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第五十七章 狂徒

然後,阿巍和婆婆同時看向了花二,目光探尋。花三則一聲冷哼「還說沒招惹」,便摔門而去。

花二點點頭,又搖搖頭,遲疑︰「殿下……這小鋪的鑰匙,您拿來干嘛呀?鄉居簡陋,沒冒犯您都是好的了。您還想回來不成?」

趙熙行卻不願多解釋,伸出手,指尖勾了勾,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花二和阿巍婆婆商量了會兒,雖然千百個不情願,但花錢消災,舍鑰匙保命,只得交了把鑰匙出去。

趙熙行拿到那柄草繩拴著的鑰匙,珍惜地貼身放了,方才月復瀉的不悅立馬煙消雲散。

「好了,勞貴鋪照料多日,本殿就不作擾民之舉了。宮里堆了幾天的折子不能再等了,本殿這便回宮。告辭。」

言罷,趙熙行起身,拂袖而去,幾人連忙恭送,可男子臨到門口,又折回來,倒退到花二身邊。

「殿下?」花二剛開口,便感到一爿陰影投下。

趙熙行俯身,低頭,湊近了女子耳垂,一笑,眸底星光蕩漾︰「回來?不……若本殿想長住呢?」

花二心尖一跳。只感到耳垂燒熱,靈台間又懵了。

待她再定楮一瞧,藍衫俊影已消失在天際,只有原地一縷若有若無的竹香,將她從頭到腳湮沒。

無邊無際,風月琳瑯。

十一月。盛京第一場雪。

高嶺虛晶,平原廣潔,初從雲外飄,還向空中噎,千門萬戶皆靜,獸炭皮裘自熱。

帝宮傳出消息,東宮的傷好了,恢復覲見,重參朝議。

只是宮人們議論,將自己關了連日的東宮,這一放出來,好像心情很好似的,連帶著闔宮雖入寒冬,卻如煦春。

而昌平侯府的大姑娘沈銀,則著了新作的紫貂昭君套,銀紅撒花襖,月白洋縐銀鼠皮裙,擁著個黃銅鏤雕梅花的手爐,坐在去往東宮的馬車上。

車外雪霰飄飄,車里卻溫暖如夏,雪沫兒從氈簾縫兒里漏進來,還沒落地就化了。

「東宮傷才好,姑娘就請了謁見。東宮一定會感念姑娘這份關切情深的。」簾外傳來丫鬟流香的聲音。

流香,是打小就跟著沈銀的丫鬟了。家窮,賣她進的平昌侯府,好歹遇見個善人主子,沈銀待她多為寬厚。

沈銀聞言,並沒有什麼喜色,淡淡道︰「去了,無過,不去,才是罪過大了。听聞東宮出來後心情很好?」

流香略一思索,笑道︰「對哩,宮人都說,按理養個傷,損了點元氣,怎麼反而越見氣色好。聖人龍顏大悅,大賞了太醫署呢。」

「太醫署?」沈銀涼涼一笑,「怎會是那些蠢男人。全天下都被東宮騙了……」

流香不解。可听聞車內又沉默,想來自家主子不願多說的事,她也不好多問,只得抬眸看天,漫天小雪似撒鹽。

「姑娘,下雪了……馬上就過年了,過年後,姑娘就廿十了。您和東宮拖了四年的婚約……」

流香欲言又止。看著雪沫在掌心融化,呼出一串白氣兒︰「姑娘,您到底怎麼想的呀?」

「我能怎麼想?我早就沒念想了。若說一定要選一個,至少東宮和我一塊長大,比旁人熟些。除此之外,呵,我還有第二個選擇麼?」

這次,沈銀回答得很迅速。顯然這種問題,已經不止一個人問過她了。

她一遍遍的回答,語調深處泅起了分無奈,人們都問她怎麼「想」,卻不知「想」這個字,她都說倦了。

是了,她早就沒念想了。

在他走之後。

沈銀的目光恍惚起來,透過厚重的氈簾,透過漫天灑的小雪,透過這南去三千里的迢迢。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個男人,大雁塔上金榜題名。

「滿朝文武著錦袍,閭閻與聯無分毫!一杯美酒千人血,數碗肥羹萬姓膏!人淚落時天淚落,笑聲高處哭聲高!牛羊付與豺狼牧,負盡皇恩為爾曹!」(注1)

他睥睨四方,在塔壁上揮墨,詩成扔筆,仰天大笑。

一眾進士目瞪口呆,此言狂極,真前無古人。

後來,聖人听聞,稱奇也,特意召他進宮,御前殿試,他撰文一篇,上大喜,親自把他從探花,抬為狀元。

原本的狀元沈錫鳴鼓喊冤。但旋即,三省會試親自試他文章時,發現狗屁不通,遂被查出是靠著老爹手段,科舉舞弊,才拔了頭籌。

起先咒罵他的進士們立馬低頭哈腰,登門恭賀他目光如炬,他關了大門,只潑了盆洗腳水出去,嫌那些錦靴玉履髒了他的草廬。

兩年後,緋衣銀弓,斬不忠不臣于百步之外,他成了東周百姓心中的天道,也成了她心中這一生的孽。

……

這時,馬車一個顛簸,將沈銀拉回現實,車外傳來流香的清喝︰「小心點!怎麼趕馬的呢!傷著姑娘了十個腦袋都不夠砍!」

「罷了。雪積起來了,路滑,不怪他們。」沈銀從車里傳來一句,制止了流香。

「姑娘心善。趕馬的奴才是新手,以前不過是府門口的乞兒,還是姑娘可憐他們,買了他們來趕馬。否則,這大冬天,還不知在哪兒挨凍呢。」車外,流香訓那些馬夫。

沈銀淡淡一笑。心善?

她買這個乞兒,不過是見他天天在府門口行乞,有損侯府顏面,才收了他趕馬。至于被所有人贊為菩薩心腸,她自覺冤枉。

她想起那個人說過,這亂世風雨如晦,太干淨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是了,倒退幾年,東周最後的歷史里,三百年王朝已經病入膏肓。

哪怕是國之中央的京城,成群結隊的乞兒們,和鞋襪都瓖了珍珠的公子哥兒們,同時生活在天子腳下。

而當年的她,不過十二歲,因著舞弊的原狀元沈錫,是她沈家親戚,出了事兒後,她拜訪了他的草廬。

然後她正好撞見他回來。

大雪天,他扛了一小袋米,米袋戳了個洞,一路漏下米來,餓得發慌的乞兒們跟了一路撿,生米就往嘴里塞。

回了草廬,一袋米就剩了一半。

「你故意的。」她看了眼米袋,對他道。

「是。」他答得干脆。

「大雁塔上狂放之舉,你也是故意的。」她質問,「故意引起聖人注意,故意鬧到金鑾殿,重判名次,重審沈錫資格。」

「是。」他斜著眼瞧她。

注釋

1.原詩出自清翰林院侍講梁同書的《恭錄嘉慶七年御制罵廷臣詩》。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