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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内容二十二

吴小兰听到刘强出事的消息后,做了一宿噩梦,一次一次被惊醒。王淑芬心疼闺女,背着吴有金对吴小兰说:“村里的年轻人有很多都饿跑了,有的人还在厂子里找到工作,吃供应粮。你不愿在家里呆,也出去见见世面,城里那个表姨从小喜欢你,你投奔她,在厂子里找点儿事干。”

看到年轻人都往外走,吴小兰也想出去闯闯,可心里放不下刘强,也不知刘强闯的祸究竟有多大,更不知政府能不能宽大他。上级派人调查刘强,吴小兰想方设法地去打听。

和“墨水瓶”一起来外调的是“上挑眼”。“墨水瓶”代表公社,“上挑眼”代表水库工地,两个人组成联合调查组。“耷眼皮”没有来,他在工地上整理材料。

经过吴有金介绍,找来被刘强砍过的马向春。马向春把调查组带到刘仁家,又请来马向前。因为马向前在大山窝水库干过,而且得了奖,他的证词有份量。马向勇不请自到,他怕两个弟弟说话不周全,便一瘸一拐地跟了来。

连同刘仁在内,一共四个人成为被调查对象。虽然只有马、刘两家,也代表了刘屯的全体群众,有当事人马向春在场,“墨水瓶”很满意。

“上挑眼”先说话:“找你们来,主要是调查刘强的反动言论和反革命行动。你们都是刘屯的中坚力量,要本着对革命负责的态度,有啥说啥,实事求是,对坏人坏事要积极揭发,每一个细节都不能遗漏。我提示几句,凡是不合时宜的言论,都是政治问题。有落后的倾向,都可以拉到阶级斗争的层面上。反革命行为多种多样,五花八门,比如对抗领导,偷盗集体财产,欺负贫下中农等等。着重强调一点,我们案件当事人体格好,假积极,一定在队里横蹦乱卷。只要我们认真想,他的罪行就少不了。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非常强大,决不能让阶级敌人逍遥法外。”

马向前不理解,瞪着吃惊的眼睛问:“刘强在水库干得好好的,听说还是红旗手、标兵,怎么变化这么快?嘿、嘿也好,一眨眼就成敌人了?”

“上挑眼”被问的瞠目结舌,两个眼稍几乎立起来,半天儿说不出话。“墨水瓶”很沉着,他把准备好的纸平铺在炕中间的饭桌上,往炕里挪了挪,从衣服的左上兜摘下钢笔,打开笔帽,用嘴哈了哈,在纸上划了划,见钢笔下了水,又慢腾腾地从兜子里拿出印泥盒放在桌子上,一切准备就绪,他才说:“刘强在水库上做的事情暂时不能公开,该保密的就得保密,这是组织纪律,你们也不要多问。至于他现在是什么性质的问题,目前还没定性,看我们工作进展得怎么样。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收集证据,当然,主要是收集案件当事人的反革命证据。你们几个把刘强在村里的表现如实对组织讲,我们不想冤枉好人,但是,对坏人决不能手软。这是对组织负责,也是对人民负责。听说刘强在队里很猖狂,砍过革命干部马向春。”“墨水瓶”看着马向春问:“马向春你说,有这事吧?”

马向春点点头。

“墨水瓶”又问:“刘强是不是还欺负过别人?特别是欺负贫下中农。”

马向勇瘸着腿往“墨水瓶”的小桌前走了两步,晃着身子说:“刘强不光砍过马向春,还打过马向东,还干过很多坏事,他还拉拢欺骗妇女。”

“墨水瓶”迅速地把马向勇的话记下来,然后用手模模秃脑门子,面无表情地说:“就要像这位同志这样,主动揭发,大胆揭发。我们给你保密,不要有思想顾虑。”他把目光移向马向春,又说:“这么着,你们一个一个地说,咱们一件事一件事落实。马向春,你先说吧。”

马向春被调查组叫来就是一头雾水,现在“墨水瓶”点名让他揭发刘强,觉得事情很严重。而且“墨水瓶”还要记录,旁边还有印泥盒,他知道说了话就得负责,要按手印,不容反悔,和板儿上钉钉一样。马向春不知从哪说起。

“墨水瓶”看一眼“上挑眼”,“上挑眼”发问:“你是什么成份?”

“贫农。”

“近亲属清白不?”

