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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说笑。”

呆——片刻, 银甲将军才勉强吐出这句话。

云乘月笑眯眯:“是不是说笑,等会儿出去,你问问老薛不就好?”

申屠侑又一次呆住。

“老、老薛……?”

他缓缓摇头, 然后是用力摇头。

“不不不,怎可如此大不敬……”

云乘月注视着他。

在乐陶的形容中, 申屠侑是个沉稳而不乏机敏、胸有谋略、温柔和蔼的青年。但此时, 她只觉得对方纠结又古板。

总之,比老薛无趣多。

可申屠侑的纠结, 其实——好理解。千年前, 礼法比今——更重,重重等级无比森严。哪怕大夏初立, 战国的贵族气息也仍旧遗留下来,——况薛无晦还是亲手平定山河的天下之主。

对申屠侑而言, 随口开他们陛下的玩笑,大概约等于杀头之罪……不, 凌迟之罪吧。听说千年前刑罚酷烈,奇奇怪怪的折磨人的方法多得不得。

云乘月等——一会儿, 才出声提醒:“你走是不走?乐陶还在外面等你。”

这个名字顿时唤回——申屠侑的神智。

他张张口, 居然并不很意外, 只是叹了口气出来。

“是么, 果然我没有——觉错,将军她的魂魄——留在这——……”

他闭上眼:“我失去神智,杀——无辜的人, 我都记得……将军一定对我很失望。她生前为我操心, 死后竟然也要为我费神,我实在……”

云乘月沉默片刻:“你废话好多哦。”

申屠侑一愣:“什么?”

云乘月走过去,蹲下, 盯着他的眼睛。

“失不失望,是乐陶说——算,不是你。就算真的失望,她说要见你,我就会把你带出去。”她慢条斯理地说,微微一笑,语气却有点刻薄,“我才是费神费力,可为——乐陶,算——,我救你这一回。”

她无师自通,右手轻轻一抖,就让“生”字跃上指尖。顶着这枚文字,她抬起右手,让“生”字接触到额头。

霎时,白光亮起。这一次她凝神细看,终于也看见——自己额前的灵光。

不……不应该用眼睛去看。

她闭上眼,而神识张开。

识海如无风的湖,而又有着深深浅浅的颜色变化;这是因为修士不能很均匀地散布神识,才形成的。据说,修行越往后,识海的颜色会越统一,对神识的掌控力——越强。

云乘月的识海中——有深浅不一的颜色,是一种泛着淡金色的白。有的地方是纯白,有的是灰白,有的是乳白……

但现在,当她闭上眼,仿佛从哪里有一阵风经过。

当风掠过湖面,所有的颜色都消失了。

这一刹那,她的识海竟然完全变成——透明色。

历史上曾有过透明的识海么?似乎不曾听过。传说中的飞仙的识海,是透明的吗?她好似也忘记询问薛无晦。

但此时,她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必想。

她只需要调动这片透明的湖,然后——掀起通天的巨浪。

哗啦——

无声的湖水拍打无形的湖岸。

霎时,在湖的中心,原本空无一物之处,浮现出一枚巨大的文字——

——生!

云乘月第一次看清——这枚书文——这枚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书文。她看清——稚拙天真的笔画,仿佛初学写字的幼儿随手写出,却又饱含了天真、好奇、热情……是掌握了一切技法之后,再——写不出来的天然意趣。

是最生动的人类情。

天生道文……

这个概念倏然滑过。

与此同时,她指尖那枚自己观想出的“生”字,顺势滑入识海——乘风破浪,一头扎向另一枚“生”字。而后者岿然不动,静候——前去,又仿佛幼儿一个天真的咧嘴笑。

撞上的一刹那,云乘月眼底深处——出现——两枚书文,并且——合二为一!

她唇边挂着一缕半自嘲的笑,喃喃说:“脑子——突然多——个什么东西,——觉其实还挺可怕的……说起来,我还要用生机来救你一个死灵,你怕不怕?”

申屠侑有些惘然地看着她,嘴唇一动,正要说什么。

云乘月却已经狠狠将手指怼上——他的额头。

“你怕不怕都没用,这一下算我提前报复一下你对我们的伤害!”

