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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大山窝水库位于清河煤矿的东北面,离清河市三十公里。

群山环抱中,有一个方圆上千公里的大山窝,清河水静静地流过这里。大山窝下面地势狭窄,是天然筑坝的好地方,水库的设计者,选择在最窄的地方把清河拦腰截断。

这个由苏联专家和中国工程技术人员共同设计的大型水利工程,集蓄洪、发电、灌溉为一体,同时还担负着清河市和省城城市用水的历史使命。工程历时多年,不但调集众多的技术人员、工人,也动用了全省的民工,连劳改犯人也被派上来。建设者们凭着一副肩膀,硬是让大坝拔地而起。然而,工地上撒下的不仅仅是汗水,也付出了血和生命的代价。

刘强来到大山窝时,苏联专家已经撤走。中国人没被难倒,发扬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革命精神,要把大坝提前建成,让外国人睁开眼看看,到底谁是纸老虎!

刘强的工作很简单,就是用独轮车把附近山上的土石推到大坝旁边的副堤上。一千米的距离用土石铺成一条便道,便道有三米宽,勉强错过独轮车。便道两边是冰冷的河水,河水随着副堤的增高而加深。刘强刚到工地,周云就把他叫到领工的帐篷里。

帐篷里摆设很简单,一张条桌,四把椅子,地上是用草垫子铺成的四张地铺。周云问刘强:“这里的活非常累,你能干得了吗?”刘强笑笑说:“能干了。”周云告诉他:“这里和家不一样,吃的,睡的都不如家里。”刘强说:“没关系,我小时候啥都吃过,能填饱肚皮就行。睡觉更不成问题,给个地方我就能睡着。”周云点点头:“你的话我相信,但是有些话我先和你说明白,你要有个思想准备。现在,工程进入关键阶段,工期要争分夺秒,工作时间要不分昼夜。你年轻气盛,干活时要留点心,别往死里出力。”刘强知道周云这些话是为自己好,但他心里仍然有疑惑:“作为工地的负责人应该鼓励民工多干活,周书记为啥用这样的话告诫我?”但从周云的眼神中,刘强明白这些话是真诚的。

周云还告诉他:“为了监督民工和提高劳动效率,工地上设了一些监工。这些人是领导提拔的骨干,都是根红苗正的无产阶级,而且有很宽的门路,你在干活中要和他们搞好关系。监工不干活,权利很大,他要看不上你,你就别想吃饱饭,甚至连睡觉也不让你安宁。”周云嘱咐刘强:“有什么困难来找我,我一定帮助你。监工欺负你,你也和我说,我虽然管不了监工,他们也不会卷我面子。”

刘强从帐篷出来,来到他的住处,这是用苇席在山坡阳面支起的棚子。在白天,有阳光照射,里面还暖和一些,到晚上,里面的气温和外面一样。席棚里没有床铺,地上垫着厚厚的干草,八个人睡在里面。

刚上工地,刘强领了一辆独轮车,他推不习惯这种车子,装的又多,独轮车在便道上摇摇晃晃。民工们看到来了一个大个子青年,推着和他很不相称的独轮车,东倒西歪,走的挺快,纷纷把路让给他。运了几趟,独轮车经不起刘强的晃悠,“嘎吱”一声,散了架子,车上的碎石全部散落在道中。刘强刚要收拾,过来一个宽脸盘监工,问刘强:“你是新来的?”刘强一门儿心思修车,没顾得理他,监工生了气,上前拽刘强。刘强正忙,不自觉甩起胳膊,宽脸盘监工脚没站稳,仰身倒退几步,多亏另一个监工把他扶住,不然会掉到水里。刘强站起身,急忙去道歉,当他看清两个监工的面孔时,立刻缩回手。

宽脸盘监工眼角向下耷拉,眼皮长,使人感觉到,他每睁一次眼都显得很吃力。而另一个监工让刘强太熟悉了,他是麻凡。同时,麻凡也认出刘强。

“耷眼皮”声嘶力竭地喊:“臭小子,刚来你就搞破坏!想偷懒儿,弄坏车子,还想把革命监工推到水里去,这是阶级报复,反革命行为!你是哪村的?什么成份?”

