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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腦髓地獄的色調都顯得十分昏沉,這片土地好像終日都得不到多少陽光的照射。天上層層疊疊的烏雲,以及總是呈現出灰黑、焦褐色的大地,消磨著萬物的生機,猶如一個遲暮的,即將步入死亡的老人。

繆繆蹲在山洞的洞口,發愣地看著外面。

滂沱的大雨,肆意地澆灌大地,濺起的雨霧,攏著一股潮意包裹住整個卡諾亞中心城的廢墟。

在這個位置,能看到卡諾亞中心城的全貌。繆繆記得,這里曾經是非常知名,客流量非常大的景點,名叫「灰鷹山」,就是山洞的這個位置,看上去像是灰鷹的眼楮,不過,現在這只「鷹」大概腐爛得只剩下骨架了,也不知道這骨架什麼時候化作湮粉,在殘酷的雨中成為泥濘大地的一部分。

繆繆眼看著山洞外面的一片原野上茂盛的野草枯萎、腐爛,留下瘡痍的大地。又眼看著瘡痍的大地上抽尖冒新芽,新芽迅速長成茂盛的野草原。然後,直到這個神奇的過程逐漸變得平常,以至于無趣。這簡直就像是造物主給這片大地開了個玩笑。

繆繆的心很寧靜。不寧靜也沒辦法,她已經想不到該用怎樣的態度去看待這一切了。

「我就說,明明只離開了兩百多年,卡拉諾中心城怎麼就會變成被掩埋的廢墟……實際上,這里的時間過去了多久?」

站在她後面的黑斯廷斯回答,

「標準時間是兩百多年,算上被加速的時間……大概有十五萬七千多年了。也就是卡拉諾中心城以前的建築水平相當不錯,現在才能一眼看出來這里曾經是個城市。換作其他小城市,大概早就被深埋,看不到半點痕跡了。」

「芒格納,到底是什麼?」

「你終于肯問這個問題了。」

繆繆低下頭,下巴抵在膝蓋上,

「我害怕,害怕跟記憶里的一切都不一樣。」她又抬起頭,看向遠方,「可沒有什麼比這場雨更可怕了吧。要是站在雨中,我會很快衰老,然後死亡,對嗎?」

「不。你是有機物生物,在衰老死亡前,你會先因為迅速月兌水而渴死。」

「這不浪漫。」

「親愛的,‘浪漫’是人類最虛偽的詞之一。現實世界從來就沒有浪漫。」

繆繆沉默不語。

黑斯廷斯坐到她身邊,模了模她稍顯凌亂的銀白色長發,

「我記憶里的芒格納,跟地球是一樣的,種族、文明、文化……甚至發展軌跡都十分的相似。當我去到地球的時候,一度以為,自己回到了過去的芒格納……

「我出生在芒格納某個國家的大貴族家庭中。階級革命摧毀了我的童年,讓一切都變成幻夢,不過這也並不是什麼值得一談的事。現代化工業技術,讓芒格納在文明進步的海洋中暢游,我也逐漸找到了我所要追尋的東西——真理與進步。一個個十年過去,芒格納人開始追尋更多,我們希望窺見宇宙的奧秘,希望在遙遠的彼岸,尋求到文明的共鳴。我們鍥而不舍地向宇宙表達訴求,但等來的不是友好,而是……無限。」

繆繆心里咯 一下。一切壞的感覺洶涌而來,她的呼吸不再平穩,緊繃著足弓,用力捏著黑斯廷斯的衣擺。

黑斯廷斯繼續說,

「無限一開始裝作是域外高等文明。它們就像去貧困地區布施愛心的富人,從不索求回報,無私地向芒格納輸送先進技術。那段時間里,整個芒格納十分亢奮,十分昂揚。技術瘋狂迭代,文明指數級爆炸。曾經需要用上幾百年,甚至上千年,幾千年才能解決的問題,在短短幾年內就實現了!它們消除了貧富差距,消除了權力階級,消除了能源危機,消除了氣候問題,消除了任何不平等……直到,它們消除了‘差異’。所有人都變得完全一樣!這極致狹隘的瞬間讓人清醒過來……這不是技術扶貧,而是文明奴役!」

