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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内容中不要含章节标十四

雨下了三天三夜,刘屯的男壮社员也在小南河的堤上守了三天三夜。河水抵到堤腰,马向前冒雨把窝棚里的人全都赶出来,让他们认真排查险情。还把羊羔子、孙胜才、马向东这些滑头叫到一起,对他们说:“嘿、嘿也好,你们既然来,就得顶个人,重活不让你们干,腿脚勤快点,别光想睡觉。”马向前看见孙胜才迷迷怔怔地往窝棚里钻,用大手把他拽了出来训斥:“你他妈知道睡,别人也知道睡,嘿、嘿也好,都知道睡觉好受。刘强守了三天三夜,没见他进过窝棚,你也是社员,大饼子不少吃,向人家学学。”孙胜才被拽疼,冲着马向前翻白眼儿,马向前瞪着他吼:“不服咋地?现在是紧要时刻,大堤守不住,开了口子,嘿、嘿也好,别说没有大饼子吃,连他妈西北风都喝不上。”他吓唬羊羔子和孙胜才:“告诉你们,嘿也好,如果堤上的耗子洞漏水,我把你们几个扔下去堵窟窿!”

天不放晴,村里人把心提到嗓子眼儿。眼看粮食就要到手,如果小南河开了口子,这一年又白忙活了。他们向老天爷祷告,求老天爷开开眼让雨停了。年岁较大的人和一些妇女聚到小庙前,求坐阵刘屯的神仙出面帮忙。贾半仙点上一柱香,然后念叨:“天灵灵、地灵灵,镇水大仙显神通,小南河里别发水,天上的大雨快点停,保佑刘屯人吃饱饭,永远记住您的大恩情。”她对前来上香的老年人说:“大家看见没有,这雨不停地下,没有一家不漏房子,有的人家没处睡觉,支起炕席遮雨。你说邪不邪?这小庙就是不漏。真正神仙的居处,多大雨也不会漏的。”其实人们心里都明白,各家各户漏房子是因为房顶上压的是碱土,长时间下雨都变成稀泥被冲掉,哪有不漏的道理?而低矮的小庙头顶上盖着瓦,没有人毁坏它,小庙不可能漏雨。尽管人们这样想,还都给镇水大仙磕头,希望镇水大仙拿出真本事,让天气转晴,保住小南河别决口。

贾半仙领老弱的村民在小庙头请神仙治水,没影响小队部里的繁忙。吴有金下令,套上牲口磨麦子,蒸白面馒头往堤上送。守堤的社员太辛苦,给他们吃好的,让他们一定守住大堤。

也许是镇水大仙真的施展了法力,也许是下腻了雨的老天爷想歇一歇,人们惊喜地看到,掩盖天空的乌云裂开了缝隙,几声脆雷过后,雨真的停了。

虽然雨停,小南河的水还在往上涨,守堤的任务仍然艰巨。大食堂蒸好馒头,又准备一些黄瓜咸菜,吴有金问马文:“让谁送去?”马文说:“男劳力都去守堤了,我又走不开。”吴有金想了想说:“破破例,没有男的,女社员也可以。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女人不敢堵耗子洞,借送饭的机会让他们看看护堤的艰险,省得她们和男社员争工分儿。反正上级也有指示,咱不做做样子也说不过去。”他看了看马文,用商量的口气问:“让肖艳华送一趟?”马文说:“谁送倒无所谓,只是太重了,一个女的肯定挑不动。”吴有金和马文的话让从外面进来的吴小兰听见,抢着说:“我去送饭,一个人挑不动,我和何婶儿分着挑。”吴有金瞪一眼吴小兰,沉着脸说:“少来捣乱,回家呆着!”吴小兰不走,分辩说:“我不是捣乱,我也是社员。”吴有金撵不走女儿,便对吴小兰解释:“涨水期间,堤上险恶,不让女人上堤,这已经形成规矩。”他转身对马文说:“昨天我到大队开防汛大会,兰正号召女人打破常规,不要封建,不要怕见男人,男女平等,男人能干的事情女人也能干。黄岭的一些女社员在会上请示去护堤,立刻有人送上大红花。大队领导表扬了她们,小队长把她们派上去。兰正要求全大队的妇女向她们学习,各小队都要按大队的指示去做,大堤上必须有女人。开完会我总觉得这样做有些别扭,也就没传达。反正咱队的男社员也够用,把堤守住也就行了,女人们上堤也不顶用。提到送饭,我想派几个女人把饭送到堤下,一方面省了男劳力,另方面也应付了兰正交待的差事。但是,派去的人都得是结过婚的老娘们儿,大姑娘适应不了那种场面。”