刘强觉得这个人胡搅蛮缠,瞪着眼睛盯住“耷眼皮”。

“耷眼皮”差一点儿掉进水里,心存忿恨,倚仗自己的监工地位,决不肯就此罢休。他伸手去拉扯刘强,被麻凡抱住,强拉硬拽,把他弄走。

这一天,刘强力气没少费,运的趟数并不多,回食堂领饭,只给他两个窝头。刘强拿着窝头往工棚走,边走边吃,刚出食堂,两个窝头全部进了肚。他还觉得饿,也只能往肚子里咽口水,张开两手,强忍着。

和刘强挨铺的瘦高个民工小声问:“我们都领来吃的,你咋空着手?”刘强勉强笑笑:“我也领了,都进了肚子。”瘦高个问:“你领几个?”刘强说:“两个,没出食堂我就吃了。”瘦高个打开毛巾,把里面的两个窝头递给刘强:“我这里还有两个,你吃了吧。”刘强摆手表示不要。瘦高个说:“你不要见外,在外面都不容易,我们住在一起就是兄弟。你是刘屯的吧?我们离不远,我家在泡子沿,咱们两村相距也就十里地。做个自我介绍,我姓于,叫于占江,年龄比你大,你就叫我于哥,好不好?”

刘强还是不肯要,把窝头递回去,非常感激地说:“于哥,谢谢你,我不能要。现在伙食定量,谁也不多,我把你的吃了,你就得饿肚子。”

于占江一脸苦笑:“让你吃,你就吃了吧,我已经吃了。现在干活,按记件给窝头,别看我瘦,得到的窝头不比你们少,这里有窍门儿,你慢慢就会知道。只是有一条,你千万不要得罪监工,他们少给你记两趟,你就得挨饿。”

听于占江和周云说的道理一样,刘强信服地点点头。

刘强又吃了两个窝头,饥饿感立即消失,随之而来是疲劳和困倦,他闭了眼,挨着于占江睡在干草上,不一会儿就进入梦乡。朦胧中,刘强仿佛走入一个音乐世界,低哀的箫声如诉如泣。他翻个身,发觉于占江没在工棚里。忽然醒悟到,悲泣的箫声并不是梦幻,而是现实。茫茫夜色中,于占江在独自吹奏。

第二天,刘强用自己修好的独轮车推石土,不惜力气,推车的技术也比前一天熟练,跑得趟数比别人多。然而,他从监工手中领到的工票并不多,到食堂领饭时,还是两个窝头,又是于占江接济他。

刘强很纳闷儿:“自己的活比别人干得多,怎么领的窝头比别人少呢?如果说前一天和宽脸盘监工闹得不愉快,他在里面做了手脚,但是今天发工票的监工并不是他,难道他们通着气儿?不至于吧!”刘强左思右想,总是想不明白。

接连几天,刘强照样卖力推车,得到的饭票仍然比别人少,于占江再给他窝头时,刘强坚决不要,他说:“于哥,我知道这几天你并没吃饱,故意省下窝头给我,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干的活比别人多,为啥给的饭票少?”

于占江的瘦脸拉得很长,苦笑着说:“我这几天多领了饭票,也是暂时的,明天怕是不行了,领导看出破绽,要换监工。”

刘强一脸茫然,听于占江向他透露这里的秘密:“饭票是按趟数给的,多劳多得。不知你注意没有,很多人跑半趟,他们或把土石推到河里,或扔在道上。监工不下山,只管在山上记,跑半趟的总比你跑全程的趟数多。我也看出你的实着劲儿,让你胡干你也干不了,我就从监工那多要几个工票,故意多领几个窝头。”

刘强还是不解,心里问:“现在粮食这样紧,他怎能多要出饭票呢?”

于占江看着刘强,说出压在心里的话:“几天相处,我看出你这人挺正直,有些话愿意和你说。我身体弱,干活不行,唉,遭的罪就不用说了!亏得大家照顾我,我才没倒下。现在的监工曾经是我的学生,他人老实,懂人情,没把我这个老师忘掉,不管我干多干少,工票总是不少给。如果明天换了监工,就不知咋样,挨饿是避免不了了。”

刘强来到工地上,没少得到于占江的帮助,从心里感谢他。然而,在两个人的相处中,刘强只知道他善良,并没认真注意过他。现在,刘强认真地把他打量一遍:眼前这个奇瘦无比的高个子也很年轻,他身体很弱,如果风大就能把他吹到河里。因为瘦,他的眼睛显得很大,大得要从瘦脸上掉下来。他眼里饱含苍凉和悲哀,如果仔细看,苍凉的眼里流露着顽强和渴望。

刘强问:“您是老师?”

