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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歸來

「就算沈錫有錯,你大可擊鼓鳴冤,或者上報御史,又何必做出大雁塔之舉,弄得天下嘩然。」她尚顯稚女敕的眉眼間,不解,又怒。

「呵,你睜開眼看看,盛京那些成天議論著,今年下邊孝敬的玉不如去年成色好的官老爺們,听聞南邊兒鬧了糧荒,他們卻笑說,何不食肉替之?一丘之貉,你是向狼鳴冤,還是狽叫屈?」

他頓了頓,嘲諷一笑︰「還是說,沈家的人齷齪,都是肉吃太多了?」

「沈錫的事,我不知情!」她急了,紅眼叫出來,「沈氏泱泱望族,他那一房的事兒,我並不知他做了手腳!」

她頓了頓,似乎覺得自己有失端莊,遂平了一口氣︰「若因同姓沈,你有怨,好,那我也賠個不是。」

言罷,她正色一禮。他卻看都沒看她,只是嫌天冷,燒了盆水燙腳。

「這亂世風雨如晦,黑的白的都是亂糟糟一團,太干淨的,活不下去啊……非常之世,本就要用非常手段……」

她愣了。眼前的那個少年,十八歲的狀元郎,鮮紅的狀元袍被他拿來擦腳。

然後,似是泡腳泡舒服了,他半眯了眼,喝醉了般哼唱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

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她失神。恍問︰「清兮之水,去往何處?」

他伸出一根指尖,按了按心窩︰「丹心所在之處。」

她又問︰「濁兮之水,去往何處?」

他取下背上所負的一柄弓,引滿,砰一聲,清音誅心︰「箭尖所指之處。」

那一瞬間,世間所有的光,在他眸底炸裂。

……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

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沈銀在馬車的顛簸中半睡未醒,正是不明晰時,忽听得低低的哼唱,仿佛從夢里來,又仿佛,從耳邊來。

「流香!你听到了麼?」她一個激靈。

「姑娘……姑娘,您掀開簾子……」流香的聲音有些不穩。

沈銀下意識掀開簾子,頓時撞進了一雙瞳仁里,幽黑的瞳仁深處倒映出漫天飛雪,也倒映出她變白的小臉。

「姑娘,雪一下,就快過年了!看點年貨吧,南邊兒來的噴香的腌肉,瞧瞧?」

一個商販打扮的男子擁著鹿裘,搓著凍紅的手,攬著的丈高竹桿上,串了一溜腌肉,向車里的她笑。

似乎只是個普通的南來買賣的腳商。說話間,呼出一縷白氣,令他長了一圈青胡茬的臉,都朦朧起來。

沈銀呆住了。打著車簾子的手忘了放下,飛雪頓時在指尖積了一層,涼意浸進來,從指尖蔓到心尖上去。

「姑娘,腌肉都是自家燻的,用頂好的雪松枝,香得冒油花兒哩!一串十文,您若要得多,再便宜點!」

男子見沈銀駐足,吆喝得愈起勁,臉被北風刮得通紅,凌亂的墨發從氈帽下溜了出來,發下一雙眸,異常明亮。

沈銀給流香使了個眼色,後者立馬命馬夫把車湊近前去,圍在旁邊看腌肉的百姓也被請到了一邊去。

咫尺之間,飛雪如霧,原地就剩下了兩個人,短短幾步卻跨不過去。

沈銀深吸一口氣,仿佛用了這一輩子的力氣,輕輕叫出三個字

「薛,高,雁。」

賣燻肉的男子笑,露出一行大白牙,拿起串最大的腌肉扔過去︰「送你了!不要錢!」

「你……怎麼會在這里?」沈銀的語調有些不穩,雪白的指尖在腌肉皮面掐出一串印子,用力。

喚薛高雁的男子拍了拍竹竿上一串腌肉︰「賺年貨財咯!賣了好價錢,雪天好過冬!」

很是平常的理由。那男子甚至學著商販的樣子,一拋 當響的錢袋,滿足的笑噙了恰到好處的市儈。

除了腰間廉價的本命紅腰帶,和那時大雁塔上的狀元袍衫是一樣的顏色,其他的,再找不出半分當年樣子了。

沈銀咬咬唇,縴指在錦衣中攥緊了︰「你……不應該進京……」

薛高雁卻依然驢頭不對馬嘴,撓頭大笑︰「姑娘見笑了!南邊的東西在京里賣得好,還不是圖個好年,不然誰願意千里迢迢,北上做買賣來!」

沈銀沉默。錦衣里攥緊的指尖,發白,發青起來。

「姑娘,認錯人了吧?御史大人怎會是這般潦草模樣?」流香忍不住了,插嘴道,她打小伺候沈銀了,也跟著見過薛高雁。

那個手引龍吟弓先斬後奏的御史卿。

沈銀也有一剎那的遲疑。回憶和今朝霎那涌來,鬧嚷嚷的一團,模糊了男子的面容,也模糊了她的視線。

看不清了。

或許,她真的認錯人了。那個緋衣銀弓的狀元郎,早就「死」在了四月宮變。

沈銀不動聲色的拭了拭眼角,準備放下車簾,她還急著謁見東宮,做給天下人看她的「賢惠殷勤」。

這世間,已經不允許她回頭了。

然而,縴縴玉指放下車簾的剎那,幽幽的呢喃,飄忽入耳

「你說的對,南國暖,梅花總是開得早些。」

噠,橫板車簾放下。隔開了兩個世界,外面喧囂尤聞賣腌肉的吆喝,車里寧靜錯金博山爐繚繚。

伴隨著一霎清音,淚珠碎在黃銅爐面上。

……

他走時,她問他,從此南去三千里迢迢,君何日還歸。

他一襲黑衣喪服,淡淡道,就當我「死」了吧。

她眼眶里含著淚,卻硬是一滴都沒流下來,斟酒,飲盡,送君千里。

既如此,山水遙遙,盛京初飛雪之日,願君綺窗下,寒梅已著花。她這麼對他說,笑。

他點點頭,飲盡酒,也沒應什麼,便轉身,隨著一列追隨他的人,踏上了南下的遙遙。

黑衣俊影消失在天際,她看了良久。覺得這輩子,那個大雁塔上的狀元郎,都不會回來了。

……

十一月,小雪,剪水作花飛。

錦簾瓖簧的馬車駛在雪地里,留下兩串車 轆,頃刻就听不見了叫賣腌肉的聲音。

「姑娘,就快到東宮了,您早先準備好的‘關切話’,要不要再念一遍?天下人都等著看,姑娘萬不能錯了。」車旁,流香眼見得琉璃紅牆,提了一口氣。

然而車里的回應,只有寂靜。

沈銀擁著黃銅手爐,眨了眨眼,然後,當年送別他時都沒流下來的淚,終于流下來了。

一滴滴,濺碎在手爐上,炭火竄起一股白煙。

南國暖,梅開早,他回來了。

跨過三千里遙遙,卻只帶來今日,咫尺迢迢。

盛京剛剛飛雪,南國的綺窗下,梅花已開遍,早就是在兩個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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