马文帮着吴有金说服吴小兰:“你刚出校门,岁数还小,不要逞强。才下完雨,道上全是泥水,还有车辙,深一脚浅一脚的,你挑不了那么重的东西。”马文想了想,对吴有金说:“要不让贾半仙和肖艳华去,把方梅也叫上,多个人多份力量,让兰正知道了,也显示咱们听了他的指示。”

吴有金摆摆手,连说:“不行不行,那个贾半仙啥时干过累活?让她挑馒头担子,她烦了不扔到水里才怪呢。臭娘们儿干活不行,说头倒不少,成天搬神弄鬼,让她在小庙头想魂吧!方梅倒是可靠,只是两个人有点吃力,路一哧一滑的,别有点儿闪失。”

吴小兰在一旁坚持说:“我去,我们三人准能送到,保证不耽误堤上的人吃饭。”吴有金往家撵她:“小丫头片子,你去干啥?别跟着凑热闹,回家去!”

马文原来不打算让吴小兰上堤,他见吴小兰一再坚持,便改口说:“我看小兰也可以去,她也是社员了,帮着换换她俩。但是小兰不要上堤,到堤下让方梅去招呼人,马向前一定会派人接。”

吴小兰不顾父亲反对,跟着肖艳华、方梅一起往堤上送饭。还没到河堤,方梅让吴小兰在树丛后面等着,他和肖艳华空手来到堤下。方梅大声喊:“白面馒头送来了,谁吃谁来挑。”孙胜才耳朵灵,听到有白面馒头,撒腿就往堤下跑,马向前在堤坡上拦住他,还没等孙胜才缓过神儿,被马向前拍了一巴掌,打得狠,孙胜才疼得直咧嘴。马向前骂他:“真是个稀屎痨,光认吃,也不看看啥德性。”孙胜才这才明白,马向前打他是因为他没穿衣服。他不顾疼痛,急着去找裤子。羊羔子拿着孙胜才的裤子不撒手,看见堤下有女人,故意大声喊:“别上来,堤上全是光的男人。光,真舒服,刮风下雨湿不透,一盆火,两盆火,太阳出来晒晒我。”

马向前叫过刘强,对他说:“咱俩下堤把饭挑子接来,让妇女们先回去,等大家吃完了,你把饭筐送回队里。你好几天没合眼,顺便回去睡一觉。”马向前和刘强顺堤坡滑到堤下,来到三人跟前。马向前问:“嘿、嘿让你们老娘们儿来送饭的?”

方梅说:“抽不出男社员了,才让我们来的。”

马向前又问吴小兰:“小丫头片子,你来干什么?”

吴小兰非常不满马向前的态度,她反问:“我给你们送饭有什么不好?”

马向前没理会吴小兰的顶撞,对方梅说:“你们几个回去吧,等大伙吃完饭,我让刘强把饭筐送回去。”

刘强、马向前往堤上挑饭,方梅和肖艳华拽着吴小兰往回走。吴小兰小声对她俩说:“你俩先回去,我想等一会儿。”方梅说:“这里有啥好等的?到处是水,又没有漂亮小伙。”方梅说完又哈哈大笑,笑后说:“你等吧,我们俩先走了。”见肖艳华还在犹豫,方梅拉着她说:“快走吧!一会刘强就往回送饭筐,吴小兰丢不了。”

水情已经稳定,溃堤的危险基本解除,马向前让刘强把空饭筐送回大食堂。

刘强挑着空筐往回走,没走出几步,看见吴小兰在一丛河柳后面,他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吴小兰微笑着,没有回答他。刘强稍稍站一下,然后转身往家走,吴小兰紧紧地跟在后面。

土路被水掩盖,车辙有膝盖深,他们的裤腿全是泥水。

刘强的布鞋在护堤时掉了底,被他扔到汹涌的河水里,光着两只脚。吴小兰用手拎着鞋,学刘强的样子踩着道边的茅草走。忽然,吴小兰“唉呀”一声,险些跌进水里。她的脚被柳树茬扎破,疼得不敢着地,扶住刘强,用一条腿往前跳。刘强急忙放下挑子,想把吴小兰背到干点儿的地方,可是四周都是泥水,根本没地方坐,刘强只好靠着一棵柳树蹲,让吴小兰坐在他的大腿上。刘强搬起她的脚,用水洗掉泥,被树茬刺破的地方露出来。刘强用手按了按,从里面挤出血水,看到扎的不深,觉得没有多大影响,从吴小兰手里接过鞋,照着她的脚心猛打两下,然后又挤了挤,从自己刮破的衣服上撕下布条,给吴小兰包了脚,又把鞋给她穿上。刘强又去拿吴小兰的另一只脚,感觉吴小兰软绵绵地瘫在身上,瞬间,一股热流传遍全身,刘强的脸红得火烧火燎。