于占江说:“是的,我原来在中学教数学,负责四个班级。在前年,多说了一些话,被学校遣返回乡,后来就派我到了水库工地上。我从春天来到这,一直干到冬天,如果没人来换我,我还得干下去。”

刘强说:“你的身体还能坚持下去吗?队里应该把你换回去。”

于占江勉强笑笑:“这不能怨别人,都怨我自己。说前年吧,为啥偏要多说话呢?不说话对自己也没坏处,说了又有啥好处呢?当时就是管不了自己,该说的也说,不该说的也说了。现在认识到,人活着,首先要管住自己的嘴。还算好,没说过火的,没定上右派,还有点儿自由,要不然就更惨了。来这里也是这样,别人劝我不要来,自己非要坚持来,工期到了,本应该换回去,自己不回去也就算了,非得说水库这里比家好。咱说这些话,自己觉得没什么,别人给汇报上去就变味儿了。我一直干完春夏秋冬,把山里的风景看个够,现在想回去,我们大队的领导说,让他在那干吧,一个光棍子在哪都吃饭,他不是说水库好吗,一直干到竣工算了。”

于占江见刘强听得挺入神,他又说:“唉,我这嘴,又啥都说了。我跟你说,我已经有两年多没咋说话,每次想说话,我都咽回去,教训不能不吸取。我到水库这么长时间,一个工棚里住,都不知我是老师,遇到你,感到投缘话就多了。说句心里话,苦点儿累点儿我都能挺,只是受不了别人的歧视。我还想着我那个教学课堂,还想我的学生。也许我干不好别的,只会教书,见了学生我就快乐。”

提到学生,于占江的眼睛立刻明亮起来。

不出于占江所料,换了监工后,于占江的饭票减少。

这个监工很负责任,办法也多。他联合三个监工,把运土石的便道分成四段,各段都有监工,谁也不敢在半路上把土石料倒掉,偷懒的人就无计可施。监工按土方计量,干得多饭票就多,吃不了可以换细粮。但是,这只是鼓励民工多干活,根本没有人挣到细粮。于占江身体弱,一天连两个窝头的饭票都挣不到,还经常受到监工的喝斥。这样一来,出力大的刘强得到的饭票最多。四个监工看刘强身高力大,又拼命干活,干脆不计他的趟数,也不计较他拿走多少饭票。

刘强把饭票分给于占江,有时领回来两人一同吃。

有一次,一个监工嫌于占江车里装得少,夺过铁锹,把于占江的独轮车装得满满的。于占江推不动,监工训斥他:“个头不矮,干活不顶用。你看看大个子刘强,不但装得满,跑得也快,一个顶你十个。你这样干,还想不想吃饭?”

刘强站出来替于占江说话:“人的力气有大小,你不能这样比,而能力可以从各方面发挥。他身体不好,欠下的活我替他补上。你知道不,他是老师,教过很多学生。让一个教书先生和我一样拼力气,说不过去。”

监工听说于占江是老师,刚才的凶气荡然无存,转过身去低声说:“你爱装多少装多少,反正我按车数记。”

刘强在工地上干了两个多月,表现非常出色。领导对他也很重视,又是标兵,又是红旗手,给了他很多荣誉。刘强不但自己没挨饿,连于占江也跟着吃饱。

在刘强之前,马向前得个大奖状,曾经受过县领导的接见,他给刘屯争了光。现在刘屯又出个大个子刘强,比马向前还能干,刘屯人在工地上有了名,领队周云也扬眉吐气。

天气越来越冷,工期也越来越紧,山坡上红旗招展,便道上打出横幅标语,口号被编成顺口溜:争分夺秒搞大干,工期一定提前完,赶超英美步伐快,水库竣工凯歌旋。工地上增加了民工,原来住八个人的席棚变成十个人住。民工实行两班倒,而且要加班加点。

黄昏,于占江把刘强约出工棚,对他说:“从今天开始,咱俩就要分班了,两个月来,你没少帮我,我真的没法谢你。”刘强握紧他的手,激动地说:“于老师,别那样说,要说感谢,我得感谢你,你是值得我尊敬的人。”

由于天气冷,凛冽的寒风吹得于占江浑身颤抖,他裹紧破棉袄,又把领子往上拽拽,说出的话带着颤音:“刘强,咱哥俩处了这么长时间,我知道你争强好胜,干啥都能干出样来。我比你大几岁,可以称为你的兄长,我要嘱咐你几句。马上让你上夜班,夜班和白班不一样。说点科学道理吧,人的头脑中有生物钟一样的物质。简单说,人到了夜间就要休息,如果在夜间工作,身体消耗就比白天大。要想改变生物钟,得需要很长时间,你在夜间干活,不要再像以前那样拼命,悠着点儿,熬到工期就回去吧!”

刘强点点头,他问:“于老师,你啥时回去?”

