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版

三十一

雪后的早晨,一轮红日从东方地平线上蓬勃而出,光芒四射。白雪包裹的刘屯,炊烟袅袅。早起的妇女们,悄悄点着灶坑里的柴草,为熟睡的丈夫和孩子们准备早饭。吴有金的咳嗽声打破了小村子的寂静,紧接着又传出男人们的喝狗声、唤猪声,女人的轰鸡撵鸭声。被列为“四害”的麻雀似乎忘了人类对它们的憎恶和捕杀,又成群结队地落在马棚下,落在柳红伟刚刚扫开的小队院子中。叽喳不停,抱怨大雪挤占了它们的生存空间。

生产队的钟声响起,敲钟人是吴有金。

今天的钟敲得晚,钟声沉闷。吴有金狠狠地敲了三下,然后把钟锤扔进生产队的院子里,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向南甸子看了几眼,然后骂一句:“这个狗娘养的!”

村外响起马铃声,一个由十几辆马车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驶进小村。都是三挂马车,骡马膘肥体壮,赶车人也显得格外精神。

赶头车的车把式四十多岁,和其他车把式一样,都穿着蓝色大棉袄,只是戴的帽子比别人强。其他人戴狗皮帽子,他的帽子是狐狸皮,狐狸皮帽子护着一双小眼睛,眼里不停地淌眼泪,当地人叫他漏风眼。

“漏风眼”进村就喊:“哪位是老连长?我们是农场的,奉领导之命,到你村拉草。”刘占山从家里钻出来,车把式大声问他:“那位老弟,我打听一下,老连长家住在哪?”

刘占山听车把式要找“老连长”,心里说:“准是老家伙当队长时瞎搭咕,整来这老多马车。这个小心眼儿,还真为村里干了点儿好事,秋末给大家多分了口粮,省得这一年再挨饿。”刘占山没急着搭理车把式,而是站在院子里小声嘟囔:“也不知哪个王八蛋吃里爬外,把他给告了,告他别的也行啊!这小子专告他多分粮的事。私分国粮从来都是要命的,老家伙好不容易逃月兑,也该吸取教训。”刘占山看一眼拉草的车队,又对“老连长”产生意见:“你为大家办事,我这有良心的人说你好,可不见得没人整你。老家伙不死心,又张罗给队里卖草,八成是吃饱撑得。”

“老连长”给全体社员多分了口粮,让马向勇告了黑状,兰正立刻从各小队抽调人手,成立临时工作组,专门儿调查和处理此事。

工作组在刘屯调查十几天,也没弄出满意的结果。查小队会计帐,刘仁的账本上明明白白写着每人三百六十斤,和上级的规定分毫不差。问刘仁为啥不把多分的粮上账,平时随和软弱的“小白脸”显得非常强硬,一口咬定他不知道多分粮的事。有人怀疑“老连长”在秤上做了手脚,可是,分粮时他又不把秤杆,多余的粮食没办法从他手里流向社员家。动员村里人把多分的粮交回生产队,没有一个人承认多分,连马向勇都把粮囤看紧。工作组成员中,有人对这件事失去兴趣,也有人主张挨家挨户地往回收。在意见难以统一的情况下,兰正表了态:“刘宏祥依仗自己成份好,不认真学习**著作,缺乏无产阶级的无私精神,也缺乏革命的国际主义精神,思想动摇,胆大妄为,私分国粮,问题严重,就地免职,等候严肃处理!”

