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雪無聲,撒鹽千里。趙熙徹的進貢錦靴踩在雪地里,撲打撲打地跑進了東宮。
東宮的青岡炭燒得旺,好聞的樹脂淡香,宮人們只著一件夏衫,也不覺得冷的,內侍們晝夜不停地往地龍里加炭,熱汗滾滾淌。
雪沫瞬間就化了。趙熙徹的身後就留下了一串水印子。
「長兄!听說您傷好了,我來看你!」趙熙徹奔到蛟龍瓖貝書案前,手肘支著腦袋,對著那個正襟危坐的男子笑。
趙熙行看了眼金磚地板上的水印子,淡淡道︰「沒乘輦?雪來的?」
話音剛落,就听得殿外磕頭請罪的聲音,摻雜著氣喘吁吁的哭嚎︰「賢王殿下,您等等奴才們!」
眼見得略帶責怪的眸看過來,趙熙徹立馬乖巧道︰「長兄別生氣!我嫌他們走得慢,就棄了輦跑來了!我也是想著見你嘛!」
「堂堂親王,成何體統。」趙熙行一字一頓,吐出八字,可旋即又起身,把趙熙徹拉到火塘前,按住他不讓他亂跑。
「把濕靴子月兌下來烘干。你先穿我的。」
趙熙行命豆喜取來自己的一雙靴子,讓少年換上,大了號的玉靴,被少年晃悠得像個陀螺。
「謝謝長兄!」趙熙徹抬眸笑,火光映得眉眼明亮,「等懷陽再長大點,長兄的衣靴就能穿了!」
「皇太子殿下恕罪!」了字剛落下,趙熙徹跟進來的奴才們嚇得刷刷跪倒。
一個親王,穿東宮的衣靴,大逆不道四個字,字字都能鑿死。
東宮頓時鴉雀無聲,只聞周遭冷汗滴落的微響。
趙熙徹愣住,還不明白自己的話有哪點不對,帶了不安的看向玉案。
趙熙行嘆了口氣,對上他的目光,輕道︰「這種話……慎言。」
「懷陽知錯了……怪不得母後說,長兄穩重,要懷陽多學學。懂的要學,懂不了的也要學……」趙熙徹撓撓頭,雖不解,卻還是應了。
趙熙行看著他的五弟,十八歲的少年,瞳仁皎潔得跟窗外的雪似的,沒有任何雜質。
可惜他身上的王袍,錦繡之下都是「虱子」。
「對不起。」趙熙行忽的道了個歉。
「長兄沒做錯什麼呀?」趙熙徹愈發丈二模不著頭腦。
「我道歉,是作為你的兄長。」趙熙行眸色一閃,緗色衣袍上的繡金蛟龍硌得他生疼,「但道歉之後,我是作為東宮。」
言罷,也不管趙熙徹听沒听懂,趙熙行停了手中批公文的狼毫,起身走到檐下,看著絮兒般的潔白,湮沒琉璃紅牆。
白雪塋,帝王家,興亡一笑中,埋骨知何家。
趙熙行凝著衣袂上的蛟龍,最接近于天子五爪金龍的圖案,無聲的彰顯著王朝嗣君的尊貴。
他的指尖倏忽攥緊了,感受著掌心的繡紋,熾熱,他看向了烤火烤得昏昏欲睡的少年,一笑,眉眼幽微。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成王敗寇,你我都沒得選……如真有那一天,懷陽,不要怨我……」
雪落紛紛,頃刻淹埋了這句話,站在殿外的劉蕙,想叩開紅銅門的手縮了回來。
她早就來了。听聞趙熙徹先到,便攔住了宮人的稟報,在門外听了半刻漏。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
這句話,她不陌生,她只是訝異,那個記憶中的少年,果然已經斬斷了所有的退路,然後,就只剩下了向前。
雖千萬人,吾往。
若有千萬人阻,吾誅。
「姐姐,你听到了麼。」劉蕙神色復雜的看向雪空,冰凌落到她眉梢,涼意咻一聲竄入心底。
……
大雪天,盛京蓋在了一層棉被下,右相府的地龍燒到玉山腳下都還沒有斷絕。
凍得發紫的乞兒們湊在府門口,光是蹭點漏的熱氣兒,手腳就又暖和起來。
畢竟東周人人皆知,折子不送去宮而送來趙府,珍寶不獻去金鑾殿而獻來右相家,右相趙家,已經成為公開的「小朝廷」。
而這個家的公子哥兒們,正在雪地里試炮仗,雪一大,年就近了,這些十五六的半大小子們,都想拔個熱鬧頭籌。
進貢的貂裘風雪不入。下邊「孝敬」的新制炮仗,每綻放出一朵金花,便惹來哥兒們的大笑。
劉蕙眾星拱月,佇立一旁,瞧著少年們笑,自己也笑,還不忘叮囑小不點的趙熙徹別栽雪窩子里。
卻是忽的,她余光瞥到廊下書房里,小腦袋都被擋在一堆公文後的少年。
「你們怎麼侍奉大公子的?天不亮就起了,現在還進學呢?也不勸大公子歇歇,和兄弟們玩會兒!」
劉蕙略帶擔憂的呵斥奴才,作勢就要去叫少年。
奴才們連忙攔住她,說是夫人吩咐的,老爺今兒批了多少折子,大公子也得跟著,學處理多少公文,少一封都得挨板子。
「姐姐的意思?」劉蕙縮回了腳,卻又走不開,便看了幾個時辰。
那少年正襟危坐,脊背如松,窗外兄弟們歡聲笑語,炮仗都快沖進書房了,他也目不斜視,只有狼毫飛快的劃過卷策。
一邊是雪地里的哥兒們玩得熱火朝天,一邊是書房里筆墨靜謐,明明是相仿的年紀,卻仿佛在兩個世界。
「姐姐真的是這個意思麼?大公子才十五歲,老爺都三十有余了,能比麼?怎麼能說爺看幾時折子,半大孩子也跟著學呢!」
劉蕙顧不得奴才阻攔,進去探頭一瞧,書案間上百封公文摞得像砌磚,少年頭也不抬,墨汁都沒有濺出來一點。
她突然想起前不久他跪殿請罪,只因打翻了一杯茶。天下看熱鬧後,「聖人」的名號便時興了起來。
這哪里是聖人,幾乎是人操縱的傀儡了。
劉蕙疑惑。自己的趙熙徹也沒小幾歲,卻跟猴子般的在雪地里撒歡,這個少年卻至始至終,臉上一絲波動也沒。
十五歲的年紀,就跟個老僧般,松下入定了。
劉蕙眸色閃了閃。忽的伸出手,偷偷將個東西遞了出去︰「大公子……趁沒人看見,拿著!」
趙熙行的眸泛起了漣漪,雖然迅速的沉寂了下去,卻在那一瞬,將他尚顯稚女敕的眉眼映得鮮活。
旋即,小手伸出來,也沒見得臉上有多的表情,就偷偷的藏了東西去。
那是一截炮仗。雪地里那些哥兒們玩的,最新式的炮仗。
劉蕙笑了,是了,天下人面前做聖人的殼兒,骨子里的,不還是那個乘風郎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