于占江茫然地看着渐渐模糊的库区,和刘强顺着山路往前走。山路旁,几声凄凉的哀叫声从窝棚里传出来。他俩停下脚步。于占江说:“问我啥时回家,我也说不清楚,凭天由命了。”他指了指发出声音的窝棚:“你细看一下,这些窝棚都被铁丝网围着,里面的人都是劳改犯,在这干好几年了。他们白天干活,晚上圈在这里。这些人成分

很杂,过去干什么的都有,有伪满时期当官儿的,有三妻六妾的汉奸和富人,有两手沾满无辜和革命者鲜血的侩子手,还有一些给达官贵人捧臭脚舌忝的小人,也有做错事和说错话的服刑者。刚才申吟的那几位,都是有病的,如果活不下来,山下面就是他们的归宿。那里什么人都收,也有病倒死掉的民工。”刘强顺着于占江指的方向看去,不远的山谷里晃动着点点烛火,不知是哪一位又无声无息地走掉了。

刘强上夜班后,仍然干得很出色。夜班的监工知道他是红旗手,在各方面特意照顾他,不管他怎样干,监工们都是说他好,还帮他向上级汇报成绩。刘强对环境适应能力极强,他吃得饱,干得欢,睡得也香甜。还利用工余时间,把独轮车收拾的非常利落,车轴处上了油,又把车箱加大,他的一车装得土石足有两车多。加上他的天然优势,个子大腿长,总比别人跑得快。很多民工干不出定额而吃不饱饭,刘强随便吃,还可以给于占江带回窝头,他觉得这份工作挺可心。

寒冬时节,水库里的水已经结冰。夜晚,整个库区就像一座冰冷的寒宫,星星被冻得眨着眼,缩着身子躲着呼啸的寒风。冰面上卷起飞雪,在库区上飞旋,背风处形成一个又一个雪丘。随着水库蓄水,积水鳖高后,河水和冰块儿拥挤在便道的两边。

已是午夜,施工仍然紧张进行,副堤和便道上,推土石的独轮车来来往往。由于夜间疲劳,很多人把车子推得摇摇晃晃,还有人跌倒,不少人把土石倒在半路上。监工过来喝斥,民工们像没听见一样,半睁着眼睛,有气无力地拽着车子往回走。

刘强从山上装了满满的一车土石推上便道,他走得快,超过很多人。快到副堤时,从他后面跑过一辆独轮车,由于没有灯,仅借着星光看不清面孔。独轮车上装得不满,左右摇晃得非常厉害,擦过刘强,疾速向监工麻凡驶去。麻凡站在便道边,被冷风吹得有些麻木,看到独轮车冲他过来,突然从困倦中惊醒,此时,他已经没机会躲开,只好用手去扶车帮。独轮车故意往他身上扭,麻凡脚下无根,往后一闪,“扑通”一声栽进冰水里。推车人没停车,快速地消失在夜色中。

麻凡慌乱中喊了声“救命。”立刻呛了水。

刘强看见麻凡就要被冰水淹没,来不及多想,迅速甩掉上衣,月兑下棉裤,赤身跳下水。冰块儿扎到他的身上,他顾不得疼,奋力扑向麻凡。

麻凡本来会游泳,由于突然落水而惊慌失措,水里有大量冰块儿,又被湿透的棉袄棉裤捆住手脚,呛了几口水后,已经神志不清,只有求生的本能使他在水里挣扎。刘强接近他时,他已经奄奄一息,垂死中,抓住刘强的胳膊,而且死死地抓住不放,拽着刘强往水下沉。刘强心想:“这样也好,只要他抓住了,我就能把他带上岸。”

刘强用力往岸边游,没想到穿着棉衣的麻凡太重了,不但游不起来,反而被麻凡拖到水下,刘强连喝了两口水。

冰冷的水灌进肚子里,使刘强变得更加冷静。他在心里说:“拖着他游出去,根本不可能,也不能扔掉他。这里离岸近,必须坚持住,别让他拖远。我先试试身下的水有多深,如果水不太深,就有办法救他。”刘强挺直身子,竖着往水下泅,感到脚趾触到石头,马上看到希望。他升出水面,吸足气,又泅了下去,一用力,把麻凡顶在头上,咬紧牙关,在水里向岸上走了几步,他的头露出水面。

岸上的人看到刘强下水救人,都围过来。有人伸过刨土用的抓钩,搭住衣服把不省人事的麻凡拖上岸。刘强爬上岸时,身体快要冻僵,民工们帮他穿上棉衣,他想站起来,双腿无力,没站稳,“噗”地一声,摔倒在地。