马向春被问愣。

“墨水瓶”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抬起头说:“他是问你的社会关系,如果你的近亲属中不存在四类分子和右派分子,你就是响当当的革命者。”

马向春回答:“没有,欸,清白。”

上挑眼问:“刘强为啥砍你?是不是因为你是贫农,忌恨你,搞阶级报复!”

马向春被问住,憋了半天儿才说话:“刘强砍树,我不让砍,他就动了手。”说着,模了模脑袋:“这不,疤痕还在这。”

“上挑眼”看到突破口,急忙说:“树是社会主义集体财产,砍树就是破坏社会主义。你不让他砍,是捍卫社会主义,捍卫红色政权。刘强砍你,是破坏社会主义,和红色政权作对,你说是不是?”

马向春回答:“那年涨大水,房子都冲倒了,家家都得重新盖。甸子上的柳树多得很,哪家都砍,谁也没说破坏社会主义。”马向春的话,让两个外调人员非常不满意,“墨水瓶”用钢笔指着马向春,非常严肃地问:“这么说,刘强砍你还是砍对了?”

马向春说:“我也说不清楚。当时我并不想难为他,一帮小子跟着起哄,我脑袋一热,说什么也不让他砍,又说了一些斗气的话。那小子脾气暴,用斧子砍了我,后来人家道了谦,陪了不是。都是乡里乡亲的,咱不能没完没了。”

“墨水瓶”用眼把屋里人都扫了一遍,当目光落到马向勇脸上时,马向勇把马向春拉到身后,急不可待地说:“这个人是个大老粗,阶级觉悟不高,分不清是非曲直,你俩别太怪他。刘强砍他时我在场,那小子凶得很,根本没把咱贫下中农放在眼里。马向春是组长,代表合作社,代表革命组织,代表我们贫下中农。刘强是上中农,他爹蹲大狱,自小就对政府不满,把仇恨发泄到马向春身上。虽然当时房屋倒塌,家家都到甸子上砍树,但是,树是我们贫下中农的,我们愿意砍,谁能管得着?他刘强就不行,没房住,可以挖地窨子。老逛是贫农,还住地窨子呢。”

“墨水瓶”听着马向勇的话,捡有用的记一些,然后问马向春:“马向勇说的对吗?”

马向春说:“我不懂那些大理论,刘强砍我时,他还是个孩子。我当时挺生气,后来他全家向我说好话,我还是原谅了他。”

“墨水瓶”把笔摔在桌子上,坐直身子看着马向春,马向春往后退几步,靠着墙卷了一棵蛤蟆烟。

“上挑眼”又点马向前的名:“你叫马向前?”

马向前回答:“嘿、咋地?”

“什么成份?”

“干啥?”

“上挑眼”解释:“这是我们的外调程序,到哪都这样问,也便于记录。”

马向前大声说:“我是贫农,我爹,我爷爷都是贫农。”

“墨水瓶”记了几个字,抬眼看马向前,四目相对,“墨水瓶”感到身上发冷。

马向前凛凛杀气,眼里喷发出仇恨,使得“墨水瓶”很不自然地吸了一口凉气。他用开导的语气对马向前说:“你是贫农,又是小队干部,在水库上得了奖状,思想觉悟要比别人高,要站稳无产阶级革命立场,敢于同坏人作斗争。对刘强这个人,你要大胆揭发,不用怕,组织上非常器重你,如果表现好,你是很有前途的。”

马向前看着“墨水瓶”不太发亮的秃脑门儿,见他坐在炕桌旁认真整别人的黑材料,就联想到父亲挨整的样子。仇人就在眼前,而且装腔作势,马向前恨得咬紧牙,想把“墨水瓶”拽下地打一顿,又觉得不解恨。马向前两眼冒火,强忍着,瞪着“墨水瓶说:“嘿、嘿他妈也好,我看刘强这小子不错!那些整人的王八犊子,都是无中生有,不是好东西!”

他这样骂,全屋的人都愣住了,半晌,“上挑眼”大声吼叫:“马向前,你要对你说的话负责!”

