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他最怕的,就是天黑。白天張嘴仁義閉嘴清規的魔鬼就會露出爪牙,修羅狂笑,罪孽在鮮血里打開大門。
每次他都覺得自己要死了。身體被撕裂,被壓得喘不過氣,視線里的一切晃蕩,破碎,顛簸,滾燙的業火燒灼他的靈魂,他痛啊,痛得撕心裂肺。
然而鮮血和哭喊只是魔鬼狂歡的催化劑。每次他喊得越厲害,魔鬼就笑得愈歡,他哭得愈狼狽,修羅勁頭愈足,唯一能救他的,就是盯著窗外的月光。
明月上升,中天,落下。終于結束。
他也想過逃跑,反抗,或者告官。可但凡他起一丁點念頭,陳有貴的鞭子就發了瘋般的抽,那是一柄小倒鉤的鞭子,陳有貴給它取了個風雅的名字︰胭脂鞭。
他卻知道,被鞭打時倒鉤翻起肌膚,血淋淋的肉,紅如胭脂。
府中不止他一人。十來個男童,都是父母雙亡,被以「吃飽飽的飯」騙進來的遺孤,胭脂鞭是他,他們的噩夢,陳有貴是他,他們的地獄。
「為什麼老爺大人能這樣做呢?」他問過另一些男童。
「因為他是頂大的官兒,有權啊。」同伴們回答。
權。
這個字,他記下了。
十年,從地獄里走出的孩子長大了,成了少年。喉結生了,聲音粗了,骨骼壯了,陳有貴索然寡味。
但他是府里存活得最久的孩子,陳有貴稱奇,故留了他一條命,將他轉手給另外一個好少年的大官。
終于在出府那一天,他看到了久違的天空,八百里無垠,于是他用鐵手鏈砸死了家僕,從路邊漁民的鋪子奪了刀和砧板,回了陳府。
大官陳有貴死了,被他向鱔魚一樣釘死了腦袋,一刀刀破肚,腸腸肚肚淌得滿院子都是。
他讓府里新進的男童們幫他撒謊,說綠林尋仇,江湖無蹤,嚇傻的孩子們哆嗦成一團,不敢。
然後他拿起了那柄胭脂鞭,瘋了般的抽下來,打死了一個孩子,打殘了兩個孩子,終于剩下的孩子,幫他圓了謊善了後。
他看著那些孩子恐懼而仰望的目光,像極了他當年,看著那個陳有貴。
這時,掌聲響起,大門打開,一個錦衣華服的內侍走進來,贊賞而從容的瞧著惡鬼般的他。
「這陳有貴死得像條鱔魚,有趣。看來你很會玩。」內侍笑,如同看了場好戲,「宮里有一個人不開心。若你能用你這份會玩的本事,讓他開心,咱家能予你一切所欲之物。」
「玩?」他看看盯死在砧板上的人形鱔魚,確實有點「好玩」。
「是,只要他開心。」內侍笑,眉心一點紅痣。
「你是誰?」他問。
「咱家帝宮內侍長,李忠。」內侍應。
「從今天起,我不叫姚粟,我姓陳,陳粟。」他踏過滿地鮮血,走出陳府。
然後東周多了一名大官兒,官秩尚書,乃是皇帝蕭億身邊的大紅人,他別的事不會,最會的,就是「玩」。
他奉勸皇帝祭奉神仙,修建通天台,全國加稅加賦,江南鬧了半年饑荒。他游說皇帝站在城牆上往下扔米粒,看著災民們搶得頭破血流,以此為樂。甚至後來多了個小繼後,他稱贊好綢好緞配佳人,整船的金絲玉縷往帝宮送,累死的繡娘無數。
朝野怨聲載道,天下民不聊生。卻因皇帝蕭億作保,這尚書不降反升,權傾天下,一步步走到了名利場的巔峰。
那是天啟七年到九年之間的事,變法失敗,右相黨掌權,蕭家最後一位君王目光腐朽,渴望著去往地獄。
史官落筆︰陳粟,狐假虎威,蠱惑君王,惡稱狐尚書。
權。
當年那個孩子,終于將這個字踩到了腳下。
于是當年那個孩字,終于成了另一個陳有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