刘强把吴小兰扶起,对她说:“女人脚底不抗扎,别跟我们男人学。男人从开春就光着脚,磨出了老茧,不怕草茬子。”说着挑起筐,低着头走在茅草里。

吴小兰也对刚才的举动感到害羞,她心绪烦乱,一声不吭,跟在刘强后面,不知不觉地走上旧道。

前面是他们洒过汗水的青年林,大柳树就在眼前,虽沧桑,却茂盛。吴小兰拉住刘强的衣角说:“你看我们走哪去了,前面是乱坟岗子。”刘强抬头看一眼,转了方向继续走,吴小兰说:“歇一歇,我们到大树下坐一会儿。”

大柳树像硕大的巨伞,长时间的雨淋被浸透,枝叶上挂满水珠,微风吹过,水珠掉在树根上,盘根错节的大树根被冲刷得非常光滑。淹死鬼的坟孤零零地突显在积水里,上面长着没人深的蒿草,少几分阴森,又增几分凄凉。两人并排坐在树根上,由于刘强动过吴小兰的脚,吴小兰显得不太自然,故意和刘强拉开距离。

大柳树旁的青年林被雨水洗刷得格外葱绿,有野鸡从里面发出啼鸣声。一只野兔从草丛中跳出来,见大树下有人,愣一下窜进青年林。青蛙好象喜欢阴天,它们在坟坑的积水里探出脑袋“呱呱”叫。一群家雀飞过来,在大柳树上旋了一圈儿又飞走。刘强抓一把泥摔过去,迎来一群翻飞的蜻蜓。

吴小兰往刘强身边挪挪,拉住刘强的胳膊笑着问:“你说咱家乡美不美?”

“美是美,就是怕涨水,如果小南河开口子,这里就是另种样子了。庄稼被淹,吃不饱饭,饿肚子的人不会有心思欣赏景色。”

“情绪低沉。”吴小兰批评刘强:“一个进步青年,首先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要乐观地对待困难。”吴小兰见刘强一脸疲倦地看着她,急忙改口说:“当然,干革命不是做文章,不是请客吃饭,要看到困难的存在。”

刘强问:“回乡这段时间,适应队里的农活吗?”

吴小兰没回答。

刘强从她表情上仿佛捕捉到什么,又问:“实践以后,你觉得理想和现实有没有不一样?”

“有,我总觉得,好象……”吴小兰欲言又止:“我也说不清楚。”

刘强笑笑,瞅着吴小兰说:“书念多了,顾虑也多,不想说就不说吧!”

吴小兰说出心里话:“我有一种被人愚弄的感觉。”看到刘强露出吃惊的神色,她急忙解释:“也许这是错误的认识,一个革命青年不该有这样的思想。”

刘强问:“是不是后悔,后悔不该不去考高中?”

吴小兰摇摇头:“并不是后悔,总觉得不公平,我还觉得范校长明的暗的不一样。”

刘强揉揉困倦的眼睛,听吴小兰说下去:“范校长在会上动员进步的学生响应号召,不考高中回乡参加社会主义建设,还批评付老师,说他不积极做学生的工作,有右倾思想。他在暗地里又是一个样,让他亲朋好友的孩子抓紧时间复习,还帮着挖门路找关系,很多优秀的三好学生放弃了学业,范校长亲友的孩子上了高中。谁遇到这种情况,都会和我有同一种感觉。”

刘强说:“我不知道范校长为啥阴一套阳一套,但我知道你不考高中是错误选择。咱不讲革命大道理,可一些明摆着的东西谁都能看懂,靠愚昧能把社会主义建设好吗?不能。都说建成社会主义大厦,建大厦要会画图纸,最起码要看懂图纸,都是文盲大老粗,认不准符号找不到坐标,连个小楼都盖不起来。种地需要科学知识,工厂需要科学知识,军队需要科学知识,就是我们未来的生活也离不开科学知识。我们要用十五年的时间赶上英国,领导说太慢,要大跃进地赶上去,赶超英美也需要科学知识。人家用拖拉机耕地,用飞机播种,顶我们多少牛?不懂科学知识就不会开飞机。范校长让学习好的学生回乡种地,我认为,他不是别有用心,就是犯了历史性的错误。”