马向前一肚子怒火:“嘿、嘿也好,我说了就不怕!”他抢到“墨水瓶”跟前,举起桌子扣到“墨水瓶”的头上,然后大步走出门去。

屋里一片混乱,马向勇把桌子从“墨水瓶”身上搬下来。缩成一团的“墨水瓶”脸都吓白了,他见马向前没了踪影,才声嘶力竭地喊叫:“这还了得,反了天了!攻击工作组,现行反革命!”他和“上挑眼”收拾纸笔要离开,并且说:“刘屯这个瘪地方,坏人太刁野,狗不吃屎,都是主人惯的。背河的二倔子,死到临头还骂人,这小子打工作组,真他妈不知天高地厚,比反革命还反革命!让他等着,我们向领导汇报,把胡永泉派来,给这小子戴上反革命帽子,整到公社去专政!”刘仁怕事态扩大,急忙倚住门。马向勇单腿跪地,点头哈腰,又是陪不是,又是哀求。

“墨水瓶”渐渐冷静下来,心里想:“这样走也不是办法,任务没完成,没法向上级交待。马向前是个粗人,有的是机会收拾他。今天不跟他一般见识,也显得大人有大气。再者说,干革命也不会一帆风顺,啥事都往领导那里捅,给领导的印象就不好。领导不重视,就等于失去政治生命,连饭碗都难保。”

在刘仁的劝说和马向勇的哀求下,两位外调者显示出革命干部的宽大胸怀,重新摆好纸笔,继续往下调查。

从短暂的接触中,两个外调人员都看出马向勇是个奸诈阴险的家伙,也都知道,只有从这样人的嘴里才能搞到所需要的外调材料。有了调查马向前的教训,“上挑眼”和“墨水瓶”都显得很谨慎。

由“上挑眼”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马向勇。”

“成份?”

“下中农。”

“主要社会关系?”

马向勇没回答。

“你咋不说话?”

马向勇问:“你是不是调查我的舅舅和叔叔大爷?”

“上挑眼”的眉毛耸了耸,他说:“运动搞这么多次了,这点儿事你应该知道。”

马向勇说:“他们都死了。”

“生前有没有历史问题?是不是革命干部?”

“没有。”

“上挑眼”想进入正式话题,“墨水瓶”问一句:“你的丈人家是什么成份?”

马向勇被问住,没考虑怎么回答,而是先压怒火。

马向勇觉得“墨水瓶”太可恶,怨不得马向前用桌子扣他。马向勇心里叨咕:“你是来整刘强还是来整我?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认自己人。我帮你们整刘强的黑材料,不该对我调查这样细。”

“上挑眼”不容马向勇长时间思考,大声问:“你岳父的成份?”

“贫农。”

虽然“贫农”两个字是马向勇顺口说出的,明显没有底气,被经验丰富的“墨水瓶”捕捉到,他捏着钢笔问:“真是贫农吗?”

马向勇迟疑一下,但还是硬着嘴说:“是贫农。”

“墨水瓶”觉得马向勇说的不是真话,紧着追问:“你媳妇是干什么的?”

这种穷追不舍的追问打乱了马向勇的思路,也深深刺痛了他的心。马向勇的脸色在变化,瘸腿发软,但说出的话又臭又硬:“早他妈死了,我知道她会干什么?”

两个外调人员互相看了看,都感到马向勇的社会关系不清楚,也都感到没必要再问下去。

对马向勇刨根问底的讯问方式,是所有外调工作中的一种通病,这样可以增加打击对象和扩大斗争范围,往往影响调查的结果,有着丰富外调经验的“上挑眼”最清楚这一点。他看了看马向勇,把问话拉回来:“刘强是不是打过马向东?”

“打过。”

“马向东啥成份?”

“贫农。”

“你说说,刘强打马向东是啥性质?是不是阶级报复?”

“是,就是阶级报复。地主阶级报复无产阶级。”

马向春用力拽马向勇,急着打岔:“别瞎说,要摁手印的。”马向勇挣月兑他的手,故意大声说:“我不怕,干革命就不怕得罪人。你看你,叫人家砍了,还不敢斗争。”

马向春争辩:“我并不是怕得罪人,得说实话。马向东砍刚栽下的青年林,都是一些小树芽子,刘强阻止他,我看不算错,那片林子是刘强领头栽的,被人毁坏,他心疼。”

“墨水瓶”把笔搁下,盯着马向春看了半天儿,然后说:“你先不要说话,让马向勇讲。”

问马向勇:“刘强引诱欺骗妇女,有这事吗?”

马向勇犹豫一下,然后说:“有。”

“那个女人是谁?”

马向勇吞吞吐吐,支吾半天儿,只好说:“叫吴小兰。”

“吴小兰是干什么的?”

马向勇感到自己离了谱,不想再提此事。但是“墨水瓶”穷追不舍:“她是啥成份?”

“贫农。”

“墨水瓶”看着“上挑眼”,让他发问。

“上挑眼”好象对这样的事更感兴趣,嘴角露出笑,说话也变了腔调:“那个女人是谁的老婆?”