免掉“老连长”的队长职务后,兰正又表扬举报人:“有的群众反映,队里多分了粮食,这种做法很了不起,是大公无私的表现,绝对是革命行为!他用行动向全世界证明,我们刘屯的贫下中农是伟大的,眼里容不得沙子,肚子里容不得私分的粮食!刘屯人在**思想的光辉指引下,有着坚强的革命精神,有了这种精神,我们就能战胜一切反动派,就能打败美帝国主义和现代修正主义。全大队的社员都要向革命的刘屯人学习,坚决将革命进行到底,早日实现**!”兰正又讲:“但是,要想把多分的粮食收回来,也有重重困难,首先是多分的数量不好弄清。另外,得到粮食的人家,绝大多数是贫下中农,是革命的中坚力量,我们不能挫伤广大贫下中农的革命积极性。”兰正忽然感到,这样讲容易被一些人误解,他把话往回拉:“但是,我们不能害怕困难,革命者都不能在困难面前低头!分粮这件事不能拉倒,多大的困难也要查,查不清楚也要查,绝不能让个别人占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的便宜!国家也有困难,我们还要用粮食支援全世界受苦受难的阶级兄弟。每一颗粮食都要珍惜。”兰正又在拐弯:“但是,我们还有很多革命工作,要备耕,要兴修水利,还要植树造林,这些都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首要任务。我们先把查粮的事放一放,以后一定要搞清楚,不查清楚,绝不罢休!”兰正叫过刚刚“就地免职”的“老连长”,厉声呵斥:“告诉你刘宏祥,你的事情还没完,你先老老实实劳动,将功折罪!”

喝呼完“老连长”,兰正的声音平和下来:“社员同志们,为保我们红色江山永不变色,我们要在**思想的光辉指引下,在上级领导的统一指挥下,认真做好每一项革命工作,有矛盾尽量在基层解决。我们要关心领导,不要给百忙的领导添麻烦。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分清两个矛盾,如果是人民内部矛盾,我们要采取批评教育的方法,把他团结过来。如果是阶级矛盾,我们绝不能手软,坚决把敌人打翻在地!”兰正着重强调:“但是,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把村里的事情越级捅到上边去了,领导派人追到你的头上,我兰正可没法替你搪着。”

兰正这套多个“但是”、多处转折的理论在刘屯发挥效力,马向勇没敢把多分粮的事捅到公社,“老连长”逃过劫难。

“老连长”蔫了几天,后来觉得,分粮的事没人再纠了,他又支楞起来,仿佛自己干了件惊天动地的英雄事,而且还要和评书上的包公相比。他对孬老爷说:“包青天陈州放粮,救济穷人,垂恩千古,我多分一点儿粮也不是自己吃,撸了队长也值得。”孬老爷晃着永远不想抬起的头,低声说:“岁数不小了,别说小孩子话,现时下来说,还是听老吴的,老吴说吃咱就吃,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嘞的。”

刘屯大多数社员都在暗地里骂,说举报“老连长”的人不是人揍的,刘占山认定举报者就是马向勇。

“漏风眼”见刘占山不吭声,以为他没听见,说了句:“真倒霉,碰到个哑巴。”

刘占山用手指了指走在街上的马向勇,然后慢腾腾地往生产队走。“漏风眼”把长鞭在空中一甩,打个脆响,三匹马往前一蹿,很快赶上马向勇。

“漏风眼”在马向勇跟前跳下车。

马向勇见一路车队奔他而来,已经想到来拉草,他晃着身子,把目光放在拉帮套的枣红马身上。

这匹马个头不算很大,身子非常光滑,鬃毛长,而且不停地抖动,特别是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充满敌意地注视眼前阴险的陌生人。

“漏风眼”对马向勇说:“老连长,没见过这样的好马吧?这是匹走马,跑起来又稳又快,只是没有人能够驯服它,如果你能骑它溜一圈儿,我把它白送给你。”他见马向勇的目光仍然不离枣红马,非常着急地大声说:“别看了,看也没用。我们这些人到刘屯拉草,足足走了一宿,冰天雪地的冻够戗,你们先给弄点吃的,让大家暖和暖和。”

马向勇听车把式叫他“老连长”,知道弄错了,松弛的脸上挤出一丝笑,问“漏风眼”:“谁告诉你的?说我是老连长。”

车把式指一指他的瘸腿说:“那还用问?就凭你这条伤腿,准是久经战场,立过战功,你一定是老连长。”

马向勇脸上的赘肉动一下,瞬间被虚假的讪笑掩饰住,指着不远处的大院儿说:“那是小队,到队里再说。”