吴小兰补充刘强的话:“范校长看得比我们明白,不然他不会想方设法地把亲友的孩子送上高中。听一些老师私下说,当初不让你上初中,是把名额留给了他的外甥。他这个人,就是会溜、会讲时尚的进步话,口头讲的和私下做的是两码事。他说他是人民公仆,成天喊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把大公无私挂在嘴上,而明目张胆地利用职权谋取私利。不顾道德,不讲良心,没有约束,压制舆论,不择手段,把批评者和持不同意见者当成他前进路上的障碍,实施残酷的打击和报复。”

刘强睁大眼睛看着她,疲倦中透着明亮。吴小兰以为刘强不赞同她的看法,又说:“不过,像范校长这样耍阴谋的只是个别人,不会影响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何况还有上级领导管着他。”

“范校长的上级也和他一样呢?”

“还有更上级的领导。”

刘强还想往下追问,又觉得没必要,只是说:“就怕范校长买通他的上级,他的上级再用同样的手法,虽然铺不开全面,但

是,这一连串的问题也不利于社会的进步与发展。”看到吴小兰情绪低落,刘强又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后悔药没处买,放怨气也没用,只有乐观面对。咱不管他范校长怎么样,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还是拿出你对家乡的满腔热枕,投身到社会主义建设中,和广大人民群众融合在一起,把家乡建设好。”

吴小兰说:“回乡前把一切看得那么美好,实际并不是那回事,我觉得理想在很薄的玻璃泡里,很美好,很怕碰碎它。”

刘强不明白吴小兰为啥说出这样的话。

吴小兰解释:“我是一名二声的中学生,可学到的知识一点儿也用不上,和贾半仙一样当半拉了,一样铲地拔草,一样到大食堂吃大饼子,甚至和妇女们一样拉大村睡大觉。早知这样,何苦往贺家窝棚跑三年。

刘强笑笑,笑得很勉强,他说:“不是知识没用,而是你没用出来。你和妇女们在一起干活,可以用学到的知识做宣传,讲解革命理论,颂扬伟大领袖**,冲破封建观念,把妇女们团结起来,共同建设美好家园。”

吴小兰的鞋里全是水,脚泡得难受,她想站起身,脚下滑差点跌倒。刘强抓住她的腰把她扶住,吴小兰拿开刘强的手,扶着树干说:“那点儿革命理论谁都会说,马荣大字不识,说得比我还好。都是一个套路,一个框框,一个腔调,上行下效,会学舌就是真本事,讲到题外还得受批评判,被人抓住尾巴,就得挨斗。”

刘强也想站起,吴小兰摁着他的肩提出再呆一会。她说:“就说男女平等吧,这话谁都会讲,兰书记还让妇女和男人一起护堤呢。可实践证明,有些男人能干的活女人的确干不了,比如堵耗子洞,听说男人都光下水,女人能光扛草袋子吗?再说女人也没那么大的力气。”

刘强提出不同看法:“你的话太片面,我认为男女必须平等,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也能做好。比如说付亚辉吧,她开起了拖拉机,那么大的铁家伙让她摆弄团团转。还有更能耐的,能开走大火车,还有女飞行员呢。”吴小兰瞅着刘强,火辣辣的眼神让刘强对说过的话产生动摇,笑了笑说:“其实她们都是个别,从总体看,女人没有男人强壮。”

吴小兰往贺家窝棚方向看,又把目光从远方收回来,转过头对刘强说:“我看她们只是个花瓶。”

刘强不想让吴小兰解释“花瓶”是咋回事,一本正经地说:“我认为男女平等不是让女人干男人的活,而是发挥妇女的自身优势。应用知识也不是用在铲地上,最主要的是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刘强想了想又说:“周云曾经答应过,说大队会重用你。”

吴小兰喃喃自语:“周书记不在大队。”

刘强说:“周云说重用你,也不过想把你安排在大队,当个妇女队长或突击队长什么的,那是领导的给予。这样的差事,给你也行,给别人,别人也能干,只要领导满意,就是工作成绩。我们要用自己的努力建设家乡,创造适合自己的位置。”

吴小兰认为刘强在讲空洞的大道理,但他不想揭穿,听刘强继续讲:“现在我们种好地,护住堤,大家有饭吃了,我们就办学校,安电灯,建排水站,我们还能办制衣厂,这些地方都需要女的。你可以当电工,当老师,当裁缝,还可以当工程师。”

吴小兰问:“这得什么时候实现?”

