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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十三

何家在何荣普曾祖父那辈儿落户在刘屯,觉得刘屯挺好过,又有几户何家近族搬过来,没过多少年,那几户又离开,刘屯的何氏只剩下何荣普一枝人家。何荣普的祖父体格好,肯出力,靠扛活维持生计,给多家财主打过头,工钱没少挣,给家里积累一些财产。然而身体的过度透支,让他难以支持,四十八岁那年累倒在新置办的田地里。那块土地在刘屯的村西南,就是肖艳华受辱的那块高粱地。

何荣普的老爹叫何老道,名字起得怪,人不怪。他憨厚老实,勤劳俭朴,守着父亲挣下的那块田地,又给财主做些短工,日子维持的不错。不知他抱着先立业后成家的时尚观念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姑娘,何老道四十岁才娶上媳妇,两年后有了儿子何荣普。老来得子的何老道对未来充满希望,靠勤劳和节省又给家里买进一些田地,也用重金给何荣普买进一个可心的媳妇。

肖艳华生长在庞妃庙镇一个富裕的家庭,父亲经商有方,在村中建一处高墙大院。那地方不但出过妃子,也因汪氏家族出了烈女而名噪一方。曾经和县太爷平起平坐的汪氏大老爷做古后被人遗忘,而和丈夫未曾谋面的小女子却被后人竖起丰碑。

肖艳华长到十六岁时成了镇里的一朵鲜花,因娇艳被有钱的父母放在后花园,后花园有三间宽敞的平房,一个十八岁的丫鬟陪伴她。

家有出嫁女,上门求婚者像走马灯,肖老汉看中了何荣普,出的条件却叫人难以接受,何荣普要想把肖艳华娶到家,他必须出三千块现大洋。

用这么多钱买媳妇,何荣普明知拿不起,眼睁睁地看着肖家的朱漆大门向后退步。何老道问儿子:“肖家的小闺女给你当媳妇行不行?”

何荣普回答“行”,心里更空落。

何老道发了狠:“把她买过来,我要让肖家的老东西看得起我!”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何老道就是把家产折腾光,也凑不齐三千块现大洋。他想到向刘有权求助,又知道很难从铁公鸡身上拔下毛。

何老道没上过学堂,却认得几个字,尤其算盘打得好。年轻时一边侍弄自家的田地一边盘算,没算来媳妇却把小日子盘算得红火。年老时出不了大力,被刘有权雇去当账房先生。刘有权家大业大,常有三千块现大洋通过何老道的手,诚实的何老道没动邪念,情急之下向刘有权提出借钱的请求。

刘有权问他:“这么多钱,你怎么还?”

何老道打了一通算盘也没弄出谱,掰了一阵手丫子还是没底气,嗫嚅地说:“卖地。”

刘有权哈哈大笑,笑中满是轻蔑:“你那点儿地,能卖几个钱儿?”

何老道说:“我让荣普也来你家扛活,用工钱还你。”

刘有权笑后拉下脸说:“为了一个媳妇,拉下饥荒太不值。这年头,大姑娘遍地都是,何必娶他肖家的。”

何老道说出心里话:“我要和肖家争这口气!”

“争不得啊!”刘有权不屑地说:“像我这样的还能争一争,你那样的小户人家就不要扯这个。这年头就是借钱难,亲兄弟都不敢动串换。看你这个人忠实可靠,我不能让你白张嘴,借你一百吧,三千现大洋我也拿不出。”

在刘有权家碰个钉子,何老道又去肖家碰壁。肖老汉很客气,递给何老道一杯茶水又给何老道出主意:“你给那么大的财主管账,又干了这么些年,私下积攒出三千块现大洋没问题。连这点能耐都没有,我看你真是白活。”

何老道把茶水喝干净,话也很干脆:“我给刘有权管账,挣得是工钱,让我贪别人的钱,我对不住良心!”

肖老汉板着脸问:“你是不想给儿子娶亲了?”

“想娶。”

肖老汉放松板着的脸,笑着问:“没有钱,你用什么娶?”