马向勇的本意是想利用男女关系给刘强增加麻烦,并不想把吴小兰搅合进去。现在,他知道事情变得复杂,改口说:“其实刘强是欺骗女人,并不是搞女人。那个吴小兰挺根本,不是那种乱搞的野鸡,她还小,没结婚。”马向勇见“墨水瓶”写了几个字又停了笔,他又说:“兰书记给吴小兰提过婆家,那个男的挺不错,在公社干事,绝对是我们无产阶级队伍的成员。家里都看中了,吴小兰就是不同意,亲戚

做不成,都怀疑是刘强挑拨的。刘强自小就和吴小兰好,吴小兰听他的话。”

“墨水瓶”忽然想起什么,问马向勇:“给吴小兰介绍的是不是朱世文?”

马向勇被外调者连珠炮似的讯问弄得晕头转向,一时想不起朱世文是谁,不得不反问一句:“哪个朱世文?”

“朱世文也叫刘辉,是公社干部。”

马向勇赶忙说:“是他,就是他。你说刘辉,不,朱世文哪方面不比刘强好,吴小兰就是看不上人家,这不是受刘强欺骗是什么?刘强太狂了,总想显摆自己。在村里,他把周云给虚住了,领头栽了那片林子,自以为了不起,在我们面前,腰板老硬了,见到你们这些干部他都挺着头。在水库又装假积极。整张盖红印的破纸糊弄社员,实不知干了坏事。依我看,咱们无产阶级政权,就应该给他点儿颜色看看,把他的嚣张气焰打下去,要不然,那小子不定干出什么坏事情。”

马向春在马向勇后背点了一下,示意他嘴上留点儿德。马向勇没理会,又说:“如果把刘强这小子抓起来,朱世文和吴小兰的亲事还能有希望。朱世文真是喜欢吴小兰,那才叫郎才女貌,又都是无产阶级出身,是天生的一对。”

马向春对马向勇的话非常反感,特别是马向勇捧着刘辉说话,更让他难以接受。马向春扭过身子对马向勇说:“调查刘强咱就说刘强,提人家吴小兰干啥?她又没惹着你!”

马向春对“墨水瓶”说:“我该说的都说了,你们调查别人吧。”他抬身想走,被刘仁劝住,刘仁说:“今天来的工作组是为了公事,并不是想整谁害谁,但是,事情也得弄清楚。向勇的话虽然有偏见,那也是他个人看法,有看法就得说出来,只有重要的才记录。”

马向春看了看“墨水瓶”,又看了看“上挑眼”。突然间多出个心眼儿,他说:“告诉你俩,我可没说啥,你们别乱记。”

“上挑眼”说:“那不行,我们不但要记,你还得摁手印。”

马向春说:“是我说的我就摁,你们得给我念念,是别人说的,别往我头上安。”

“墨水瓶”告诉他:“你不用有顾虑,我们代表组织,不会无故冤枉人。”

马向春不相信他俩,起身拉过刘仁,极其认真的说:“我不认字,你给我念念,你让我往哪摁,我就往哪摁,整出毛病你担着。”

调查组又调查了刘仁,刘仁说了一些浮皮潦草的话,没从他嘴里得到实质性东西。

这次外调,使得“墨水瓶”既失望又憋了一肚子气。马向春让他碰了一鼻子灰,马向前把桌子扣到他的头上,只有马向勇随和他,也没什么重要东西。“墨水瓶”和“上挑眼”合计半天儿,只好凭以往的外调经验,发挥两人的聪明才智,凭空想象和马向勇提供的证言相结合,理论联系实际,勉强整理出两份外调材料,一份留公社,另一份送往大山窝。

马向前生着气往家走,在街上遇到吴小兰。

吴小兰问:“大哥,我想打听一下,刘强在工地上到底咋地了?”

马向前气没消,嘟囔着:“嘿他妈的墨水瓶,王八蛋,我真想一桌子砸死他!”

吴小兰见马向前不直接回答她,而是骂“墨水瓶”,觉得这件事更加蹊跷,急着问:“大哥,墨水瓶到底说啥了?”

马向前说:“他能有啥好心眼儿,整人呗,嘿他妈地要整刘强,装腔作势,我真想宰了那个王八蛋!”

看到马向前这样恨“墨水瓶”,吴小兰联想到二倔子的事,她的心一阵紧缩,暗自思量:“这墨水瓶可不是善茬子,他来整材料,刘强可要遭殃了!”