“只要我们共同奋斗,很快就会实现,最迟也能在赶上英美之前。”刘强望着村子,脸上的轻松换成沉重,他说:“如果没人捣乱,这目标不难实现。可是一些人热衷斗争,把个人利益用革命伪装,不惜损坏公众利益。他们想方设法挑起争端,阻碍村里的建设和发展,而且这些人又是强势。你也看到,在咱刘屯干点实事要比说空话难得多。”

吴小兰不完全赞同刘强的观点,更为自己找不到合适的位置而忧虑,她把目光投向大队的方向,对刘强说:“就是建成学校,我也不见得当上老师,好位置是兰正去安排,我和他无亲无故,轮不到我。”

刘强说得非常肯定:“整个黄岭大队,回乡的中学生只有你一个,当老师需要有文化的人,谁也争不过你。”刘强又说:“一个把生活看得过于美好的青年,进入现实中往往会感到失落,产生消极情绪。其实,社会永远是进步的,兰正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现在,你没找到你认为合适的位置,一方面是没有机会,另方面是领导认为你不够成熟。”

天上的云不再撕扯,分化成一块块一层层,固执的薄云不爱移动,而下面的黑云快速流走,太阳不再隐蔽,不时地探出笑脸,天空显得高阔,一只鹰展开翅膀。

吴小兰指着鹰对刘强说:“我要像它该多好,无忧无虑,自由翱翔,可我现在就像一只小家雀。”

刘强拍着吴小兰的腿说:“一只飞不起来的小家雀,想跑吧,脚又被扎伤。”刘强的话把吴小兰逗笑,而他自己的脸上却挂满忧伤。

吴小兰扶着树干坐下,略有所思地说:“一些文学作品中,把有志向的男人比做雄鹰,把女人比做柔弱的娇小鸟,我赞成这样的比喻,承认自己是飞不高的小鸟。”

刘强的目光跟着天上的鹰,也听见吴小兰的问话:“你愿做勇敢的雄鹰吗?”刘强没回答,因为他觉得,吴小兰比喻得不恰当。

吴小兰追问:“你不喜欢鹰,那你喜欢啥?”

天上的鹰向远方飞去,刘强把目光投向原野,深情地说:“我上学时,付老师教导我们学习老黄牛,勤勤恳恳地劳作。可我喜欢马,最喜欢烈马,马的劳动效率比牛高。”

吴小兰想让气氛轻松些,故意逗刘强:“烈马不听使唤,常被车老板儿打瞎眼睛。”她见刘强没往心里去,又说:“人们为了让好儿马子驯服,往往把它骟了。”

吴小兰有些过火的玩笑话让刘强一脸严肃地陷入沉思,吴小兰抓他肩,刘强没有动。

见刘强不吭声,吴小兰往他身边靠,认真地端详他,小声问:“你是不是生病了,几天没见,你咋变得这样瘦?”

刘强的的声音有些嘶哑,他告诉吴小兰:“没啥病,都是堤上熬的。”

吴小兰心疼地说:“听护堤的社员讲,别人都偷着钻进窝棚里睡个觉,你总那样盯着,连马向前都佩服你,你得当心自己的身体,总不休息可不行。”

刘强瞅着村里说:“累点儿苦点儿倒不要紧,我总觉得头上压得慌。马荣被当前的形势烧得发了疯,把整人当成快乐,鸡毛蒜皮的事也得整得轰轰烈烈,他自己的一点儿私事儿也要扯到政治上,动不动就开会斗争。”

吴小兰动动身子,把扁担横到树根上,想把身子挪上去,扁担一滑,吴小兰摔在地。刘强把她拉起,她顺势挨刘强坐下,对刘强说:“马荣拿枪去你家,真把我吓坏了,虽然事后听别人说的,我也为你捏着一把汗。你想想,把马荣气成那样,他真开枪该咋办?”

刘强脸上浮现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吴小兰问:“马荣气势汹汹,你真的不害怕?”

