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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蘭做夢了。

在夢里,她還是一個咿咿學語的幼兒,睜著一雙天真的眼楮,跌跌撞撞地走進一個很大的庭院。這個庭院里的一切都好像是用玉做的,白玉雕琢的欄桿,白玉鋪就的地面,白玉刻畫的水池,周圍還開滿了潔白的玉蘭花。天是一種近于透明的瓦藍,大朵的白雲近得伸手可及。

她蹲在一顆樹下,眼楮被一只小螞蟻吸引,跟著螞蟻一路走啊走,走到庭院當中一個大柱子下,那柱子也是用白玉做的,上面刻著些彎彎曲曲的篆文,還有個像眼楮一樣的圖案。她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想要去撫模那些花紋。突然,身後伸出一雙手蒙住她的眼楮,她急得要哭,卻聞到一股熟悉的香氣,那是娘的氣息,于是她笑著轉過頭去,果然看到了娘好看的臉龐,娘的身邊,還站著一個眉目英武的男人,穿著白玉一樣的衫子,沖她呵呵笑著,伸出手來想要抱她,她卻縮在娘懷里撒嬌……

「娘……」木蘭叫著,發現自己已經醒來了。

夢境里的一切如此真實,好像她真的去過那樣一座庭院,見過那樣一個男人,天空下的白玉蘭開得如火如荼,好像她的手指曾經觸模過那些花瓣。

窗外傳來鴿子咕咕的叫聲,木蘭起來簡單地梳洗了一下,抓了一把黍米去庭中喂食。早上的空氣微涼,幾只鴿子關在籠中,睜著灰色的眼楮靜靜看她,難道也和她一樣,覺得被這方天地禁錮了嗎?

天色尚早,小姐和姑爺還沒起床,陸續有下人開始起來做事了,灑掃庭院,準備早膳。自從段奕入住觀月軒後,這里變得熱鬧起來,老爺撥了一批下人過來伺候,怕新婚夫婦不便,還單獨設了火房。

新姑爺果然性情開朗,他在庭中喂養了鴿子,廊下教了鸚鵡,又移植來大批奇花異草,弄得滿庭生機勃勃--也讓苗苗多了樂趣,小丫頭喜歡天天伺弄那些雀鳥,臉上竟一日日多了笑顏。

姑爺性子溫和,對下人也是體恤的,很少對誰摔臉子,見著木蘭依然落落大方,待她和喜鵲一樣,當小姐的貼身丫鬟調度。擺夷的規矩不如漢人繁復,姑爺免了諸多禮儀,連伺寢也取消了,木蘭照常隔日回家,院里是誰都夸著新姑爺的好。

即便是小姐,也應該是很滿意吧。僅管琬玉大婚了,下人們仍然沒改稱謂,姑爺也不在意這個。婚後的琬玉變得明媚了,雖然性子還是那樣沉靜,臉上卻帶了煙霞之色,目光脈脈,總在悄悄追隨著夫婿。新姑爺才貌雙全,不僅飽讀詩書,自小還習武練劍,因在都督府里任有重職,隔天就回段府處理公務,他不在時,琬玉就安靜地讀書寫字。有時候,木蘭甚至懷疑自己看錯了,那天晚上真的有剪子出現嗎?即使有,小姐也沒打算用吧。

姑爺對小姐的好,是有目共睹的,簪花描眉,研墨鋪紙,溫存體貼到不避下人。木蘭和喜鵲在房中伺候,見的自然最多。琬玉夏天怕熱,愛喝冰鎮蓮子羹,昨兒,木蘭去了冰窖取冰回來,看見喜鵲守在書房門口,獨個抿著嘴偷笑,還推搡著她過去瞅。

里屋窗下,段奕把琬玉攬在懷里,正在手把手地教她寫字。段奕神情專注,薄薄唇角含著笑,墨黑的長發一瀉而下,有幾縷散在小姐耳畔。琬玉兩頰生暈,一副小鳥依人的嬌羞模樣,柳眉籠煙,秀目含情。陽光被窗格劃分成小小的陰影,投在兩人身上,好一對神仙眷侶。木蘭呆呆地看著那一筆一劃寫下去,認出是四個字來︰「琬如美玉!」

心里有如針刺,疼痛只一瞬間就到達心底,木蘭把冰碗交給喜鵲就跑開了。

她無法描述那種復雜的感覺。看到琬玉琴瑟和諧,應該感到高興才是,卻偏偏心亂如絲。平時,她總搶著去做室外的差事,就是生怕這樣的場景刺痛了雙眼。那個春水一樣的懷抱,曾經讓她薰然如醉,但那只是月色下的一時迷亂,作不得數的,她寧願相信疼痛是出于內疚。