繆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黑斯廷斯沉聲說,

「但一切都晚了。芒格納……變成了你記憶里的芒格納天堂。」

繆繆的心又瞬間跌到谷底。

「幸福取代了自由與個性,取代了文明的自我演變,一切都變成了可控的參數。」黑斯廷斯看著繆繆,「不過,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你們真的感覺很幸福,起碼不是痛苦的。我想,對于很多人而言,沒有自我的幸福,也總要好過自由的痛苦。」

那是個價值觀崩壞的時代。

黑斯廷斯沒有用什麼富含感情的語氣,因為她知道,繆繆就是在那樣的環境里長大的。

繆繆低聲問,

「那又是怎麼變成現在這樣的呢?」

「因為,我竊取了你們的幸福。讓原本穩定產出‘幸福感’的芒格納天堂壞死了。就像嬰兒,還沒來得及月兌出母胎,就夭折了。芒格納開始崩壞,一切最基礎的構成都分崩離析……不安的氣氛縈繞在每個角落。文明迅速凋零,失去了自我的芒格納人腦中的幸福感被封存至腦髓結晶中,它們在錯位混亂的生命構成中,逐步跌落至現如今的不安者。」

「那你呢?」

「我……我逃走了。」黑斯廷斯語氣很平靜。

她既沒有因此而愧疚自責,也沒有因此而亢奮激昂。好似,她既不覺得壞,也不覺得好。

繆繆沒有說話,看著被加速雨澆灌的漆黑大地。

過了一會兒,黑斯廷斯問,

「你不恨我嗎?」

「我沒有‘恨’的概念。」

黑斯廷斯頓住。她意識到,出生于芒格納天堂的繆繆,從出生到長大成熟,都在被工業化地凋刻,一切情緒、行為都為「產生幸福感」而服務,根本沒有自我變化,猶如碳基機器人。是去了歐尼塞斯大陸後,她才分化出不同的容貌,以及自我的意識,但拒絕與一般人交流的她,根本沒有形成個性。

所以,她的性格顯得那麼完美。因為,她所具備的性格,是為了讓自己以及他人產生幸福感而塑造的。

連恨別人的權利都沒有……這難道不是一種奴役嗎?

黑斯廷斯說,

「我……其實還是將無限引來芒格納的罪魁禍首。是我主導了無限對芒格納的改造進程,所以一切才進行得那麼順利。因為我,芒格納人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抗,就成為了幸福的奴隸……直到天堂崩塌為地獄那一刻,他們都不曾知道真相。」

「听上去,你是個壞透了的人。」繆繆說。

「是的。我全身上下沒一個毛孔都在散發罪惡的氣息,我是腦髓地獄的原罪。我理應回到這里,接受審判。」

繆繆問,

「這麼說,難道不顯得虛偽嗎?讓人覺得,你其實幡然悔悟了,知道了什麼是壞,什麼是好……這不正是給罪人最好的開月兌嗎?」

這正是黑斯廷斯喜歡繆繆,不用黎木要求也願意帶上她回到這里的理由。因為跟她待在一起,黑斯廷斯能更加充分地感受到自己的罪惡,為那搖曳不定的贖罪意願定格框架。

繆繆越是這麼毫無顧忌地表達她的想法,黑斯廷斯就越喜歡。

就像黎木所說的那樣……黑斯廷斯是個將「受罰與喜歡」深深綁定的人。所以,她會在安慰自己的時候幻想極其惡心的場面,會在黎木毫不憐惜她時感到極大的愉悅……

這未必是受虐傾向的體現,更多的可能是受虐能緩解靈魂的煎熬。

「對,你說得對。」

黑斯廷斯手背上的靜脈稍微鼓起,一種莫名的季動縈繞在心頭。

繆繆又問,

「那你會接受怎樣的審判呢?」

黑斯廷斯搖頭,

「我也不知道。腦髓地獄早已沒了文明和規則。接受怎樣的審判我不知道,但我一定要把幸福感歸還。」

「多少幸福感?」

黑斯廷斯仰起頭,

「也就十幾億芒格納人吧。」

「十幾億!你是怎麼做到的?太厲害了!」

「繆繆,這一點都不值得夸獎。」

「但這件事本身從客觀上講就是很厲害啊。」

「說來也復雜,也很不可思議。」黑斯廷斯眼中閃過遙遠,閃過迷茫,「我都不知道當初我是怎麼竊取了十幾億人的幸福感,從而導致天堂壞死的。也許是有人幫了我吧。」

「有人幫了你?」

「嗯。我一直有這種感覺,所以我才會前往地球。因為我覺得,那個幫我竊取幸福感的人就在地球。」

「那你找到他了嗎?」

黑斯廷斯搖頭,

「我剛去地球是,那里還處在封建時代……我曾經花了一百多年,眼看著地球步入現代文明時代了,也沒能找到那個人。要麼那個人大概是不存在的,要麼是我一廂情願,以為對方幫了我就會願意見我。」