民工们连背带拖把他弄回工棚,正在熟睡的于占江被叫醒,听说刘强出了事,慌慌张张地蹦起来。

于占江让工友从外面找来冰,叫大家用锹把冰拍碎,他月兑掉刘强的衣服,抓起碎冰往刘强腿脚上擦。渐渐地,刘强的腿脚显出红色,也有了体温。于占江把自己的被和刘强的被合在一起,把刘强裹起来,又用碎冰轻轻地擦刘强的脸。

早晨,于占江没出工。他从食堂要来热水,又找来一些盐,端到刘强嘴边让他喝。于占江模模刘强的额头,非常烫,他从衣兜里模出止痛片,让刘强用水送下,又从怀里掏出两个窝头让刘强吃。刘强把窝头推给于占江,轻声说:“于老师,窝头留给你吃吧!这是你一天的口粮,你还得出工呢。”于占江坐到刘强身边,掰开窝头让刘强吃,亲切地说:“别想那些,挺着吃了吧,你正发着高烧,吃点东西能挺一挺。”

寒冷的席棚里,病痛中的刘强感动得流下热泪。于占江替他抹去泪水,安慰他:“人在外边,免不了有个大病小灾,该帮就帮一把,你不要往心里去。我今天不出工,在这里陪你,你放心,有我在,你就和在家一样。”

刘强不愿拖累别人,特别是拖累连饭票都挣不够的于老师。他说:“我没事,你还是出工吧,让监工知道了,他们还得挤兑你。”

于占江告诉刘强:“你现在啥也不用考虑,安心躺着,过一会药劲儿上来,能退烧比啥都好,如果退不下去,你三天五天出不了工。工地上缺医少药,民工们得了病只能挺,挺过去就好,如果挺不过去,咳!山下面天天都埋人。不过你的身体好,烧几天就会下去的。”

中午,工棚里进来两个穿戴整齐的人,个头差不多,脸盘都挺大,只是两个人的眼睛截然不同。一个眼稍上挑,目光犀利,另一位眼皮下搭,阴森难测。他俩支开于占江,一边一个站在刘强身边。刘强的右边是“上挑眼”,他声音洪亮,开门见山地问:“是谁把麻凡撞到河里?”

刘强坐起身,靠在工棚的柱子上,无力地摇摇头。

他真不知道是谁撞的麻凡。

刘强左边的人和刘强打过交道,他是两个月前的“耷眼皮”监工。“耷眼皮”手里拿着纸和笔,声音低沉:“我们是代表组织向你问话,你要如实说,不许撒谎。”

刘强看了他一眼,回答很干脆:“我不知道是谁,真的不知道。”

“耷眼皮”蹲,要往纸上写什么,又停下笔,站起身说:“你是工地上的红旗手,思想应该进步,要坚定地站稳无产阶级革命立场,要敢于揭发坏人,敢和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阶级敌人做斗争。如果知道不说,那可是包庇坏人,和坏人同罪。”

刘强诚恳地重复一句:“我真的不知道,如果知道,我一定说。”

“耷眼皮”脸色开始变化,阴森中更显冷酷,他把手中的纸握成卷,指着刘强说:“如果不是别人撞的,那一定是你,旁边没有别的车子,只有你的独轮车翻在道上。人证物证全在,你该承认吧!”

“耷眼皮”的话让刘强感到意外,他用力抬起身子,大声争辩:“没人会说我撞的。我的车到现场时,麻凡已经掉到水里,他自己可以作证。”

“耷眼皮”用力把眼皮撩起,眼珠转了两圈儿,把声音勒得很细:“是你撞的也没什么,只要承认就好,不管咋样,你又把他整上岸,有悔过的表现,已经将功折罪了,不要有思想顾虑。”

听到“耷眼皮”的话,刘强非常气愤,他把目光停在“耷眼皮”的脸上。刘强看到,“耷眼皮”半睁的眼里深含着一种凶狠的杀气。

一股怒火冲上刘强的心头,他大声问:“你们俩想让我承认什么?”

旁边的“上挑眼”也不示弱,声调也很高:“干什么?我们是调查事件真相,你不要对抗,要好好配合。麻凡掉到水里,你在现场,你必然成为主要怀疑对象!你没见别人撞,他总不会自己跳下去吧?既然有人撞,你就得说出那人是谁,我们一定把坏人纠出来!告诉你,革命者的眼睛是雪亮的,无产阶级专政无坚不摧,和我们对抗,没有好下场!”

刘强感到非常痛苦和乏倦,他闭了眼,斜着身躺下,然后一只手压着前胸,另只手摆晃着:“你们走吧,我啥也不知道。”

两个人出了工棚,于占江马上钻进来,模着刘强前额说:“唉呀!怎么烧成这样?吃下药也没管用。”于占江没了主意,蹲在地上搓着手说:“这可怎么办?指挥部有医生,咱们也找不来呀!”