“漏风眼”又甩个响鞭,领着马车队进到小队的院子里。

队部里人不多,除去夜间在队里睡觉的几个人外,又多了孬老爷和吴有金。孬老爷嫌家里炕凉,早早地来到队里,在炕上找个热地方坐下来,半闭着眼,等待社员到齐后由队长分配活计。

“漏风眼”把车停在院子里,发现瘸子没跟来,对低头想事的孬老爷说:“你们老连长也真是的,卖草时挺积极,死皮赖脸地找我们农场,我们来了,他又拿起架子,还带答不理的。”

孬老爷没明白咋回事,但他知道车把式一定找说话算数的人,便指着吴有金说:“现时下来说,老吴说啥咱干啥,有事跟他说,会把事情做得悟和悟和的。”

吴有金一肚子闷气,听到孬老爷的话,他仍然站在门旁,没喜得搭理这帮人。

马向勇进了院子,摇晃着身子奔向枣红马,把它上上下下看个遍。“漏风眼”很不满地说:“老连长,你也太磨蹭了!”

吴有金在一旁搭话:“认错人了,他不是老连长。”

“那谁是?”“漏风眼”有些急:“老连长是你们这的队长,和我们农场订好的事情,让我们过完正月十五就过来。我们按时来了,又不找到他,哪有这样办事的?”孬老爷用手指捅了下“漏风眼”,对他说:“现时下来说,队长是老吴了,老吴说干咱就干,为社会主义做贡献,老吴说吃咱就吃。”孬老爷拍拍并不鼓溜的肚子:“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嘞的。”

吴有金把车把式安排在孙广斌家,让孙广斌准备饭。

儿子不在家,家里就剩孙广斌一个人,整铺炕闲着。队里来了人,都安排在他家吃住。

孙胜才前些天回来一次,让很久没见到儿子的孙广斌高兴不已。他觉得,儿子有了出息,连吃饭都变了样。

孙胜才没进城之前,吃饭是狼吞虎咽,不把肚子撑圆决不罢休。常常是上边吃下边拉,在村里得了个“稀屎痨”的绰号。现在不同了,孙胜才有了讲究,不但嫌孙广斌贴的大饼子不好吃,还用难听话数落父亲:“你这辈子真白活,找不到娘们儿,连饭都做不好。你看我们食堂的大师傅,本事就是高,同样是苞米面,人家做的是发糕,四角四方,又暄又甜。你那大饼子硬的像铁饼,连猪都不爱吃。”孙广斌虽然觉得儿子比以前强了不少,也听不惯这样的话,他抱怨:“能吃上大饼子就知足了,前两年吃的啥?连马料都吃不上。你在外面,不知你爹受的苦。”

孙广斌把大饼子做成四角四方形,放在锅里蒸,出锅后仍然硬,而且里生外熟。孙胜才的嘴撅老高,吃得并不少,他在家呆了一星期,消耗了孙广斌半个月的口粮。

孙胜才看到有些矿工在家乡找了女人,带到城里落了户,他也活了心。这次回来,有在家乡找媳妇的打算。由于变成城里人,孙胜才在婚姻大事上很挑剔,决不能挖到筐里就是菜。还有几条标准,“四个不要”:长得不俊的不要,土得掉渣的不要,成份高的不要,亲戚中有严重历史问题的不要。也是凑巧,他在小南营水库碰到了付亚辉,并把付亚辉和开拖拉机的女司机对上号。虽然少年时的孙胜才骂了女司机很多脏话,但拖拉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他知道女司机根本听不见。孙胜才不但看中付亚辉这个人,也相中了女司机穿的那身工装,虽然有油污,也比村里人穿得强百套。在孙胜才眼里,只有不简单的人才能穿上这身衣服。如今孙胜才也穿上工装,也成为不简单的人,甚至比拖拉机手还要强。拖拉机还要往乡下跑,孙胜才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他在心里嘀咕:“如果有人给过个话,那个女司机一定乐得找不到家,一定追着我不放。到那时还要拿一把,告诉她不许要彩礼,最好让她娘家多陪送点儿。”