面對琬玉,總是牽起鋪天愧疚。段奕神情自若,只因那晚的懷抱,僅僅出于一抹同情的安慰。就像她深夜醒來時,看見瑟縮的苗苗,總會心疼地攬過來,用懷中溫柔作出無聲的撫慰。

她可以說服自己去面對琬玉,卻沒有辦法回避……那些郎情妾意,心里像有根小小絲弦,總被抽出一線酸楚。

觀月亭的一晚,就像一場幻相,也許從來就不曾發生過。

木蘭永遠看不到段奕眼里掠過的心痛,那抹玉色的身影逃離了眼角,他也就失卻了寫字的興致。

鴿子的撲騰打斷了回想,木蘭去井里打了水回來,喜鵲已經起來了,今兒姑爺沒有早起練劍,寢居的大門還緊閉著。兩人又等了會,琢磨著時間差不多了,就端了水去樓上回廊伺著,不多會,听見里頭約有響動,喜鵲揚聲道︰「主子可是要起來了?」屋里一陣悉簌,琬玉的聲音里含了驚恐︰「快進來,姑爺不好了!」

檀木床上帷幔高挑,琬玉神色驚惶地立在床邊,段奕身著中衣,雙目緊閉,唇邊帶了一絲血跡,雪白的肩袖上,零星濺了幾點腥紅,讓人觸目驚心。

喜鵲嚇得傻了,木蘭瞬時如同刀剜般灼痛,她回過神來,果斷做了安排︰「喜鵲,你伺候小姐更衣,我去稟告管家快請郎中,叫苗苗房燒兩盆熱水候著。」

出了這樣的大事,曾家上下都鬧翻了天。曾老爺過來了,大理都督段沐風過來了,兩位夫人過來了,就是不問家事的大夫人,也讓金鎖送了百年老參來。

庭院里,黑鴉鴉跪了一地的下人,段沐風坐在碩大的紫檀雕花椅上,面沉如水,目光從眾人頭上來回掃過,聲音里透著肅殺︰「說吧,是誰干的?」他加重了語氣︰「郎中已經查出來了,是中毒的癥狀。哪個吃了豹子膽的下的手?自己出來承認還可饒你一死,若是讓我查出來……」

一陣意味深長的沉默。滿院的人噤若寒蟬,空氣似乎都凝固了。

「殺無赦!」一字一頓地吐出三個字,擲地有聲,帶了震懾的力量。

木蘭偷眼看去,紫檀椅上所坐的高大身軀,乃是掌握著大理至高權力的風雲人物。段沐風一身藏青滾邊大袍,四方臉,深目高鼻,皺紋中雜夾著傷痕,下巴上一圈青髭線條凌利,暴怒之下,額頭上有青筋隱現,更顯威儀赫赫。大理沒有受封之前,他是鎮理王手下最凶戾的猛將,曾經帥領兵馬三進蒼山,力圖剿殺南詔余部。鎮理王病歿後,世子段兆言年輕無能,軍政大權實則握在他手上,是大理不折不扣的一方梟雄。

段沐風輕蔑地掃視眾人︰「宵小之輩,敢做卻不敢應!我不信找不出你來!」

他拂袖而去,一眾親兵跟隨左右,氣場才松懈下來。曾老爺面色陰沉,眉頭擰成川字溝壑,新姑爺上門不久就涉險中毒,眼下昏迷不醒,若找不出投毒之人,曾家難咎其責。這門親事竟是凶吉難斷,兩位夫人面面相覷,一向嬌聲軟語的四夫人,也找不出慰解的言詞。

下人們散去後,紛紛交頭接耳地議論,原先都巴望著能進觀月軒當差,不料主子生出如此事端,弄得人人自危的叫苦不迭。

錦被下的段奕,一張臉沒有半點血色,眼楮下是淡淡的一圈青黑,襯著窗邊斜射夕陽的一縷慘淡,越發羸弱不堪。琬玉憂心忡忡地守在床邊,連灌藥擦拭這些事,都不假人手地親自伺弄,喜鵲端了茶飯來勸她進食,見小姐毫不理睬,只好無可奈何地撤下。