刘强让于占江坐在身旁,抓着他的手说:“没有事的,大小伙子发点儿烧算不了什么,挺两天准会好,你放心吧!”刘强说得轻松,也忍不住落下泪,饱含委屈地说:“我心里堵得慌,明明救了麻凡,也不图让谁说个好,但是他们也不能这样对待我呀!”

于占江表情沉重,先是安慰刘强:“你还年轻,经得事情少,人的一生啊!遭到误解的事情多得很,自己摆正心态就行了。”他又说:“只是看这两个人气势汹汹,我怕他们不肯善罢甘休。”

刘强说:“没做亏心事,我不怕鬼叫门,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

于占江摇摇头:“这件事怕不那么简单。唉!想太多也没用,保重身体比啥都强。我再去伙房打壶热水,你把剩下的窝头泡水吃了,肚子里有了东西,什么困难都能挺过去。”

刘强很疑虑:“你没出工,哪来的窝头?是不是昨天的,你一直饿着?”于占江露出苦笑:“你尽管吃,我这还有。工友们知道你发高烧不能出工,纷纷省出窝头留给你,你放心养病吧!”

一股热流从刘强心里涌起,在困难时刻,他承受着误解和刁难,同时也体验到人间的善良和真挚的情感。他想哭,但他强压着把泪水咽到心里。

第二天,刘强感到身体轻松一些,于占江用手量了量,他的高烧仍然没退。

傍晚,周云突然出现在工棚里。刘强见周云进来,急忙起身,被周云摁住。周云非常严肃地质问刘强:“你知道你闯了大祸吗?”

刘强愕然,没想到一向尊敬的周书记也会这样对待他,不分青红皂白就开始发难。

周云见刘强脸色在变,没有让他说话,仍然大声说:“上级派人调查你,你就该积极配合,不是你的事,你就把那人揭发出来,是你干的,你就坦白交待,顽固下去,你没有好果子吃!”

刘强想辩解,被周云挥手制止。他对工棚里的民工说:“大家先出去一下,我和这小子单独谈,就不信从他嘴里挖不出有用的东西。”

人们走出工棚后,周云蹲子,靠在刘强身边说:“我来向你通个信儿,你今晚必须逃走。”

刘强无法抑制眼中的泪水,紧紧抓住周云的手,哭着问:“我为啥要逃?”

周云说:“你也别问为啥,叫你逃,你就逃,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刘强这才明白,周云刚才的态度是做给别人看的。从周云的良苦用心中,刘强感到事态严重。他诚恳地说:“大哥,我确确实实不知道是谁撞的麻凡,我也不可能撞他,是我把他救上来,我没错。”

周云情绪很急噪,说话也快:“他们手里已经有了你的材料,你小学毕业时就砍过麻凡,有这事吧?麻凡是贫农,你家正走背运,发展到现在,你是寻机报复。什么都讲上岗上线,讲阶级斗争,虽然你在工地上表现很出色,也经不起阶级斗争这把尺子的衡量。麻凡还在昏迷,如果他有个一差二错,后果你都得担着。如果他醒了,记不清当时的事,工作组都是政治工作的高手,能打通麻凡的思想,他咬定是你撞的,你就毁了。还有,工作组又去刘屯外调,再把你砍马向春的事抖落出来,几个事合起来整你,你还有活路吗?外调人员已经出发了,趁他们没回来,你赶快逃。现在各地都闹饥荒,年轻人都当盲流,你跟着他们走,逃得越远越好。”

刘强还是不想逃,他要把自己的忧虑对周云讲出来,周云不等他开口,急着说:“没工夫听你的,时间不等人,天一黑,你就逃。什么家里外头的事,一概不用考虑,远点儿走,躲过这个风头。”

刘强说:“我逃了,会连累你。”

周云用两手抓住刘强的胳膊,又赶忙放下,告诉刘强:“做准备吧,别让任何人知道。”他从怀里掏出四个白面馒头:“这是招待领导的,我要出四个,留给你路上吃。渴了到乡亲家要口热水,走不动到生产队借个宿,千万别说你是从水库上走的。”

周云离开工棚,于占江立刻进来,他没问周云来干啥,只是说:“天不早了,睡吧。”

于占江挨着刘强躺下,两条腿伸直,一动不动。

刘强看到棚子里的人都睡下了,他才闭了眼,思索着怎样逃离这个地方。骨节酸痛折磨刘强,他翻个身,旁边于占江也翻过身来,递给他一小包东西,小声说:“这是我随身准备的止痛片,头疼脑热用得着,这些全给你。”