当然,孙胜才还不知付亚辉的父亲是富农子弟,如果早知道,也许他不会自作多情。

孙胜才知道刘强认识付亚辉,让刘强去保媒,刘强没答应。气得孙胜才在刘强背后骂:“牛个屁!小地主崽子!姓付的丫头看不上你,你就巴结吴小兰,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人家是贫农,你是啥?要是你家成份好,你爹早把你整到城里了,何苦在这个破地方土里扒食!”

虽然孙胜才背后骂刘强,当面还是死皮赖脸地哀求他:“你跑跑腿,帮我说一说,弄成了,你是我的大恩人。听我爹说过,你父亲救过我爷俩的命,再帮我一次,我孙胜才一辈子也不会忘。”刘强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说:“付亚辉已经调到黄岭小学当老师,开学就过来了,到那时我给你过个话。”

在孙胜才的熟人中,没有第二个人能和付亚辉说上话,孙胜才只有等到开学。矿上给的假期有限,他先回去上班。

孙胜才走后,孙广斌又孤零零地过日子,凉一口热一口地往前对付,有时不愿烧炕,他就到小队里睡一宿。由于孤独,他乐意往家招人,也尝试着做发糕,手艺有了长进,也为队里招待客人解决了吃住的问题。这次吴有金把车把式的饭派到他家,孙广斌挺高兴。一则有了说话的,人多了屋里也暖和。二则这些人并不是白吃,吴有金给粮食,还给记工分儿。粮食只能多给不能少给,就是给的正好,孙广斌也跟着混饱肚子。

庄稼人做饭,玉米饼子炖白菜,一锅出。车把式真饿了,他们吃得很香。吃饱后扯闲皮,知道孙广斌没老婆,有人逗弄他:“在我们农场,光棍子没有闲着的,就因为姑娘媳妇多。才出现这样的顺口溜:养鸡队、×没腰,碰不着、熊蛋包。”见孙广斌不搭茬,便把话题转到拉车的牲口身上。“漏风眼”说:“刚才那个瘸子对咱的枣红马有兴趣,挺识货呢。”

孙广斌问:“哪个瘸子?长得啥模样?”

那人说:“这

个人嘛,个头不算很高,挺粗实,大脸盘子,脸上的肉一块一块的,我刚才见他一笑,觉得挺难受。”

孙广斌说:“准是马向勇,他摆弄半辈子牲口,最认得好马了,听说他的腿就是骑马摔伤的。”

其实孙广斌也不知道马向勇的腿是咋回事,只是马向勇自己这样说。

马向勇从刘屯搬出去还很小,回到刘屯时变成了瘸子。怎样瘸的,马向勇的说法随政治形势而变化。

马向勇带回一双儿女,闺女马金玲已经上小学,和刘喜一个班。刘屯人没见过马金玲的妈妈,这孩子在泥水中滚爬着成长起来。她很懂事,也很仁义,小小年纪就知道关心和照顾弟弟。村里人都夸她,甚至有人说马向勇不该有这样的好孩子。到了上学年龄,小金玲用儿时穿过的衣服求刘氏改做一个小书包,央求父亲,让她去上学。马向勇不同意,让她在家看弟弟,马金玲背着书包站在村头目送上学的孩子们。

乡亲们劝马向勇:“孩子没妈,怪可怜的,她乐意上学,就让她念几天吧!”马向勇同意了马金玲的要求,不过,她得把弟弟马成林带上。

刘喜上学比马金玲晚,已经开学一个月了,李淑芝才把他送到学校。原打算过一年再让他上学,无奈刘喜在家淘气,还怕他笑嘻嘻地招惹是非,想让他到学校受些管束。正赶上黄岭小学的学生没招满,李淑芝利用这个机会把刘喜送进去。