申屠侑被戳得一个后仰,口中——发出隐忍的痛呼。他是死灵,乍然被生机缠绕,痛苦自然不可言喻。死灵会腐蚀活人,——会被生机腐蚀;申屠侑魂体本就受损严重,这下更是黯淡。

但他忍着,连呼声——尽量压在喉咙间。

云乘月看着,心——有点打鼓:这,虽然她——觉自己能救他,但万一——觉错——……那也有点对不起乐陶。

盯了一会儿,却见申屠侑身上被腐蚀的死气渐渐剥落,宛如蛇褪下的皮。接着,丝丝缕缕的白光浸入他的魂体,竟然促使他重新长出了一绺一绺的新鲜死气。

“……唔。”他闷哼一声,——有些惊叹,“天生生机道文……果真不同凡响。姑娘莫非与明光书院有旧?这份能力,我似乎曾在哪里见过,是……”

他声音不再那么虚弱,而又平添——不少疑惑。

云乘月收回手,顺口问:“哪里见过?”

他试图回忆,却无论如——回忆不起,只能摇摇头:“或许记忆有所缺失……”

云乘月沉吟道:“难道是飞仙?”

“……似乎是。”申屠侑竟然点点头,“姑娘——听过?”

云乘月不大笑。她蹙起眉,半晌才吐出一句:“之前薛无晦也说有个什么飞仙,只是他忘记了。”

一个人忘记可能是偶然,两个人忘记呢?——况都是曾经的大修士,作为死灵也非常强悍。

云乘月心神转动间,——自然而然修复好了申屠侑的大半伤势。

申屠侑看看自己的双手,试着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再有些迷茫地按住自己的胸膛——再——不会起伏的胸膛,所以实际上他没必要呼吸,但他好像不太习惯。

云乘月问:“如——,可以离开——么?”

申屠侑点头:“应当没问题……只是,还需要——解开执念之源。”

云乘月一怔,才想起自己还抓着那枚“懦”字。刚才她为——动方便,顺手把——放在一边,只用自己的灵光当绳索,系在腰上。

她伸手一捞,将“懦”字重新抓住,递给申屠侑。

“喏,解吧。”

申屠侑看看字,再看看她,有点尴尬。

“姑娘,其实,我——不能自行解开执念之源……”

“什么?”云乘月一惊,“那我们怎么出去?”

她能感觉到,四周空间都隐约和这枚黑色书文相连,——与面前的申屠侑相连。

申屠侑继续尴尬:“等执念解开,自然可以……”

云乘月皱眉,催促道:“那你把执念解开一下。”

申屠侑:……

“姑娘,如果执念这般容易解开,——就不叫执念——……”

云乘月忍耐地动了动眉毛,接着吐出一口气:“——,那你觉得怎么样才能解开?说穿——,你究竟为什么会有‘懦弱’这个执念?”

申屠侑沉默地站着。纵然身形已经缥缈,面上——带着森然鬼气,他——还是站得笔直。

“大概……大概我是觉得,都是我的懦弱害了她,——害了那一半定宵军的兄弟。”他闭上眼,露出痛苦之色,“我是个懦夫。”

“当年,其实……”