刘强不接,于占江推着装进刘强兜里,翻过身去,仍然睡觉。

全工棚的人都睡着了,刘强轻轻起来,他把随身东西打成一个包,慢慢穿上鞋,扔下被褥,悄悄地出了门。走出去不远,忽然感到后面有人,回头一看,是于占江。于占江把一个皮夹克交给刘强,刘强坚持不要,于占江一声不响地把皮夹克给刘强穿上,然后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说:“天气冷,皮夹克御寒,你会用得着。”说完转身往回走。

风不大,没有云,天上的繁星都睁着眼睛。刘强和于占江向相反的方向走,两颗患难的心互相拉扯着,拉扯得泪流满面,拉扯得泣不成声。于占江穿得单薄,在寒夜中打着冷战,他不觉冷,只觉得兄弟般的刘强能得到兄长给予的温暖。皮夹克是于占江最值钱的家当,也伴随他抵御过无数次冰雪严寒,他把它送别人,是无私的,这种无私不是虚伪的说教,不是骗人的伎俩,这种无私是感情的升华,是善与善碰撞的光芒。皮夹克给刘强带来温暖,也使得善良变得坚强,这是刘强一生中最贵重的礼物,金钱不能比,权色不能克。他要穿着它走出家乡,他还要穿着它走回来。

走了一程,刘强心里想:“就这样走了,上哪去呀?”他思念家,想到了年迈的女乃女乃,想到了母亲和弟弟,横下心说:“不管怎样,我也得回家看看。”

刘强走出了山谷,走上平原,他喝过路边老女乃女乃家的温开水,吃过村头老大爷的糠菜团子,蹲过荒甸子上的茅草垛,也睡过饲养员的热炕头儿。第三天夜里,刘强踏上家乡的土地。

午夜前,刘强叫开家门,一进屋,就跌在炕上。他面色苍白,喘着粗气,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全家人围在刘强身边,李淑芝把手放在儿子的脑门儿上,说了声:“这样烫。”慌忙下地去烧开水。她从柜子里找出一小块儿姜,熬了姜汤端给刘强。刘强喝下热汤,感觉好一点儿,向家人讲述了逃跑的经过。

女乃女乃模着发烧的孙子,一时不知所措。李淑芝先是流泪,然后是发呆,最后果断地说:“家里不能呆,你还得逃,天亮之前必须走!”她把家里全找遍,从面袋上扑打下一些白面,女乃女乃把留做糊窗纸的白面全拿出来,凑在一起。

刘强问:“妈,你这是干什么?”

李淑芝说:“给你包饺子,你也有几年没吃到白面饺子了,今天让你吃饱。”

刘强从炕上坐起身,摆着手说:“妈,这不行,这么点儿白面,留着家里急用。”

李淑芝没吭声,把面加水和了,拿出白菜剁碎,自言自语地说:“唉,没有肉,吃顿素的吧!”

女乃女乃坐在炕桌旁模着包饺子,小刘喜也不睡觉,老实地坐在女乃女乃腿上。奇怪的是,他没啼哭,两只眼盯着刘强,好象怕哥哥走掉。刘志站在地下,一声不吭,看了一会儿,到外屋烧水。

李淑芝给儿子打点行装,把刘强的旧衣服都找出来,缝了又缝,补了又补。煤油灯忽闪着,李淑芝的手不断被针扎破,她把手放进嘴,吸出血,咽下肚。

刘强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交给刘喜:“周云大哥给我四个馒头,路上我吃俩,这两个你和女乃女乃分着吃。”

一盖帘儿的饺子包好并煮熟,李淑芝端上炕桌让刘强吃,全家人围过来。

刘强让家人吃,没有一个动筷,连最馋嘴的小刘喜也不动一个。刘强把饺子碗递给他,刘喜用手推回来,擦把鼻涕抹进嘴里。李淑芝下令:“谁也不用让,你把它全吃了,吃完马上走。”

刘强看着妈妈,妈妈的神色非常痛苦,眼睛深陷,泪水在眼窝里打旋。

刘强说:“我不饿,全家人把它吃了吧!”

“不行!你自己吃。我看着你,把饺子都吃掉。”李淑芝替儿子拿过筷子:“吃吧,吃完就走!”

母亲认为,儿子还在生病,多吃一个饺子,就能多一点儿抵抗,多吃一个饺子,儿子就能多跑一程。

母亲紧挨儿子,看着儿子一个一个把饺子吃掉。每个饺子都是她的泪,她的血,寄托着她的希望。母亲的血泪最能净洗儿子的心灵,使儿子屏弃邪恶,更加坚强,逃得更远。

刘强忍住泪,他知道,母亲没有流出泪水,是让泪水融进心田。

母亲催促儿子:“天不早了,走吧!”