何老道捧着空杯子说:“你看着办!”

肖老汉让仆人倒茶,和何老道交换了茶杯,然后说:“让我看着办,我也没办法,要不我先借给你三千块现大洋?”

肖老汉的话让何老道又打起了算盘,算了一溜十三招也解不出个四五六。他装做推辞:“这,这可不对劲儿,自古以来,没听说向娘家新亲借钱的。”

“谁是你的新亲?”

何老道被问蒙,就在他认真辨别东西南北时,突然间找到说辞:“你和我交换了茶杯。”

肖老汉笑着说:“茶杯里是水,和酒不一样,你这老家伙别弄混了。”

何老道觉得到肖家碰了满鼻子灰,在绝望中看到肖老汉的笑脸很和善,心里也轻松一些。

肖老汉说:“言归正传吧,我让你拿钱买媳妇也是考验你。你不动东家的钱,证明你本份诚实,我是买卖人,最讲究这个。我把钱借给你,是想让你把婚事办得体面些。没个排场可不行,你不讲究,我得讲究啊!我把闺女嫁到你家,还陪送个丫鬟,你家总得像个样子吧!”

何老道连连说是,他在想,只要有了钱,谁都会摆谱。

肖老汉动情地说:“艳华是我的老闺女,父母的小棉袄啊!家里都宠惯她。可以这么说,比你有钱的求婚者不在少数,都被我拒绝。你可要知道,凭你家那点儿财力,根本配不上。我是看中你们爷俩的诚实,觉得你家荣普可以信任。丑话说在前,我把闺女托付给你家,你们可要善待她,如果对她不好,别说我不客气,三千块现大洋立刻还给我。”见何老道听得认真,肖老汉把话往回拉:“话又说回来,还是老一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艳华嫁过去,就是你们何家人,以后遭罪享福都是你们何家的事。但是我敢说,艳华是一个本份的女孩子,给你家带不来光彩,也不会污了你家的门风。在我们庞妃庙镇,最崇拜贞洁烈女,村头的烈女碑就是见证。女人看重的是守节,宁可饿死,也不能对不起男人。出轨和跳槽被看做伤风败俗的事情,都会受惩罚,重者受家刑而毙。”肖老汉见何老道端着茶杯想事情,他岔开话题:“这人老了,嘟囔个事儿就没完,净说些没用的。我这人性子急,爱直来直去,我问你,你打算啥时娶亲?”

何老道回答:“越早越好。”

肖老汉笑得爽朗,话也敞快:“我派人和你一起走,把钱带过去。你就置办吧。如果做得不像样,我家艳华不会嫁过去。”

何老道用肖家借给他的钱买了丰厚的聘礼送过去,把原有的三间房翻盖成五间正房和三间下屋,院墙加高到两米,两扇过寸厚的木门刷上红漆,雇二木匠打制红松大木柜和水曲柳木的大梳妆台,准备好四铺四盖,置办齐全接亲所需的各种用品。

娶亲的前一天,何家就张灯结彩,请刘宏达写了多张双喜字,又请八先生写了对联。大门上的对联是这样:尊古训男勤女贤家业兴旺,树新风夫唱妇合世代幸福,横批是老一套,写的是:天造地合。

刘有权看到何家把婚事搞得如此排场,心里发了慌,急忙到账房去理帐,忙活一宿,说了句“物清账平”。他在舒口长气的同时又生感动,感到何老道是个非常难得的管账先生和值得信任的人。刘有权咬咬牙,到何家写了三十块现大洋的礼单,又允许周云领着十几个年轻人帮何家去接带着陪送丫鬟的新娘。

何荣普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婚车前面,不知是激动还是其他原因,刚进村就从马上栽下来,写着双喜字的大红花跌到马文手里。

马文也来帮忙接亲,他没扶摔下马的新郎,却捧起带有喜庆性质的新郎用品。

有人揣测不吉祥,但也看不出不吉祥在哪,何荣普虽然摔得直晃头,肖艳华没有半点嫌弃他。

如蜜如漆的日子过上没一年,不吉祥的事开始显现。肖艳华的丫鬟过不惯落差越来越大的生活,又因青春萌动,到井边洗菜时被一个过路汉子领走。亏得丫鬟娘家没近人,后来又知道下落,不然,何家就要摊上一场倾家荡产人命官司。

