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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有罪

「來,你再走近來瞧瞧。」趙胤的聲音響起,打破時間的裂壁。

程英嚶依言,這次瞧清了白紙黑字的記錄中間,有紅胭筆的注疏,再一瞧趙胤手邊的紅胭墨硯,儼然是他寫的。

三更。梆子聲敲響,風起霜濃。

程英嚶的視線凝固,肩膀開始微微顫動,眉間涌起不可置信。

注疏的筆記新舊不一,有些已經磨白了,有些墨汁還沒干,塞得字行密密麻麻,顯然這些年來增增減減,日日燈下撫卷沉思,卷邊兒都翹起來了。

「此言有理。則今後行變法一事,切忌操之過急,當徐徐圖之。」

「如此看來,官官相護是為毒瘤。若有他日革新此處,當從根兒上拔泥。」

「後世謹記,地方一兩報至京城可增至千兩,余者盡入冗官囊。若能廣派御史,可否善耶?」

……

注疏,紅墨擠在黑字之間,有時只言片語,一句「原來如此」的恍然,有時又洋洋灑灑,三千「若他日行此舉,可否革新」的沉吟,把頁面角邊兒都佔滿了。

若變法記錄有上百條,那麼這些注疏就有上千條,年年歲歲,歲歲年年,那曾經的右相在無數個深夜挑燈夜讀,寫下眉頭緊蹙的思索,現如今的君王又在深宮冷寂的背後,思索著後世的出路和破曉的黎明。

成為另一本「無名錄」。

程英嚶抬頭看趙胤,臉色復雜,燭火掩映下的眸晃動著,波瀾起。

趙胤也看著她,紅了的眼眶發狠,仿佛面對的不是女子,而是這人世間,他要那茫茫眾生都听清楚。

「他從來不是失敗者。因為他給朕,給後世,留下了最重要的東西。」趙胤渾身用力得都在顫抖,重重吐出兩個字的答案

「經驗。」

擲地有聲。于是這已經沒有了他的人世間,失色。

是臉色蒼白又溫柔的君王啊,記錄下了被後世唾罵的失敗,平生的不甘和嘗試,然後將自己化作了逐日的蛾。

三百年都沒有人做過的事,他說,那就用白骨堆出路來,然後讓後人踏他的骨而過,往前去。

這就是不聰明的人,不聰明的辦法。

是了,以身試法。

不知是地獄還是懸崖的前方,世間英雄都害怕或退縮,只有他懷著怎樣的少年心性啊,一腔孤勇,往矣。

經驗。

這是失敗者,授予後代成功者的勛章,也是失敗者,將自己送上豐碑的證詞。

一陣風起,馬上又是四月了,在他走後的歲月里,又一個四月魂兮歸來。

程英嚶仿佛看見他了。就在那里,在曾經東周尋不到路的黑暗中,點燃自己成為了火種,熱烈又赤城的火。

然後他看向她,看向趙胤,看向千萬萬將他踩在腳下的後人們,招招手,笑。

「往這邊走啊!」

于是,有了光。西周,這個新王朝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條路,那盡頭是黎明,和他的孤墳。

「知道朕為什麼不變大周國號麼,安定民心,是其一。其二。」趙胤的聲音哽咽,如從夢里來,「蕭二郎啊,從來都不該是‘亡國之君’。」

程英嚶猛地抬頭,燭火一般的目光,寸寸塌陷,過往的不堪之重,層層蝕骨。

他怎麼會是亡國之君呢。

他是開國之君,不是哪一家的國,而是未來一定會在某日如約而至的盛世的,開國之君。

無名錄,用鮮血和地獄記錄下的經驗,他甚至都不願留下名字,不願讓它留在青史上,只是任後人唾罵他遺忘他踩他骨而過。

只是等那一天來臨之際,變法成功九州破曉,春風會記得,山海會記得,這盛世開國之君,叫蕭億。

終于,如你所願。

時間為你正名。你的功勛,和不朽。

程英嚶屈膝,俯身,向趙胤一拜,是謝,謝他的一分懂得,謝他保留大周國號,這世間僅存不多的一份理解。

趙胤卻一把扶起女子,發紅的眸底充斥執拗和決絕,字字句句如從齒關迸出,咬得緊。

「所以,听好了,程英嚶!朕絕對不會同意你和朕那不孝子逾矩。因為朕要你這一輩子都是他的皇後,他的妻!」

程英嚶渾身一抖,手腳俱涼。

「程英嚶,听懂了麼?朕已經備下了遺詔,待你百年之後,朕會讓你與他合葬!地獄那麼冷,那麼黑,你不是他的花兒麼,朕要你去陪他!這是朕的私心,也是朕山海無可阻的決心!」

趙胤最後幾句咬得發狠,充滿紅血絲的眸,仿佛是在對那個長眠的故人許下承諾。

她,只會是你的皇後。若干年後,會讓你們在黃泉下重逢。

……

陛下,花兒回來了。花兒長大了,陛下還認得麼?

……

程英嚶猛地推開趙胤,臉色蒼白,像著了魔怔般,一頭沖進了夜色里。

她跌跌撞撞走著,一路扶著牆,支撐著被抽盡了力氣的身子,隱隱听得身後趙胤一聲「打開宮門,隨她去」,並無宮人敢攔她。

她就一個人,踉蹌地迷失在夜色里。

地獄,也是這般的天兒色吧,無盡的黑暗和冰冷,此刻的他,是不是有那麼一丁點,想起過他的花兒。

程英嚶捂住胸口,那兒痛得鑽心,像要把她的魂都扯碎了,把心和肺都嘔出來。

痛,痛到發瘋。

趙胤的每一句話,她都無法反駁,每一個字,都把她推向了同罪的審判台,她差點沉迷于趙熙行的夢,和如今世上所有人一樣,忘了他獨自一人在無輪回的地獄。

無可饒恕。她程英嚶,罪孽深重。

程英嚶失神地在夜色里彷徨,不辨方向,嗓子模糊的發出一聲聲「陛下」,喉嚨頓時又盈滿了血腥味。

他蒼白卻溫柔的笑,和趙熙行那在光明中的臉,兩張容顏在她眼前交錯,最後定格在他掀起她紅蓋頭的那一刻,十二歲那年。

他蹲下來,與她平視,對她笑。

花兒,朕叫你花兒好不好。

他最後時光里的花兒,被天下誤解和唾罵的他,獨自一人去了地獄,留後被火種映亮的新王朝,和十五歲懵懂的妻。

這人世間太大,太熱鬧,又有幾人懂他,幾人念他,幾人記得那個國子監的少年郎說,不聰明的人,自有不聰明的辦法。

……

程英嚶不知是怎麼回鋪子的,她一腳踢開眾人的廂房,小臉白得像鬼魅,眼楮通紅欲裂。

她一把抓起案上的紙筆,寫了幾行字,給蕭展娘和容巍看,眸色崩潰,卻不容抗拒

搬走,凌晨就搬走。不要傳出一點消息去……不要讓趙熙行知道。

咯 一聲。時間的牢籠,鎖,又被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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