吴小兰低声问:“刘强犯了什么罪?连墨水瓶都派来了。”

马向前见吴小兰这样关心刘强的事,故意逗她:“墨水瓶那个王八蛋说了,这件事必须保密,是组织纪律,谁泄密就得杀头。”马向前看了看吴小兰,又说:“墨水瓶也没说刘强犯了什么事,连上挑眼也没说出个四五六。依我看,刘强没什么大事。他俩整人呗,看你不顺眼,找你毛病还不容易?他们把别人整了,自己就有饭吃。嘿、嘿也好,领导们养着闲人咱管不着,也不知养着狗干啥?这些狗在当官儿的面前晃尾巴,嘿他妈没疯,就他妈到处咬人”马向前见吴小兰听得发呆,突然笑起来,大声说:“嘿、小兰,刘强关你什么事?他是男的,你是女的,关心多了就有闲话。你还是想你自己的事得了。现在吃不饱,一些半大小子都跑出去了,丫头都到城里找对象。嘿、嘿也好,你也该想点办法,刘强也不能帮你挨饿。”

吴小兰从马向前嘴里没掏出一点儿刘强的消息,心里很难受,回到家里,一头扎在炕上。王淑芬急忙问她:“哪不舒服吗?”吴小兰头朝下,没有动弹。王淑芬模她的脸,自言自语:“也不热呀,咋地了?”她问吴小兰:“你是不是没吃饱?”

王淑芬从梁上摘下饭筐,大声说:“起来吧,这还有个糠面饼子,给你小弟弟留的,瞅你饿的没精神,你先把它吃了吧。”

吴小兰不耐烦地说:“我不饿!”王淑芬很纳闷儿:“这丫头平时挺温和的,怎么发了脾气?”

她拽起女儿,见女儿流着泪,又心疼地说:“啥事这样想不开?快把饼子吃了吧!准是饿的。咳,咱也得知足,好赖还有糠菜吃,李淑芝家早都断粮了,咱比她家强得多。”吴小兰栽到炕墙上,哭着说:“妈,你别说了,让我静一会儿。”

王淑芬仍然絮叨:“大山窝来了人,你就打不起精神,也不知有啥牵着你的心?怨不得人家说你和刘强好,我看也不是说瞎话。现在都啥样了,饭都吃不上,谁还考虑那个?等熬过这个难关,有相当的再找呗。”

吴小兰越听越烦,大声说:“妈,你说点儿别的行不行?”说完,抬头看王淑芬,见到母亲也是一脸悲愁,她的态度缓和一些:“妈,我也想出去闯一闯。”王淑芬不反对:“想出去就出去,在家也是挨饿,找个吃饭的地方吧!到省城找你表姨,先在那落个脚。”

听了母亲的话,吴小兰非常犹豫。虽然心里长了草,但是,得不到刘强的消息她不想走。吴小兰对母亲说:“我还没有准备,过几天再说。”

王淑芬看不透女儿的心事,只好说:“妈也不舍得让你走,实在没啥路了。听说向东个把天也要走,你和他是个伴,准备准备吧。”

冬至已到,天黑的早,王淑芬为了省灯油,催促一家人都躺下,早早吹了灯。不到半个时辰,吴有金打起呼噜,王淑芬也合了眼。

吴小兰心里乱,睡不着觉,也没心思收拾东西,蜷着身子在炕稍想心事。

她家的窗户是纸糊的,只有炕梢的窗上粘着一小块玻璃。吴小兰悄悄坐起身,隔着玻璃往外看。一片冰天雪地,星星在云中穿梭,西北风吹着零星的雪花满街飞舞。

家里没钟,吴小兰寻找三星的位置,只有从星星的位置上才能确定时间。这是她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天上排列整齐的三颗亮星是父亲的钟点儿。冬天里,事情再忙,三星在正南上方时,父亲也会回来睡觉。现在,三星已经偏西,吴小兰估计是午夜时分,仍然没有困意。

突然,一个人影从街上走过,从西向东,走得很急,而且晃得很厉害。吴小兰的目光跟着那人,心里一阵惊喜:“是刘强!”她得心急促地跳着,并且肯定地说:“是他,一定是他。”

吴小兰悄悄地穿好衣服,轻轻地推开门,借着忽隐忽现的星光来到李淑芝家门口。刘家屋里亮着煤油灯,透过窗纸往里看,刘强好象栽在炕头儿上。吴小兰躲在窗边,把屋里的情况了解大概,急忙回到家,见父母都在熟睡,她模出纸和笔,来到外屋,借着火绳的微光匆忙写了几行字,放在枕头下,又匆忙把现穿的衣服系成包,出了门。