说强说:“怕有啥用,一点儿用也没有。我妈老实,当时又有病,弟弟们都小,我只得挺着。”吴小兰拉过刘强的手:“来,我看看你的手心。听同学说,从手心的纹理可以辨别性格,也可以看出胆量,还可以预知未来。”刘强伸开手让她看,吴小兰看着笑:“你这手掌宽大,有胆识。手指长,能抓钱,也能花钱,不是吝啬鬼,也积不下财富。这条是生命线,很长,一定长寿。”说到这,吴小兰“唉呀”一声,声音低下来:“你这条爱情线可不顺,在这分岔,深的太短,浅的倒挺长,你的感情一定有挫折。”

刘强想收回手,吴小兰抓着不放,还在认真琢磨。刘强笑着说:“都是胡诌,纯属迷信,命运靠自己把握,想得到爱情,要靠自己付出和努力,至于寿命长短那得看老天爷了。”

吴小兰突然扔开他的手,大声说:“看错了,你这是右手,男左女右,得看你的左手。”刘强又伸开左手让他看,吴小兰惊呼:“横纹!这么明显的横纹!”刘强故意问:“横纹怎么了?”吴小兰急忙说:“手有横纹打死人,你这样的手纹显示了命硬,恐怕要闯大祸。”

刘强不以为然地说:“又是瞎说,没人相信。我妈手上也有横纹,活了大半辈子,别说让她打死人,连杀鸡的胆量都没有,从来都是忍耐,没见她和别人口角过。”吴小兰摇摇头:“女人和男人不能比,女人心肠软,善良,喜欢同情别人。男人争强好胜,总想高出别人,还喜欢动武打架。”

刘强慢慢地从吴小兰手里抽出手,然后说:“你这是从哪学来的理论,一点儿科学根据都没有。让我说,不论男女,生来都是善良的,只是受到生存环境的影响,改变本该善良的天性。有人忍受磨难,有人采取宽容,也有人不择手段,甚至杀人放火。”

吴小兰把头靠在刘强肩上,低声说:“看手相也不是一点儿道理都没有,你手上的横纹贯穿整个手心,和你做过的事连在一起,也能说明问题。别人看你挺温和的,那是他们不了解你。你上来虎劲什么也不怕,死都不怕,敢用斧子砍人,敢一个人蹲乱坟岗子,面对马荣的枪口不退缩,还敢和他叫号,真把人吓死了。那天真的打起来,不是马荣把你崩了,就是你用镰刀杀人,那种后果,我真不敢想。”

刘强瞪着眼不说话,他在回忆刚刚过去的那件事。

吴小兰张开手让刘强看,她说:“同学都说我手相好,不知你信不信?”吴小兰把右手放在刘强手里,用左手指着:“你看这条线是单一的,一点儿分岔也没有。”刘强虽然托着她的手,并没有认真看,哄着吴小兰说:“这说明你会一生平安,不会有什么坎坷。”吴小兰微微一笑:“说你不懂,看来你真的不懂,这不是生命线,是爱情线。”刘强也跟着笑,他故意说:“这样的爱情线说明什么,我不懂。”吴小兰说:“不懂就不懂吧,我也不说。”

其实,刘强明白吴小兰要说的话,一种从来没有的幸福感在他心中升起,但他心里又存在一种说不清的压抑。刘强用两只手把吴小兰的手捧在胸前,一本正经地说:“我真的不会看手相,而且也不信手相会给人带来什么。我这双老手,长得粗大,干活不打怵,生下来就是吃苦的命。你的手细皮女敕肉的,手指细长,干农活是糟践,会有适合你的工作。”

吴小兰解释:“我家就我一个女孩,父母又宠着我,家里的重活都让父亲包了,两个弟弟也帮着干,我是吃闲饭长大的。你是家里老大,你爸爸总不在家,理所当然地要多挨累。”吴小兰又说:“在队里干活你悠着点儿,别往死里出力,听人说你比马向前还能干。你不能跟他比,他比你大几岁,体格也比你粗壮。”

听了吴小兰这番话,刘强在感到温暖的同时也感到劳累后的疲倦,他看了看放在身边的饭筐,身子不自觉地和吴小兰靠在一起,对她说:“我不这样出力,你爹就该找毛病了。”

刘强这句随便说出的话,像针一样刺着吴小兰的心,沉默半天儿她才说:“咱两家以前挺好的,现在怎么有这么大的隔阂呢?都是因为你砍了马向春,得罪马家人。马文又是我姨父,因此咱两家出现了矛盾,你说是不是这码事儿?”

刘强没有回答她。

见刘强不吭声,吴小兰推着他的肩催促:“你怎么变哑巴了?我想回家,咱们走吧!”