申屠侑简单地讲——讲当年的事。

……

千年前的时代,是一个壁垒分明、等级森严的——界。神鬼异族窥视中原大地,但饶是如此,人类自己——不肯放弃作践自己。

最低等的是战俘、奴隶,而后是家仆,再后是流民,接着才是普通庶民。再往上,才是各阶贵族。

出身流民的申屠侑,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卑贱。

他目睹过母亲被人拖去草丛——随意摆弄,而父亲还要在一旁伏地伺候;他见过亲生姐姐被贩卖时的眼泪,——记得后来听闻某家女奴被奸/杀的消息。

每当这时候,父母都说要忍——为他们没有自己的家,——为他们手无缚鸡之力,——缺少任何头衔的庇佑。

他们像一群惶惶不安的牲畜,被天灾驱驰,被战乱驱驰,——被人祸驱驰。

所以,他一直知道,要想活下去,就需要忍耐。

遇到乐陶的那一次,他正直面自己的命运。他还记得那是一次旱灾,身边的人吃完——所有能吃的东西,最后就只能吃原本不该吃的东西。

吃自己的孩子太痛苦,所以要易子而食。

当时,他被捆在火边,呆呆地望着火苗,还要那口薄薄的大锅,心——想的居然是,吃他居然要用这么大一口锅,会不会太浪费了啊。

乐陶其实记错。她总是记着,当年他要被煮了,但那是旱灾,哪儿来的水?一群流民,又哪儿来珍贵的铜锅?

他还记得,当乐陶走过来的时候,周围的人忽然就跪倒——一大片。他们在发抖,——在不安,并且用这种不安掩饰着背后的饥饿与凶狠,还有野狗一样的窥视——饥饿的流民们总是用看待食物的目光看待一切,哪怕对方是个漂亮整洁、牙齿洁白的贵族少女。

但当乐陶散出一点修为后,在沉重的压力下,一切窥视都消失了。

他记得自己仰望着她。那一瞬间,他居然以为她是来吃他的,并因此感到心满意足;被这样一个浑身都是光晕的人吃掉,应该是他最好的结局吧?

他这样想,却没想到她牵起——他的手。

从此之后,他就一直跟着她。

其实从那天相遇的时候开始,他就一直想要叫她的名字。当时他还是个不通礼仪的野蛮人,想叫她的名字,——只是想告诉她,她很漂亮、他很喜欢她。

但当他低头看着自己赤礻果而粗糙的脚,丑陋的大肚子,还有肮脏褴褛的衣衫,再看她干净的笑容时,就油然而生一种胆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只是暗暗在心中发誓,要一辈子都跟在她身边。

他想要一直看着她。

往后的日子,无论是念书、学习兵法,还是日日夜夜的操练,他总是最刻苦的那一个。别人做十遍,他就做一百遍;他很怕自己没用,被她丢下。

当年他就是因为没用,而被拿去给人吃掉,如果他以后也没有用,是不是也会被她丢掉?

这恐惧深深地扎根在他心中,然而连他自己——是很久之后才意识到。

他只是察觉,自己拼命地在接近她。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追逐得太用力、接近得太过分,从始至终他又只看着她一个人,于是这份感情慢慢变了质。或许也不是变质,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怀揣着这个想法。

——恋慕的想法。

所以,当她大大咧咧跑过来,说要和庄氏联姻时,他才会勃然大怒。然而出于内心的怯懦,他不敢明说自己的心情,甚至当她隐有猜测时,他选择慌张地走开。

所以,之后一次又一次,他都表面沉稳、内心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发觉——她的若无其事,却不敢问这是不是一个明确的拒绝。

其实归根结底,在他心中,无论他后来再如——战功赫赫、如——被人器重,在她面前,他总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流民的孩子,是一无所有、肮脏狼狈的贱民,而她一直是那个开朗潇洒的贵族少女。

他们之间隔着壁垒鸿沟,起码在他心——如此;他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他就一直保持缄默。只要不说,他们还能维持主将和副将的距离,而一旦说——,——许他连这点距离也保不住。

然而,大约她早就看出来了。

看出来的不仅是她,还有曾经的夏王、后来的大夏皇帝,所以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才用带点漫不经心和戏谑的语气,说要调他去另一支军队,当个大将军。

那时,皇帝陛下站在高处,迎着烈风,衣袍翻滚如云。他好像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总是凝视远方,如同等待谁归来。

但陛下回头时,已经又是那个掌控一切的帝王。他居高临下,望着跪伏在地的申屠侑,淡淡开口。

“怯懦之辈,最大的障碍在己心,不在他人。”陛下说,“申屠,你什么都好,唯独心思太重、想得太多,反而不如乐陶勇往直前。”

他当时很自然地说:“臣自然不如乐将军。”

陛下摇头,断然道:“罢了,朕助你们一回。你——去将稻城那些冒你名头闹事的人处——,之后去领东安军的印,等过几年仗打完——,你就去和乐卿成婚。”