刘强离家往南走,吴小兰跟在后面,刘强停,她也停,刘强走得快,她也跟得快,离火车站不远了,吴小兰撵上刘强。

刘强感到意外,问吴小兰:“你怎么来了?”吴小兰不吭声,跟着刘强走,到了车站她才说:“家里挨饿,我到城里投奔一个亲戚。”

火车来了,吴小兰不上车,刘强催促她:“去省城就是这趟车,快走吧!”吴小兰不动身,觉得刘强追急了,她说:“这趟车方向不对,我坐往北去的火车。”

吴小兰的话,让刘强什么都明白了,任何解释都没用,他拉着吴小兰登上北去的火车。

载着逃难人群的火车,向北慢慢地爬动着,车轮把铁轨咬得“嘎嘎”作响。车上人多,刘强和吴小兰簇拥在一起,两人相视而笑。

在车上,刘强告诉吴小兰:“别人问你,你就说是我妹妹。”

火车把他俩带入一个又一个城市,又把他俩带出,蜿蜒向北走,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挡在面前,两人在那里留下来,刘强当了一名伐木工人。因为他体格好,干得出色,提升为班长。伐木队领导照顾刘强带来的漂亮妹妹,把吴小兰留在食堂。

山区奇冷,伐木工作极其艰苦,两人都感到很快乐,就像两只初飞的小鸟,虽然稚女敕的翅膀还不适应大兴安岭的严寒,但是可以自由地飞,自由地唱。如果他们在那里留下来,或许会开辟美好的生活。然而,命运总是捉弄人,当两人在他乡异土欢笑的时候,也把悲剧的大幕悄悄地拉开。

吴小兰出走时挺兴奋,到了新地方也很开心,可是安顿下来,她就想家了。走时没和母亲告别,母亲一定为她流泪,父亲也一定唉声叹气。吴小兰非常清楚,虽然父亲严厉,但是他心疼女儿,姐弟三人中,父亲最偏爱的是她。

刘强也想家,也怀念大山窝水库的那段生活,他忘不掉工地领导对他的表扬和鼓励,有些舍不得那个地方。他想念帮助他的周书记,不知自己的逃走会不会连累周云。他惦记身体虚弱的于老师,不知于老师怎样熬过这样冷的冬天。然而,刘强最牵挂的是母亲,自己逃走了,工地上跟母亲要人怎么办?家乡闹饥荒,父亲又不在家,母亲怎样领着全家人往前挺?眼看快过年了,家里没粮食,这个年怎么过呀!

接连几场大雪,刘屯的日历翻到春节这一页。

刘屯人把旧历年看得很重要,好的年份,都要把土房装饰一新。贴对联,房沿上粘满红红绿绿的挂钱儿,家家把福字倒贴在门上,祈望幸福到家。养猪的人家在猪圈上贴“肥猪满圈”,鸡架上贴“金鸡满窝”,生产队的马圈和粮仓全贴上写有吉祥和富足的字样。

孩子们要换新衣服,换不上新衣服的也要换上新鞋。换新鞋有讲究,名为踩小人。把阿谀奸诈的小人踩在脚下,孩子的路才平坦。为了让孩子穿上新鞋,妇女们从上冬就打袼褙纳鞋底,年轻妇女的怀里有两样不可少,一个是吃女乃的孩子,一个是没做完的布鞋。

刘屯人还看重吃,特别是大年三十儿这顿饭,常说,再穷的人家过年也要吃顿饺子。刘屯人把饺子留在午夜或者初一的早晨吃,亲人相聚的年三十儿少不了鱼。也有讲究,叫年年有余。

不过,刘屯的这一年,没有哪家再讲究,特别是李淑芝,正在为过年唉声叹气。她想念远走的儿子,不知儿子流落何方,她有些后悔,不该告诉儿子向北走,北边太冷,儿子能受得了吗?她想念丈夫,丈夫出去已有两年多,还是不能回来,虽然捎过信儿,她不知是什么样子。李淑芝也动过到丈夫那看看的念头,可总是抽不开身。而现在,形势越来越紧,前天吴有金还追问刘宏达的下落,想见面更是不可能了。

李淑芝从柜底下找出几棵香,插在灰碗里,端到家谱前。往年插香的碗里装的是米,今年只有用草灰代替。家谱前供着两个净面的饽饽,还有两个大红萝卜,馋的小刘喜直想拿过来吃。女乃女乃拽着他哄:“别着急,撤了供都给你吃。”