吴小兰嘴上说回家,身子往刘强身上栽。

刘强长长地呼口气,然后说:“不管别人怎样看,我不后悔砍了马向春。”吴小兰直愣愣地看着刘强,不明白他为啥说出这样的话。刘强说:“我有一种感觉,我们村每一个人身上都烙着阶级的印痕,红黑分明。你们家的人,马家的人,还有王显有这些人,由于过去贫穷,土改后,都分得了土地,同时也烙上红色的印痕。像刘笑言、刘笑愚兄弟俩,还有王显财的子女,他们从出生那天起,身上的印痕就是黑的。有了这种印痕,就得让人欺负,受人侮辱,甚至连老婆都保不住。我们家每个人身上的印痕不明显,介与黑红之间。我认为,马文和马荣希望我变成黑色,希望我成为刘笑言那种人。你爹支持他们,也会把我当成刘笑言看待。”

吴小兰不认同刘强的说法,打断他的话:“马家不全是那种人,我爹也不像你说的那样坏,他们过去虽然比你家穷苦些,也没和你家有什么过节儿,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几家子处得还不错。”

刘强摇着头说:“我也说不太清为什么,但事情就是这样,特别马文兄弟和马向勇,他们总是想方设法把我往刘笑言那边推。也许他们觉得,村里多个刘笑言,就证明他们工作有成绩,同时又多一个任他们宰割的羔羊,也显示他们在村里的势力,他们可以为所欲为,毫不费力地侵占别人的利益。我要想在刘屯生存,必须坚持不让他们把我推到那边去,要做到这一点,必须付出双倍的努力。别人不能干的活我得能干,别人吃不了的苦我得吃,别人害怕的事我不能害怕,必要时也得豁出生命。当初砍马向春是出于没有办法,逼得我那样干。那天马荣强迫我妈去开斗争会,我不用镰刀阻止他,你想该出现什么样的后果?”

刘强的话提醒吴小兰,也联想起马文和她父亲的谈话。

马文警示吴有金:“虽然刘强能干活,也很积极,也爱集体,社员对他的评价也不错,这些都不顶屁用,现在的运动一个接一个,天天搞阶级斗争,他家的社会背景不好,说不定哪个运动沾上他,立马就是那边人。你要认清形势,千万别让小兰和那个屁小子好下去。”

马文没少说这样的话,吴小兰不能和刘强讲,他解释:“矛盾都是暂时的,你砍了马向春,马家必然对你有成见,时间一长,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是大跃进时期,大家都把精力投入到社会主义建设中去,不愉快的事,慢慢就会淡忘。”

刘强的脸上露出苦笑,说话的声音更加嘶哑:“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我们的家乡该变好了。大多数人在搞建设,同时,并存着人整人的政治体系,有权有势的人不停地斗争,少数人获得利益的同时,众多的人当了牺牲品。好斗的人灵魂扭曲,为小利而损大义,希望这种斗争长期存在。比如马荣,应该是个很好的劳力,他整天背着枪东游西串,说是管制坏人,实际是钻进大食堂专捡好的吃。”

刘强的话让吴小兰联想起她担心的事,认真地问:“你想过没有,那天马荣真的开了枪,那该咋办?”

刘强笑着摇头不回答。

吴小兰轻轻地揉着他的肩:“还有心笑呢,你不当回事,快吓死我了!”

刘强说:“开枪就开枪吧,反正打不死我。”

“你怎么那么自信?”

“大队虽然给各小队发了枪,但子弹是控制的,我估计马荣的枪里没子弹。那天,我盯住马荣的枪栓,如果他拉枪栓,我就先下手,两人离得近,马荣手里的破枪没有镰刀便利。”

吴小兰拉着刘强的胳膊说:“我听了都发瘆,真担心你以后再惹祸。”

“我不想惹祸,是祸也躲不过,我会正确面对灾难,尽量控制冲动。但是,我不能向邪恶屈服,我要挺着胸膛站立!”

两只蜻蜓追逐着飞到他俩面前,被刘强抓住一只,吴小兰急忙说:“千万别弄伤它。”刘强把蜻蜓抛向天空,半开玩笑地说:“吴小兰同志,总是那么善良,将来会好的。”吴小兰问:“你也信报应?”见刘强笑而不答,吴小兰说:“我从小最爱听姥姥讲详话,姥姥说,天上有天堂,地上才是人间,地下还有地狱。世上的人修德做好事,死后能上天堂,如果干了坏事,就得下地狱。下地狱还要过鬼门关,那里的小鬼都是利牙尖爪,张开血口要过路钱。”吴小兰看着刘强,认真地问:“你说有没有这些事?”刘强斩钉截铁地回答:“根本没有的事,我不信!”