陛下总是冷淡而又不容置疑。

他已经忘——自己当时如——应答,只记得心脏一瞬被气体充满。他答应——吗?是答应。他总还是怀着那份隐秘的期望。可是答应——,却又不敢和她明说。

居然还是永诀那一天,她自己笑嘻嘻来拥抱他,说等他将来真的成——独当一面的将军,她就接受他的心意。

他高兴得快发疯了。

他开始不断想,今后要如——如——对她,要告诉她什么什么,要和她一起去做什么什么事情……

唯独没有想到,他们再——没有以后。

他其实是知道的。他明明知道,她因为偶然遗失了《天下经略》的副本,自觉有愧于陛下,始终在努力寻找;他明明知道,她回京是为——支持陛下修建岁星网,必然会面临无数阻力……

但他仍然为——自己的愿望,暂时离开——她。

那一天,还是他亲口说服她,让她暂时启用申屠辰为副将。

申屠辰是个年轻的军人,是他在路边捡回来的。同样是流民的孩子,同样学习兵法学得很快,性格同样沉稳;乐陶说得对,他看见申屠辰就像看见——自己。

而且,他下意识觉得,他自己被乐陶捡回来,从此待她忠心耿耿,那么申屠辰被他们捡回来,应该也会对定宵军忠心不二。

他错。

那个年轻的孩子,早已被其他——家收买。他不是他们,他吃不得军中的苦,梦想去京中过上纸醉金迷的生活。

申屠辰背叛——他们,而遵照外人的指令,将乐陶和其他士兵引入了埋伏。

后来,他查清——一切真相,亲自提着刀,将已经成婚生子的申屠辰从家里拽出来,——当着他的面斩杀他的妻儿,再一刀刀将他杀死。哀嚎传遍——半个白玉京,鲜血从门缝中流出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座屋宅都无人敢靠近。

看似他替乐陶报了仇,但他仍然无法原谅自己。

如果能够更谨慎一些……

如果能够更勇敢一些……

如果不是他被自己的怯懦束缚,如果他早早安排好一切……

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他什么都没有表达,什么都没有传达,最后被其他人推着才肯迈出一步,而那恰恰是一个错误的时机。如果早一点,如果晚一点;如果早就下定决心,如果始终保持缄默。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这是后悔么?——是。

但更多的……还是他对自己怯懦的痛恨。

……

听完——这一切,云乘月陷入沉默。

良久,她深深叹了口气。

“你觉得……”

她缓缓开口:“如果我对你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比如苦口婆心告诉你,换一个人在你的位置,——不可能做到更好。或者说,没有千日防贼,你就算那时候安排好了,后面可能也有不幸。”

“你看,老薛不就是个例子……算——你别瞪我,好的好的,那是你们尊敬的陛下。”

云乘月咳了一声,肃声问:“你觉得,我说这些话有没有用?”

申屠侑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里,有些低落地回答:“如果两三句话就能开解执念,那又谈——执念?”

云乘月立即点头:“对,其实我——这么想。”

“所以……”

她一手托起“懦”字,一手托起“生”字;黑白二色光芒映在她脸上,将那个本该优雅从容、丽色无双的笑容,生生映出了几分狰狞。

“我打算用暴力一点的方式呢。”

申屠侑望着她,忽然流露出一点惊恐的神色。

“姑娘……!”

已经来不及。

云乘月毫不犹豫地双手合拢,让升级过后的“生”字重重撞上“懦”字。

铛——

铛铛铛铛铛——

她微笑着,手——抡着“生”字,连续不停地敲击“懦”字。

申屠侑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浑身死气——不停颤抖。

终于——轰!

黑色的粉末四散开来。

云乘月收回手,——收回生机书文。

她拍拍手上的黑粉,看——一眼申屠侑头痛欲裂的神情,唇角弯起,轻描淡写道:“这不就好——?其实——不会死的,对不对?”

只是痛一点罢。

申屠侑气息奄奄地看——她一眼,心中居然浮出一个诡异的念头:陛下有这么个皇后,其实——挺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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