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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七章 姚粟

「昔日摯友王老將軍病重,他兒子王際向我討藥,我為避免聖人猜疑,撇清干系,硬是閉門裝聾,眼睜睜耗得王老將軍病死。只可共患難,不可同安樂,為了在趙胤,哦不,新皇的權力格局里活下來,我沈圭再來一次,也依然是那個選擇。」

沈圭道來,直直盯著牆頭的男子,頗有幾分相似的容貌,同一屋檐下的親族,如今不死不休,都是魚死網破的死結。

沈錫一愣︰「說王家的舊事作甚?」

「老夫既號天機,就比任何人都早早的清楚,趙胤是個狠角色。所以就算你父親並未參與舞弊,但憑著和孫大人昔日的往來,難保時任右相的趙胤不借題發揮,給沈氏一招敲山震虎。作為左膀右臂的天機之族,數人之下萬人之上,呵,你以為,他趙胤掏心子對我們的?」

沈圭頓了頓,眸底咻地炸開雪亮的精光︰「當時趙胤的猜疑已經風雨將起,針對我沈氏的添油加醋,黑雲壓城。為了將可能的犧牲降到最小,我只能推你和你父親出去,揮刀斷臂,棄卒保車。」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君臣明面上掏心掏肺,背地里刀磨得雪亮。權力局中虎兕博弈,都是走鋼絲的步步驚心。

沈錫面色幾變,最後凝固在一抹蒼白的冷笑上︰「……那請問憑什麼,憑什麼我和我父親,就得做家族的車呢?」

「不憑什麼。憑我的罪。」沈圭坦然直視他,咧咧嘴,「我知道你有一天會回來的,來懲我的罪。」

沈錫對上一雙毫無悔意的目光,忽的,索然寡味。

孫酬,看得起的稱一聲孫大人,算是沈錫他家的故交,其實也算不得多深的交情,見面叫得出名字,一年湊兩次牌局罷了。

那一年,孫酬任秋試主考官。听聞沈錫參加科舉,他一心想讓自家女兒和沈家結親,攀上沈氏的高枝兒,遂自作主張,給沈錫拔了頭名。

其他改動名次的考生,更多的是私下和孫酬有交易,見不得光的,把自家子弟往上拱。有上就得有下,往下踩的就成了沒後台的窮書生。

孫酬錢收到手軟,歡喜過了頭,一連篡改了數十人名次,鬧大了,被時判榜眼的薛高雁清查,惹出後續大雁塔吟誦狂詞,揭露考場齷齪的風雨。

至于告御狀那天,哀帝命薛高雁和沈錫同時作文,評定高下,孫酬為防舞弊敗露,和諸多交易往來的官家勾結,更換了沈錫的作文。哀帝一瞧沈錫文采狗屁不通,當下撤了沈錫名次,擢薛高雁為狀元。

後來,這位新任狀元郎,在某個深夜踢開孫府的門,一箭射出,孫酬的腦袋在鮮血里滾。

後來,沈氏將沈錫一房逐出家門,將血脈關系撇得干干淨的,不染半點塵。

後來,孫酬那個女兒,據說嫁給了程馳將軍的副將桂烈,隨夫家前往太裕關平亂。

這就是名動東周的孫氏舞弊案,諸多恩怨因此而起。

……

「老夫知道你追隨薛高雁,想奪回的是什麼。」沈圭胸有成竹,淡淡道,「名門。沈氏名門的出身,你曾經引以為傲,卻被老夫一夕奪走的東西。」

沈錫冷笑︰「你到底想說什麼?」

「老夫的女兒,已經中了你的道兒,夠了吧。老夫就還剩下一個兒子,你不能動。」沈圭眸底一劃而過的凜光,坦然,「除此之外,隨你。」

沈錫微怔︰「當年的事,你還真是半點悔意都無?」

沈圭鬢邊的白發溜出來,在皇城的風中晃,他眸底忽的盈滿干淨的溫柔,半生恩怨都不沾,夢似的。

「世人都說,天機先生是如何了不得,洞察天機,開國肱骨,是何等心懷天下的大賢。呵,但要教他們失望了,老夫沒有那麼了不得。平生恣意,功過參半,都抵不過膝下一雙兒女承歡。護著他倆平平安安,一輩子無憂無慮,我沈圭啊,地獄都敢去。」

沈圭笑了,笑得紅了眼眶︰「對不起了,沈錫。無論是當年,如今,還是以後,我沈圭,都選擇做一名好父親。」

沈錫瞳孔一縮,想到那個被逐出家門後,為了給自己搶一塊扔在集市地上的碎肉,被乞丐活活打死的父親,他扭過頭去。

「好。」

七月的夜,暑氣都長了根似的,不散。

帝宮禁軍營不遠處的一家餛飩挑子,還沒有打烊,光顧的都是值夜的禁軍,吃一碗夜宵,長夜燈火如豆。

羽林衛上將軍姚撿了個位兒坐下來,看著陳粟推了一碗熱乎的餛飩過來,挑眉︰「陳粟,或者說狐尚書,說吧,約我出來什麼事兒?」

「好歹都是姚家村出來的,敘舊……蒜瓣要不要?」陳粟笑得像久別重逢的故人。

姚掰了一瓣蒜,嚼著,餛飩卻沒動,盯著陳粟︰「是,我姚,和當年給聖人披上黃袍的姚戎,剛被龍吟弓射死的姚保,都是姚家村出來的。而你姚粟,舍棄了姚姓改為陳,不算舊吧。」

姚粟。

就算已經過去余年,滄海桑田如夢,陳粟還是有片刻恍惚,听到這個如跗骨毒瘡的名字。

是了,他本叫姚粟,是姚家村的癩頭乞丐,東周末年民不聊生,連乞丐也當不下去了,爹餓死了娘餓死了,他遂進了京,討口飯。

那時他不過八九歲,尋常孩童還依偎在父母身邊承歡膝下時,他就已經撐著竹竿般的小身子,蹲守在盛京大戶的下水溝邊,從倒潲的渠里撈一把殘湯剩飯飽肚了。

餓,是姚粟唯一的念頭。吃飽飯,是姚粟唯一的活勁。

然後某一天,他遇到了陳有貴,一個大官,被帶回了富麗堂皇的官邸,見著了一群和他差不多大的男童。

「只要你听話,每頓讓你吃飽飽的白米飯。」陳有貴笑得像個彌勒。

「好!」姚粟兩眼發光,應了。

十年,整整十年。姚粟的噩夢開始。

在很多事都還不明白的年紀,他就被拉扯入了人間最黑暗的深淵,陳有貴只有一點沒騙他,飽飽的白米飯。

于是為了一碗飯,牙都還沒換完的孩子,在深淵里見過了魔鬼,會過了修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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