刘强说:“我从小也常听女乃女乃讲古,什么神呀,鬼呀,还有什么大仙,我非常喜欢听。我常想,这世上真的有神有鬼该多好,人有轮回,善恶有报,世界丰富多彩。可是我长大后,知道那些都是编出来的,世间的事并不以人的意志来转移。我遇到困难时也常想得到神仙的帮助,治治那些不讲道德、不**理的人。在我极端孤独的时候,甚至想到能有鬼来陪伴,哪怕是恶鬼,可是,这些都不可能办到。善良的人只有凭良心办事,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自己解救自己,用奋斗去创造幸福,用双脚走向天堂。”

太阳驱散云块儿,把炎热撒向潮湿的土地,成团的雾气拔地而起。躲进巢内的小鸟探出头,抖动被淋湿的翅膀飞进天空,两只白叫天放开歌喉对唱。翻飞的蜻蜓兴致勃勃,它们为雨后的清爽翩翩起舞。

有一个人在南甸子上转悠,他走走停停,东张西望。刘强站起身问:“社员们都忙着护堤,还有人闲逛?”吴小兰说:“不用管他,我们再坐一会儿。”两人重新坐下后,好像无话可说,稍有沉默,吴小兰提出:“咱们说点轻松的。”

“说吧。”

吴小兰问刘强:“你也算有文化的人,懂不懂诗?”刘强说:“我这点儿文化,都随汗水掉到泥土里了,作诗弄画的,那是闲人的事儿。”

吴小兰兴奋地说:“看你有没有诗的天赋,能不能抓住灵感。现在,我的脑海里出现了诗。”吴小兰怕刘强笑话她,又改口说:“也算不上诗,是顺口溜,你听不听?”

刘强点点头。

“轻风吹开了满天乌云,天晴了,蜻蜓展开翅膀,飞舞着,带着欢歌。它们追逐着,追逐爱,追逐幸福。一只蜻蜓碰伤了翅膀,跌到好心人的手上,另一只飞来,呼唤着,飞起来吧,那是死亡的地方。好心人把蜻蜓托起,蜻蜓遇到善良。它重返天空,用舞姿告诉,谢谢你,人类朋友,你会得到好报。如果你愿意,你会长出翅膀。我们向前飞吧!前边有爱巢,前面是幸福的乐园,前面充满阳光。”

刘强不停地摇头:“这叫啥诗?不合辙压韵。”吴小兰红着脸解释:“这叫新诗,散文诗,讲意境。”刘强笑笑:“都是小资产阶级情调。”

吴小兰板起脸说:“刘强,你就不行说个好?”刘强违心地说:“好,好。”吴小兰不饶他:“你也做一首,让我听听。”

刘强苦笑着,他说:“我哪有那本事,别说做诗了,连唱歌都跑调。”吴小兰装作一本正经地说:“那也得说一段,就当毛驴子瞎叫唤。”刘强显得很无奈,只好说:“好吧,那就说一段。天晴了,大水不涨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咱们也该回家了。”说完,伸手去拿饭筐,吴小兰拉他一把,轻声说:“我还不想走。”刘强站起身告诉吴小兰:“马荣奔这边来了。”

吴小兰拉着刘强手站起来,这时马荣已经靠近,当他看清是刘强和吴小兰时,便像树桩子一样立在旁边,瞪着眼看他俩。

刘强没有理睬他,吴小兰也没和他打招呼,两人收起饭筐,急匆匆地向村里走去。

马荣这几天心情非常不好,看什么都不顺眼。下了大雨,别人都主动去护堤,他不去,在背后说:“决口更好,淹死这些王八蛋!一个个活蹦乱跳,都是让大饼子撑的!妈啦巴,饿他们几天,啥他妈都好了。”马荣背着枪到处溜达,说是保卫社会主义红色江山,实际是逃避劳动,在大食堂里找好的饭食。他丢了鸡,原打算斗争李淑芝出出气,结果变成斗争何荣普。何荣普像个面瓜,可以当出气筒,没料到面瓜养了一个蛮横手黑的儿子,幼小的马向伟差一点儿毙命在何大壮手里。他命令民兵抓起何大壮,而何大壮又被周云带走,到现在也不见踪影。

那天,方梅让马荣把马向伟抱到县医院看一看,马荣说:“活过来还他妈看啥?孩子在长,有骨头不愁肉。妈啦巴,扒了小王八犊子的皮!先报仇再说。”

随着时间的流逝,马荣淡薄了扒何大壮皮的决心,但他心里总有个迷团,周云为啥把他弄走,这小崽子又跑到哪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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