李淑芝在家谱前念叨:“灾荒年,活人吃不饱饭,先人们也该体谅一下儿孙,将就点儿吧!”她把香点着,跪着磕了三个头,然后仰望家谱乞求:“祖宗在上,受后人三拜。这几年,家里不太平,年年有灾祸,宏达有家难回,小强又逼跑了!先人睁睁眼睛,帮帮儿孙吧!让后人过几天安稳的日子。”祷念完,李淑芝又让刘志跪下磕头。刘志连磕三个头,跪在地下瞪家谱上的神像。李淑芝催促他:“快祷告几句,来年会有好运气。”刘志不吭声,又连磕三个头离开。

小刘喜哭哭啼啼,跪在家谱前磕了头,磕完不起来,对着祖宗流鼻涕。女乃女乃把他搂进怀,小声说:“男人们,在祖宗跟前是不准哭的,擦干泪,做个祈祷,祖宗会保佑你,咱喜子大了有出息。”女乃女乃的话音刚落,小刘喜“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李淑芝心情沉重,刘喜的哭让她更加伤心,忍不住说:“大过年的也哭,难道这孩子真是丧门星?从他出生那天起,就哭得全家不得安宁,如果真像贾半仙说的那样,怕是活不过灾荒年了。”

外面响起几声零星的鞭炮声,很快被呼呼的风声淹没。刘志跑进屋,喘着气告诉母亲:“妈,咱家的猪卡在茅坑里,我拽不动。”李淑芝急忙到茅房把猪拽上来,它已经断了气。

李淑芝脸色木然,看不出是悲是忧,对家人说:“死就死吧,用它过年。”

这只小猪是大食堂解散时李淑芝从小队抓来的,打算喂大后卖掉,换几个钱儿改善一下家境。可是粮食短缺,人都吃不饱,猪就更没食儿了。养了半年多,才长到三十多斤,还生了一身癞。数九后,天气寒冷,它冻得抽了裆。又下了几场雪,它没处找食,就去钻茅房,脑袋卡在茅坑里,无力挣扎,毙了命。

李淑芝把小猪放在锅台上,用水烫去毛,又在饭桌上开了膛,割下头蹄下水,然后用清水煮。李淑芝生来胆儿小,平常不敢杀鸡,谁也想不到,她会把小死猪收拾的这样利落。刘喜守在锅旁,没煮熟就急着要吃,母亲撕下肉递给他,刘喜不嚼就往下咽,母亲数落他:“没饥没饱,老天爷给你长个没底的肚子。”刘喜嫌母亲摘肉慢,急得直哼哼,哼得李淑芝的心像烧焦一样,边往刘喜嘴里放肉边说:“吃东西也堵不住你的嘴,你不哭行不行?贾半仙说你活不长,难道你真是讨账鬼?”

大过年,李淑芝觉得说儿子的话太重,她哭着抱起刘喜,母亲的泪和肉一同送进刘喜嘴里。

刘喜肚子吃得挺鼓,仰起脸看妈妈,想不哭,可眼泪和鼻涕流在一起。

女乃女乃和刘志都吃了肉,只有李淑芝一口没吃。女乃女乃劝她:“别人都吃了,你也吃几口吧,好赖也是肉,我们也算过年了。

李淑芝说:“我吃不下,过年了,家人不能团圆,喜子他爸也不知咋过这个年哪?刘强向北逃了,那地方太冷,我担心他挺不住。”说到这,她想大哭一场。女乃女乃说:“过年不能哭,会瞎眼的,再伤心也得挺着装乐,这样,下年的日子才好过。”

刘志盛了骨头递给母亲,李淑芝接过碗,看到碗里还有肉,端到家谱前,合手祷告:“先人们,过年了,享用供品吧!虽然是小猪,也算有点油腥,来年家境好,我们会用猪头供奉您。保佑一家平安吧!保佑宏达别出事,保佑强子跑得远些,别让灾祸跟着走。”

夜色沉沉,旧的一年无声无息的溜走,村外传来几声饿狼的嚎叫声,新的一年又将开始。

刘屯以前有守夜的习惯,午夜还要接神,这一年都被饥饿折磨得无精打采,人们对神仙的感情也随之淡漠,他们早早地钻进被窝睡觉,没人理会众神的归处。

刚过初三,工作组就进了村,勒紧裤带的人们都警觉起来,还有人提心吊胆。特别是李淑芝,好象预感到又有新的灾难即将降临。

工作组进村三天,没来找李淑芝麻烦,她稍微放松一些,心想:“这些人如果冲刘强来的,他们早该找上门,看来不是这码事,表明水库那边追得不紧,或者真相大白,洗清了刘强。”但李淑芝非常清楚:“目前形势下,既然整理了你的材料,再想推翻是不容易的。不管怎样,眼下没来抓人,能躲一天就算一天吧!”