「可既然有感覺指引你去往地球,那應該就是真實存在的。畢竟,感覺沒把你指引去一個沒人的地方。不過,你既然沒法依靠自己從地球回到腦髓地獄,又是怎麼從腦髓地獄去往地球的呢?」繆繆精準地發現了這個矛盾點。

「一開始是可以的。一開始我能從地球返回腦髓地獄……但,自從1983年後,就不行了。」

「1983年,這是什麼特殊的時間點嗎?」

1983年是個很特殊的時間。黑斯廷斯之前跟黎木也討論過,如果不是黎木,她現在還無法意識到「記憶與真實」不符的特殊情況。但真要她說些什麼,她也不知從何說起,

「我也不知道。」

大概是跟那場「挑選」有關。

但那「挑選」到底是什麼呢?

無從知曉。

「那你打算怎麼把幸福感還給他們呢?那些被你竊取了幸福感的芒格納人,應該都死了吧。」

「是的,都死了。」

黑斯廷斯蒼白地回答。

終日游蕩在黑霧里的不安者,其實是很幸福的人,只不過,它們的幸福隨著天堂的壞死,而被封存到腦髓結晶中去了,是待宰的羔羊。真正失去幸福的那些人,早就因為天堂的壞死而一同腐爛,化作塵土,在加速雨的時間加速下,變成了深埋于大地、飄蕩于氣流中的無機物。

「你要怎麼做呢?」

繆繆看著她。無喜無悲但盡顯曾經美好的雙眼,讓她無處躲閃,像是被驕陽照射的灰塵。

黑斯廷斯久久沒能回答。

因為……她也不知道,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我以為你既然回來了,應該早已有覺悟。」繆繆沒有失望,但還是顯露出了一些低沉。

「我只做好了接受審判的覺悟。」

「但根本就沒有人審判你。黑斯廷斯小姐,沒有人會審判你。你天大的覺悟,都一文不值。而你最應該做的歸還幸福,卻完全沒有覺悟。」

「抱歉。」

「我沒有對你失望,也沒有對你生氣。我只是想把事實告訴你。因為我發現,你有些分不清楚真實與虛幻了。」

黑斯廷斯頓頓地看著她,

「我分不清真實與虛幻嗎?」

繆繆轉過頭。外面的雨已經停了。她邁開腳步,山洞回蕩她的腳步聲,空靈而輕巧,也顯得十分孤寂。她像是離家的雛鳥,對一切充滿好奇,又對一切都充滿恐懼。她緊縮著肩膀,寒意侵襲這具普通的身體,

「黑斯廷斯小姐。願意到夢里來嗎?」

「夢里?」

「雖然是黎木先生的夢。不過,他暫時借給我了。到夢里來,我會告訴你為什麼。」

「為什麼認為我分不清真實與虛幻嗎?」

「嗯。」

繆繆輕輕笑了一下。她真像是人類對天使的幻想,一切的行為都讓人感到幸福和安寧。

黑斯廷斯此刻,便是一位遲暮的孤寡老人,莫名地變得十分渴求關愛。

這不同于與黎木在一起,那種渴求被踐踏與凌辱的受虐心態。她想得到繆繆的關愛,溫柔,甚至是憐憫。

繆繆靠著山洞的牆壁坐了下來,輕拍自己的並攏的大腿。

黑斯廷斯慢慢走向她。

這位高大性感的「舊時代」貴族,變成了一只溫順的貓,躺在繆繆的大腿上。

處子的幽香縈繞鼻尖。

黑斯廷斯在銀白色幻影的籠罩下,步入一場精心為她準備的幻夢。

在夢里,在那座雪原之上孤獨的木屋,在同繆繆煨在壁爐前喝咖啡的時候,黑斯廷斯突然就知道了自己該怎樣歸還那十幾億芒格納人的幸福感。

一個絕妙的念頭,在她內心深處升起。她確信,這是自己的想法。

她沉溺于幻想之中,無從察覺,雪原的遠處,黎木正凝望著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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