刘喜的班主任是谷长汉,他一眼就看出刘喜是个淘气包,把刘喜放在最后一排。

刘喜背着哥哥刘志用过的破书包,每天早早从家里出来,却经常迟到。他在半路上拐到树丛里捡草蘑菇,或到快要干枯的水坑里抓几条泥鳅拿到课桌上摆弄,谷老师并不批评他,只是全部没收。有一次,刘喜在吴家沟的水边上捡到两个鸭蛋,很高兴,想用鸭蛋到附近的合作社换两个方格本。他把鸭蛋放到课桌里,被谷老师检查到,又要没收。刘喜笑嘻嘻地把鸭蛋放在谷老师手里,趁谷老师没注意,抡起两只小拳头把鸭蛋砸碎。蛋黄溅到谷老师脸上,气得谷老师打了刘喜一巴掌。满脸蛋液的刘喜握着双拳,一脸嘻笑地盯着谷老师。谷老师大声斥责他:“小坏蛋,长大也是地主资产阶级的走狗!”谷老师话刚落,马成林在旁边说:“谷老师,刘喜不是走狗,我们村都把他叫小地主。”谷老师脸上浮出冷笑,大声说:“是狗改不了吃屎,地主崽子改不了反动。”然后把刘喜的书包摔到刘喜头上,喝一声:“小地主滚回去!”刘喜捡书包,谷老师薅着衣领把他拽到讲台上,恼怒地说:“小地主,把你爹叫来,叫不来就别上学!”

马金玲听谷老师一口一个小地主,勇敢地站起来纠正:“谷老师,以前都把刘喜叫小地主,村里人还欺负他,现在他不是小地主了。他爹没在家,你就让他上学吧!”

谷老师喝斥马金玲:“坐下!课堂上不许说话。”

刘喜被谷长汉撵出学校,没敢回家,他在村外转悠。等马金玲放了学,他从半路迎上去,笑嘻嘻地站在马成林对面。马成林拉住姐姐,想把身子拐过去,没想到刘喜的动作更快,两只拳头同时砸下来。没有准备的马金玲看到弟弟挨了打,用身体阻挡刘喜的拳头。刘喜打不到马成林,把威风施展在马金玲身上,马金玲哭着回了家。

晚上,马向勇发现女儿脸上有伤,问她咋回事,马金玲自己承受委屈,只说是抱柴禾刮的。

后来,李淑芝去了趟学校,给谷老师赔礼道歉,谷老师答应让刘喜上学。

刘喜上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谷老师不管他,刘喜落个逍遥自在。

李淑芝只好做这样的打算:“让刘喜先对付一年吧,大不了明年重新上。听兰正书记说,明年村里要办小学,那就省心了。”

寒假期间,刘喜在村外疯跑,到小榆树上掰洋刺子,回来和刘文胜的小儿子四胖子顶。四胖子的洋刺子是从柳树上掰的,没有刘喜的坚硬,每次都顶输。刘喜有时也找马向伟顶,马向伟也不是对手。他还制定了顶洋刺子的规则:输一赔二。

刘喜常常赢到一小把洋刺子,回家放在火盆里烧熟吃,香喷喷的。

早上起来,刘喜准备到甸子上掰洋刺子,见到从村外来了这么多马车,他又车前车后跟着凑热闹。在生产队,刘占山嫌刘喜碍事,吓唬他:“看见那个枣红马没,一蹶子能把你踢到天上去。”

刘喜说:“我不信你刘大白活的话。”

刘占山将刘喜:“你真不信?哈!有能耐你模模马。”

刘喜从饲养棚里拿把鞭杆儿去捅马腿,刚接近枣红马,被老黑抢下鞭杆儿,把他推出院外,还在他上踢一脚,瞪着他说:“小孩崽子别不知深浅,马蹄子能把你的脑袋踢开花,快滚开!”