她在街上遇到刘辉,往家招呼:“辉,大过年的,你咋来了?拜年吧?快进家。”刘辉看了看这个本家婶娘,没有搭理她,仍然往前走。李淑芝跟上来:“辉,你妈她好吗?让她来串门儿,挺想她的。前面就是家,你别见外,没啥好吃的,糠菜饼子还有,大冷天,婶儿给你烧口热水,暖暖身子。”

刘辉站住脚,瞪着眼看李淑芝。李淑芝见他一脸凶相,身上一阵发冷,心想:“这孩子咋地了?是不是受了刺激,或者遭受什么打击。他父亲死的早,跟着母亲到外村,他乡别土的,是不是有人欺负他?”转念一想:“刘辉长大成人了,还在公社做事,没人敢欺负他。是因为吴有金的闺女吧?这吴有金,开始还同意这门亲事,后来说反悔就反悔,连王淑芬也坚决不同意,谁能说得了?其实刘辉这孩子条件挺不错,找对象不用愁,大闺女有的是,再找呗!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李淑芝露出笑脸说:“大侄子,别为吴小兰那丫头上火,急坏身子犯不上。你放开心,这地方好姑娘多的很,闹灾荒,都急着往外走,赶明儿婶儿给你介绍一个。”

刘辉狠狠地盯住李淑芝,把她看得直发毛。突然,刘辉大声喝呼:“臭老娘们儿,谁是你的大侄子?少跟我套近乎!”

李淑芝被刘辉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傻了,半响,她才说话:“刘辉,咋地了?怎么连婶儿都不认了?”

刘辉转身走,扔回一句话:“少给我整地主封建的事,什么婶儿不婶儿的,我叫朱世文,和你们刘家没关系。”

李淑芝腿发软,坐在雪地里,望着刘辉趾高气扬的背影,她用两手拍着大腿。

刘氏见李淑芝坐在雪地里唔唔大哭,急忙出来拉她。

李淑芝脸色铁青,说不出话。

刘氏问:“遇到啥了,急成这样?”

李淑芝哭着摇头

刘氏把李淑芝拖进屋,好言相劝:“再难,这年也过来了,别太伤心,挺着过!大家都一样,谁也强不哪去。操他女乃女乃小双子,自己去享清福,我也没难倒,领个病包子,也把年过了。”

李淑芝渐渐缓过气,把刘氏让到炕里,对她说:“这年头也不知咋地,人也变得快,亲人不像亲人,一家子不像一家子。”

刘氏说:“都饿着肚子,谁还顾得别人。粮食少,两口子都分着吃,灾荒年过去就好了。”刘氏想起一件事,对李淑芝说:“村里来了工作组,胡永泉当工作队长,就是抓走二倔子的胡永泉。现在官当大了,全大队的工作组都归他管。我听吴有金说,要给一部分人升成份,连刘老孬都着了急。你家是上中农,如果一升,就得越过线,那可太危险了,你得有点儿思想准备。要不求求吴有金,让他手下留情。”

听了刘氏的话,李淑芝的脑袋涨得很大,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黑暗。她感到房子要倒,顶梁柱在歪斜,房梁就要砸在她的身上。勉强喘口气,李淑芝揉着眼睛对刘氏说:“灾难就要到来,我是在劫难逃啊!吴有金求不得,凭天由命吧!”

刘氏也替李淑芝着急,把李淑芝的手抓得很紧,忽然间,她感到眼前透过一丝光亮,急忙告诉李淑芝:“我才想起来,刘辉也在工作组里,说话一定有份量,让他帮你。”

李淑芝痴呆地看着刘氏,看得刘氏有些蒙,凑到李淑芝的耳边说:“你别这样看我,我说的是实话。亲不亲一家人,你是刘辉亲叔伯婶儿,小时候没少照顾他,凭良心他也会帮助你。”

李淑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无限悲哀地说:“唉!良心,啥叫良心?这年头,良心还存在吗?”

送走刘氏,天已经麻黑,生产队的吊灯亮起,灯下有人走动。李淑芝站在雪地里,浑身颤栗,哆哆嗦嗦地说:“大难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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