透出一縷慘淡月色,燭火下的棺材暗紅詭異,讓人緊張得屏住了呼吸。段奕試著移動棺木,竟像釘在地面般一動不動。兩人對望一眼,同時伸出手去揭棺蓋。

一聲暗啞的「吱嘎」,棺蓋軋軋向左揭開,里邊空無一物。

段奕並不著急,機關若是能一眼識破反而不合情理。棺內只刷了桐油未涂朱漆,四壁似有淺淺浮雕,只是瞧不真切。他把棺蓋全部取下後立在一側,木蘭取過油燈照亮,細看內里情形。

這浮雕手法精細,與外面所畫風格一致,兩邊是蒼簇盛旺的青松柏樹,中間幾只展翅仙鶴,大小頭分刻兩條騰雲駕霧的游龍追戲寶珠,線條飄逸流暢。

棺底十分潔淨平整,不像有甚機關,段奕把手伸進去一寸寸探究,也沒找見異樣,兩人在閃爍的燭火下各自苦思,莫非是猜想得不對?

地上青磚反射出幽光,木蘭心有所動,站在滴有油漬的地方舉燈照去,落下的光亮映在棺內正中,兩邊的龍身鱗爪隱在黑暗之中,只有眼楮點了暗紅朱漆,氣韻生動,似要破壁而出。

棺材內雕有圖案本就少見,這兩條龍刻意點楮,大有玄妙。木蘭看了一會如有所悟,兩條騰龍須尾宛然,龍首作回頭狀,視線斜斜向上交錯,分別指往兩邊,落點處是牆上兩塊青磚,灰樸樸的並無不妥。

木蘭打手勢讓段奕去推動青磚,隨著力道加重,地底有兩聲 嚓轉響,顯然已觸動相連的機括。兩人精神一振,找到對面青磚按壓,這次嗒的一聲,棺材底板分作兩半,露出一個僅一人出入的洞口,似乎有石階直通往下。

黑黝黝的洞口像無名怪獸張開的大口,下面有空氣流拂,吹得手里的油燈明滅不定。

段奕燃起火折,示意木蘭跟上,兩人一前一後進入棺中往下而行。

石階行至數丈便進入一個幽長的甬道,兩邊青磚古樸,涼意襲人。再往前十余步眼前豁然開朗,這是一個較大的石室,中間設有石桌石椅,火光下並不覺得陰冷,顯然鑿有通風之口。

左右觀望後確定無人,段奕眼楮閃著亮光︰「蘭兒,你猜得沒錯。看這地面極為干燥,定有暗門通往外面,只要坐守此處,早遲那人會自投羅網!」

他語意興奮,沒注意到身後的木蘭臉色蒼白,一雙眼楮直勾勾盯著石桌,桌上搭著一件布衣青衫,衣襟上開了口子,用同色青線織補過。

那件青衫木蘭再熟悉不過,那是她親手一針一線為爹縫補的,就在段奕中毒的那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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