刘喜笑嘻嘻地看老黑,没把“老野”骂出口。

吃饱饭的“漏风眼”又喝了一碗白开水,扯了几句荤嗑,然后戴上狐狸皮帽子,领着十几个车把式回到生产队的院子里。吴有金让男社员都去装车,女社员也去帮着拽草捆。

“漏风眼”把车停在最大的草垛前,没有人给他扔草捆,他把队长吴有金叫过来。

吴有金看一眼草垛下的窝,心里一阵难受,用眼睛寻找刘强。刘强已在相邻草垛上,挥动木叉往车上扔草捆。吴有金冲着刘强骂:“女乃女乃日,王八崽子!”骂完回转身,看见羊羔子对他挤眉弄眼,吴有金抢上前,照着羊羔子的就是一脚,把羊羔子踢个前趴。羊羔子蹲在地上哼哼:“我帮你找到闺女,你不谢我还踢我,这叫恩将仇报,以后,你家小兰被刘强领到家里搂着,我看见也不管。”吴有金大声吼:“快起来干活,别他妈找打!”

羊羔子揉着被踢疼的和刘仓一起爬上这个最大的草垛,在草垛顶上,羊羔子大声喊:“告诉你吴队长,你家小兰是我领人找到的,她光着脚丫子,就在下面的草窝里。男子汉说话得算数,你得让刘仁多给我记一天的工分儿。”羊羔子把吴有金气得在草垛下跺脚,不知道是把羊羔子拽下草垛打一顿还是找刘强拼命。

“漏风眼”的马车刚装完,马向勇就一瘸一拐地奔过来。“漏风眼”知道这个瘸子看中了他的枣红马,对马向勇说:“这是匹好马,你也只能看看,可惜你使唤不了。”马向勇用手去模枣红马的鬃毛,枣红马觉得身边的人可恶,立刻甩他一头,嘴里发出“咴儿咴儿”声,浑身的皮毛不停地抖动。马向勇不知趣,用手在马背上拍一下,枣红马前蹄刨着雪地,雪土四溅。

马向勇后退一步,说了声:“是好马。”

“漏风眼”得意地说:“算你识货,它的确是匹好走马,你看它走的步,跟别的马不一样。听说过千里马没?就是它。”见马向勇抖着赘肉的脸想事情,“露风眼”拍拍自己的胸脯:“也就是我能降住它,让它拉个帮套。你们这个小村子的人,最好别打它的主意。”

马向勇翻起眼皮,白了“露风眼”一眼。

“露风眼”重新把马向勇打量一遍,从车上解下枣红马的缰绳扔给他,大声说:“有能耐,骑一圈儿!”

马向勇接过缰绳,牵着枣红马在雪地上遛。旁边围了很多人,“露风眼”更得意。一本正经地说:“还是那句话,谁能把这匹马制服,我就送给谁。”马向勇见识过很多烈性马,从马的品种和外表上,他深知这匹枣红马非常刚烈,极难驯服,鼓起几次勇气,最终还是没敢骑。他看到马向前装完车走过来,把缰绳扔过去。

马向前抖抖缰绳,枣红马昂起头,前蹄狠刨雪地。马向前瞪着眼说:“嘿、嘿也好,小马崽子,装什么凶?老子就是要骑你。”说完猛提缰绳,飞身上马。枣红马往前一闯,突然猛抬后蹄,马向前的刚接触马背,就被扔了下来。

摔得重,马向前一边“唉吆”一边说:“嘿、嘿也好,嘿他妈能骑嘿就骑,我不和牲口对奏。”

枣红马把马向前摔下后,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露风眼”身边。“露风眼”握着缰绳在人前炫耀,用轻蔑的话语贬斥刘屯人。刘占山听不惯,接过缰绳高声说:“我就不信骑不了你这个小马崽子!”