木蘭不忍心多看,左右又插不上手,到了時辰便退下回家了。

她出了曾家院子,才敢流露出那抹壓抑的悲痛,眼淚便欲簌簌而落,卻強自忍著。走了一會,她沉聲道︰「出來吧!」

曾振南從一棵大樹後閃了出來,見她臉色不善不敢開口,只是一路吶吶跟著,眼看快到村口了,才小心翼翼的說︰「明兒我想向娘討了你去,就說,書房里缺個磨墨洗硯的丫頭。」

「你敢!」木蘭果然惱怒起來,濃秀的眉毛微揚,轉身狠狠瞪著他。

「我是為你好,」少年真是急了,聲音里含了焦灼︰「你想想,觀月軒太危險了,這次是段姑爺中毒,保不準下回就沖你下手了!」

「我又沒招惹誰,人家干嘛來害我?」嘴上雖這般說,木蘭還是為他語氣里的焦灼有所觸動,降低節聲調寬慰似的道︰「二少爺,我知道你為我好,我會小心的。你回去吧,天晚了路不好走。」

這麼多天了,才听她說出這一句溫存的話,曾振南猶如見到一絲曙光,全身說不出的舒暢,說話也大膽些了︰「你怎麼不戴那枝玉蘭簪子?那是我畫了樣子,去玉坊守了一天才打好的,你戴上肯定好看。」

木蘭一陣心虛,那簪子她本是不要的,可樣式過于精巧,又暗合她的名字,女兒家愛美,忍不住在小姐大婚那晚戴上了,結果不知掉在哪里,她反復找過無果。眼下只好嘴硬地說︰「我愛戴不戴,用不著你來管!」

淡淡月色下,木蘭的瓜子臉清雅靈秀,一雙晶亮的眸子燦若繁星,又如明珠生暈,嫵然一段風姿。曾振南看她煙眉輕蹙,櫻唇微噘,樣子可愛動人,多听得一句話也是好的,根本沒在意說的是什麼。怕她不耐,終是依依不舍地說︰「那我回去了,後天再來送你!」

木蘭到家時,爹正教柱兒習字,旁邊放著戒尺。弟弟見了她一頭撲上來,捧著字貼喜孜孜地獻寶︰「姐,我背得孫子兵法了,爹夸我聰明呢。」木蘭臉上綻開了笑顏,長姐為母,娘又去得早,柱兒是從小由她抱著長大的,早就超出了一般的姐弟感情。

柱兒樂顛顛地跑來跑去,把一碗茶水送到她嘴邊,這是爹自己釀的藥茶,清香微苦,打小就喝慣了的,木蘭咕嘟嘟一口氣喝完,就著幾個菜團當了晚飯,心里舒服了很多。每天,只有回到這個又窮又破的家里,看著一老一小兩個親人,少女才覺得安然和美。

柱兒睡下後,木蘭像往常一樣在燈下縫補舊衣,邊和爹說著閑話。不知不覺中,爹老了,臉上有了風霜之色,眼角生出刀刻般的皺紋,讓她一陣心酸。這些年爹拖著病體,盡心傳授才學,尤其對柱兒嚴歷有加,就像這油燈一樣耗盡了心力。

爹問她今兒累不累,木蘭不想說觀月軒的事,怕他擾心,因此含糊帶過,只挑著輕松的話頭講。

「爹,」她愛嬌地開口︰「昨晚我又夢到娘了,可這回奇怪,以往都夢到揚州,這回是去了一個玉雕成的庭院。」

她沒注意到爹的臉色凝重了,自顧說下去︰「夢得真真兒的,那院子里有好多玉蘭花,還有根玉柱子。」

啪的一聲,爹手里的書掉了,木蘭嚇一大跳,抬頭看到爹臉色蒼白,嘴角有血絲溢出--這情形似曾相識,竟和段奕的病癥一樣。爹顫抖著指向藥匣子,她明白過來,驚惶地取出一枚蠶豆大的藥丸,和著水讓爹吞了,好半晌,爹的臉色才緩和過來。

「蘭兒呀,」爹急切地喚她,「你實話告訴我,曾家院子可有人出事?」

她搞不懂爹如何猜出來的,當下不敢隱瞞,——了,包括大婚血月那晚,在觀月亭心如何遇見段奕,只略去了擁她入懷那一節。

燭光下,爹的眉心漸起一道褶皺,最終有決斷的神色,肅然道︰「段奕的病尋常郎中治不好,即使撿回命來,神志也難清明!」木蘭听得這兩句,臉色已經發白了,強自鎮定听下去。

「你拿我的藥去,每天偷偷給他服一丸,連服七天會好轉。」爹切切地望向她︰「千萬別被人發現,那毒性並非一日所就,恐怕有人還會下手。」

「爹!」木蘭淚光閃閃地望向他︰「你的病癥和他一樣,難道也是有人給你下了毒嗎?」。

爹蒼白清 的臉上,顯出一種出鞘凶劍般的森寒,那是木蘭從未見過的,使他整個人看去不復往日的溫文柔和,他鄭重而清晰的叮囑道︰

「木蘭你可小心了,那人就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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