小刘喜拉着哥哥的手不松开,刘强嘱咐:“小弟,以后不要哭了,少让妈操心。”

刘强找刘志,想告诉他:“哥哥走了,你要顶起这个家。”刘志蒙头躺在被窝里,刘强没有打扰他。

女乃女乃用两手抚模刘强的脸,久久不舍离开。女乃女乃仿佛有预感,刘强这一走,她再也见不到这个长孙了!女乃女乃模索着从炕角掏出一个红布包,哆嗦着交给刘强,颤抖着嘴唇说:“这是几年前老孬家园子里种的大烟,和他要了这些,你拿着,有个病灾儿就吃一点儿,准管用。”

李淑芝把收拾好的包裹帮刘强背上,从嗓子里发出嘶哑音:“孩子,快走吧!去车站,然后向北走,那地方冷,听说饿不着。”

刘强看看母亲近乎呆滞的脸,无比悲痛地喊:“妈!”

话音没落,被李淑芝推出家门。刘强回身拉门,门在里面闩住,屋里传出悲哭声。

刘强走出几步,回头看一眼家。家里的煤油灯仍然亮着,屋里一片昏暗。旧木窗已经残损,秫秸搭成的房檐被风吹得“唔唔”作响,房土零星掉落。

这个房子还能经得住风雨吗?为了盖房子,也就是为了一根柱脚,刘强失手砍了马向春。如今他走了,谁再顶起家里的大梁?刘志行吗?他还小!

刘强依依不舍地离开家,孤零零地走上草甸子。突然,刘志从后面追上来,递给刘强一包东西,是两个馒头和两个菜团子。馒头是刘强放在家的,菜团子是李淑芝留给刘志上学吃的。刘强不要,刘志递给他就往家跑。刘强来不及嘱咐弟弟,刘志就跑进家门。

西北风搬来一块云,铜钱大的雪花飘落而下,天空变得更黑暗,家在刘强眼里模糊了。

刘强注视家,看到一个人矗立窗前,如一尊塑像,任风吹,任雪片扑打。他在心里喊声“妈”,撒腿往回跑,当看到母亲凝固的面容时,他停下脚步,强忍着抹了一把泪,迈开大步向荒甸子里走去。

飘扬的雪花被寒风撕碎,冰碴打在李淑芝的脸上,麻木的脸感觉不到刺痛,眼睛大睁着,眼前一片黑暗。她不眨眼,深陷的眼珠一动不动,目送儿子走,走远,走远!眼泪在她脸颊上结了冰,形成两根对称的水柱。

风在号啕,李淑芝在哭泣:

风狂雪冻寒九天,

母子两别泪涟涟。

此行千里或万里,

相见何月又何年?

刘强刚走出村子,发现一个黑影跟在后面,这黑影不像狗,也不是狼,像个人影,显得很灵巧。刘强走得快,人影也跟得快,刘强停了脚步,人影也停下来。

“难道遇上了鬼?”刘强觉得奇怪,心想:“世上哪有鬼,都是人们承受太多的灾难,对未来存有美好的期望。”他小声说:“要是有鬼该多好,善恶美丑都有定数,人类也不至于那么虚伪和疯狂。”

刘强从旧道抄近去车站,走到大柳树下,他坐下来。想歇歇脚,再看一眼家乡,也看看黑影能不能跟到这里。

黑影停下来,好象蹲在地上。

刘强没理睬,模着大柳树,回想起兴建青年林在这里歇凉的情景。这棵被村里人说得神乎其神的大柳树,见证了他和吴小兰建设家乡的青春热情,见证了风华少年纯洁的友谊,也领悟到一对年轻人的初恋。刘强坐在大柳树的根上,寻找和吴小兰坐在一起的感觉。

他把目光投向柳树旁的孤坟,可怜起被小南河淹死的陌生人:“这个淹死鬼已经在这里埋了多年,村里人都说他邪,认为很多不幸都是由它引起的。可谁知道,他也有苦衷,一个人躺在这里,到现在也没找到家人。”刘强对淹死鬼还有另一番感情,那是头一次逃难,这里是他的栖身地。夜深时,孤单的少年曾呼唤淹死鬼出来和他做伴儿,可是,他只能在坟上点起柴火来消除难熬的寂寞。也就是那把火,让刘屯人更加恐惧这里,使他得以安全地藏身。

刘强站起身,后面的黑影也站起来。他放开脚步向南走,黑影紧跟不放。

刘强从冰上划过小南河,一直走向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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