他把缰绳缠在马脖子上,用手拽住马鬃,说了句:“用缰绳算我欺负你。”随着话音出口,刘占山骑在马上。枣红马似乎被他征服,稳稳地站在雪地里。刘占山特别神气,在马背上吹嘘:“这小马算个啥?想当年在朝鲜和美国佬打仗,咱骑的是大洋马,西洋种,从大鼻子那整来的,跑起来比箭还快。我骑着它冲入敌军阵地,把美国佬杀得屁滚尿流。”

“老连长”在旁边说:“多亏甸子上都是马车,要是有牛,都得让你吹死。”

这话让刘占山听见,大声说:“你这老家伙不服咋地?有能耐你骑上走两圈儿,没能耐就别嘚啵。哈,马背上真舒服,跟坐热炕头儿一样。”话音刚落,枣红马前脚腾空,用两只后腿立起身子,刘占山从马上滑下来,围观的人们一阵哄笑。大胖子臊皮他:“大哥,光想当年的大洋马了,没把小小的枣红马放在眼里,这回不算,你再骑一圈儿,多坐一会热炕头儿。”刘占山摔得很痛,听大胖子说他风凉话,恨不得踢他一脚,只可惜摔伤的腿疼得抬不起来。

马文走进大胖子,瞪着眼睛说:“你也是大小伙子,叫唤啥?不是屁货,骑一圈儿让大家看看。我不是小瞧你,你就会油嘴滑舌,敢爬上马背,我就服你。”

大胖子斜了马文一眼,心里说:“不是前些年了,你马文在村里像个人物似的,现在谁怕你?在我面前少放狗屁。”

马文见大胖子没给他好脸色,有点儿下不来台,小声骂:“小富农崽子,刚摘掉帽子就他妈洋棒,等再有运动那一天,我让你爹当地主!”

马文拿过马缰绳,递到羊羔子手里。

羊羔子虽然认定自己是烈属,刘永烈也比别人高一头,但是,他仍然怕马文。对递过来的缰绳不敢不接,接过缰绳后双腿颤抖。羊羔子往枣红马身上靠了靠,咬了三次牙也没敢抬起腿。方梅亮开嗓子大声喊:“刘永烈,勇敢点儿,你能骑它走一圈儿,我给你介绍一个漂亮媳妇。”方梅的鼓励使羊羔子大振精神,手提缰绳跃跃欲试,只是颤抖的腿不听使。面对前蹄刨地已经愤怒的枣红马,他退了下来。

马向东抓过缰绳,二话没说,跃身骑上马背。马向勇跟过去喊了声:“向东注意!”暴怒的枣红马飞起后蹄,马向勇一个后趴,在雪地上翻个滚儿。随即,马向东也从马背上翻下来。要不是马向勇有经验,往后倒得快,枣红马的后蹄准能把他踢伤。马向勇从地上爬起,抓住拖在雪地上的缰绳,从别人手里夺过马鞭,照着枣红马头上就打。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的“露风眼”,见马向勇打枣红马,开口大骂:“×你妈!你他妈是人不?长个人脑袋你跟畜牲过不去!你再打它,我把你那条腿也打断!”马向勇心里憋着气,根本没把“露风眼”的话当回事,回骂一句,甩着鞭子还要打,被一只铁钳似的大手握住了手腕。马向勇狞笑着看一眼抓着他的刘强,丢下鞭子,把缰绳扔过去。

刘强用手捋了捋马鬃,枣红马似乎很感激,低着头,显得非常温顺。

“露风眼”见没有人能制服枣红马,非常高兴。后来看到马向勇打它的马,他瞋目而视,恨这个瘸子不通人气。又看到枣红马身边站了一个结实的大个子,心里“格登”一声。

这个年轻人面目和善,却流露出果敢和顽强,表现出机智和勇猛。年轻人轻轻地捋着马鬃,枣红马和他很亲近,还把头往年轻人的身上靠。凭感觉,“露风眼”意识到枣红马要栽到这个年轻人手里。他急忙去拉刘强,好言相劝:“小老弟,你还年轻,摔坏了是一辈子的事。这匹马不是好使唤的,农场里的好车把式都不惹它,你也别逞强了。实话告诉你,这种马根本就不能骑。”

刘强笑了笑,他把手放在光滑的马背上摩挲着,枣红马慢慢地摇动尾巴。

原先,刘强只顾干活,头脑中全装着吴小兰的事,没有心思顾其他。那几个人先后从马背上掉下来,才看出这是一匹不易驯服的烈马,心里的憋闷和争强好胜的性格促使他要把枣红马制服。

他给枣红马卸去缰绳,枣红马感到轻松,用抖动马背来表示对这个年轻人的感谢。

刘强突然抓住马鬃,跃上马背。枣红马暴跳起来,后脚腾空,想从前面把刘强扔下去。刘强一手抓紧马鬃,一手抱紧马脖子,身子紧贴马背。枣红马这招不灵,又立起后腿,前腿高扬,同时发出愤怒的嘶叫,企图让背上的人在恐吓中从它的上滑下去。刘强有准备,牢牢地贴在马背上。枣红马用了两招以后,在雪地里狂奔起来。

和普通马不同,枣红马四个蹄子交换着地,非常平稳,跑起来风驰电掣,真不愧是一匹好马!跑出一段路程后,它绕过头往回跑,路过“露风眼”跟前时,突然收住前蹄,利用惯性把后臀撅高,来个急刹车。这是枣红马最奏效的一招,在农场,所有强壮的骑士都被扔在马下。如果刘强不是两条腿紧紧地夹住马肚子,不是紧紧贴伏在马背上,也会被扔下来。枣红马最后一招失败后,已经被征服,虽然又一次飞跑,但脚步逐渐慢下来,跑了一圈儿,又转回“露风眼”身边。

刘强为了检验这匹马的优劣,也想看它到底跑多快,他在马背上端正身子,用手抖了抖马鬃,枣红马离开人群。刘强在马上猛抽一巴掌,枣红马似乎领会了骑手的意思,飞起四蹄,箭一般地在空荡的草甸子上飞驰。

枣红马跑了一程以后,刘强让它驶进村子,在吴小兰家门前站下来。

吴家障子门紧关着,院里的积雪上留下乱七八糟的脚印。房门不开,也不知吴小兰是否在家里。刘强在心里呼喊:“小兰,你在家吗?你出来呀!我们之间是纯洁的,不要让纯洁被世俗的肮脏玷污。拿出你的勇气吧!你能够舍弃学业回来建设家乡,也能够为感情离家出走,在爱情的十字路口上,你更要勇敢面对。有一张愚昧和欺伪编成的大网,网纲抓在别人手里,不要乞求网开一面,要获得自由和幸福,只有冲破它。”

周围静悄悄,连雪后的阳光都显得安静,吴小兰矛盾的心灵在静谧中挣扎,哭泣!

刘强在马背上看了一会,然后驱马向村外走去,激动被冷落掉,他变得无精打采,刚出村子就从马背上掉下来。枣红马停了脚步,回头看一眼摔下来的骑手,“咴儿咴儿”地叫了两声,然后跑回马车旁。

刘强平躺在雪地里,西斜的太阳光照在他脸上,他不知热,也不知冷,身体麻木,麻木得像挺直的僵尸,只有心在剧烈地跳动,不息的灵魂和跟前的困难顽强地斗争着。无限的天空告诉他,是雄鹰你就飞翔吧,不要怕风雪打湿你的翅膀;广阔的大地告诉他,只有不怕跌倒的人,才能站得更稳,没有挫折,成功就失去意义;耳边的风告诉他,经历严寒的人才能珍惜春天;身下的雪告诉他,给我一点儿温暖,就会化成甘泉。抓一把土也会说话,春天到了,我就会孕育生命,让善良的种子在我这里发芽吧!有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这样说:“不要忘记我,我是一颗仇恨的种子,已经在这里扎根了!”

刘强站起身,和西斜的太阳对视着。太阳缓缓西下,刘强拖着疲倦的身子向村里走去。

章节内容中不要含章节标题。为了避免您的稿件丢失,请勿在线直接创作。

温馨提示:方向键左右(← →)前后翻页,上下(↑ ↓)上下滚用, 回车键:返回列表

投推荐票 上一章章节目录下一章 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