何家没摊上官司,肖艳华的娘家却没幸免。由于肖老汉的生意对手勾结上日本人,肖老汉在一夜间成了被告,他几次上堂,几次败诉,满身的正当理由在满洲国的法官看来都是罪证。肖老汉心力交瘁,回到庞妃庙村,他的高墙大院已经被别人占有,和他一起生活的大儿子也被逐出。

肖老汉的大儿子在村边盖了两间土房,把肖老汉接进家,肖老汉看不惯儿媳的脸色,挖了一个地窨子住下来。他变得贫困,唯一的指望是何老道借走的三千块现大洋,肖老汉不想要,而何老道提出还。

何老道先把肖老汉老两口接进家,紧接着变卖土地,有人看中村西南那块田地,肖艳华出面制止。

她对公公和丈夫说:“这块地是爷公用血汗换来的,也是咱家的根本,日子苦可以煞一煞,不能卖掉它。”富家出身的媳妇如此勤朴和懂事,让何家父子极为感动。留住了祖宗的土地,何荣普也对媳妇倍加呵护。

肖老汉在何家住了一段时间,何老道把他送回庞妃庙镇,帮他父子盖了四间土房,又用卖地钱在庞妃庙镇给肖家置办了土地。肖老汉没了往日的风光,倒习惯平静的生活,他还干得动,却厌烦生意场上的争斗。不做买卖,帮儿子照看家,在园子里种些菜,自给自足。孙儿绕膝,过得非常幸福。

何家还剩村西南的一块地,由何荣普一个人耕种,肖艳华打理家务,日子过得去。又经几次洪水,何家只剩三间平房,生活变得拮据。为了养家,何老道仍然给刘有权当管账先生,何荣普也给刘有权打起短工,和他一同做短工的还有马文,长工周云领他们干活。

周云出身贫苦,艰难的成长过程不但磨练出他那强壮的体魄,也锻炼成非常坚强的性格。他十六岁做长工,十八岁就给刘有权当打头的,挣两个人的工钱。

那年夏天,是麦子成熟的季节,天上没有一片云,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大地,天气干热,正是收麦的最好时节。按照当地的习俗,收麦前东家要给伙计们蒸馒头,杀肥猪,而且猪肉管够吃。虽然这样好的伙食一年只有一顿,但是,这一顿饭却让刘有权心疼的不得了。为了让伙计们少吃肉,他冥思苦想,终于琢磨出一个损主意。

刘有权土地多,雇着百十个长短工,光饭屋就占去三间房子。为了让伙计们攒足力气突击收麦,周云给伙计们提前收了工,人们高高兴兴地走进饭屋。饭菜已备好,长方型的条桌上摆着白面馒头,每张桌子上都放了多半盆猪肉。伙计们一进屋,都把目光投向肉盆。这是他们一年中只能吃到的一顿肉,有人急得流了口水。

就在大家拿起筷子准备夹肉时,发现盆里的肉有问题。往年吃的肉都是有肉有汤,而且肥瘦能够分清,今年不一样,肉和汤已经凝在一起,肉上还挂了一层白霜。往年的肉还没吃到嘴香味儿就先钻进肚子里,今年闻不到香儿。尽管挂着白霜的肥肉仍然对人们有着无穷的诱惑,大家还是放下手中的筷子,把目光集中在周云身上。周云没说话,起身直奔厨房,把做饭的师傅拽到众人面前,让他解释,把肉做成这样是咋回事。伙夫急得头上淌汗,支吾了半天儿,也没说出缘由。周云让伙计们坐回饭桌前,用强迫的口气说:“不管好赖,这还是肉,香不香都得进肚子,吃!”周云先吃一块肉,又告诉伙计们:“全部吃光,一点儿别剩。”

挂满白霜的猪肉被打扫一空,周云起身问:“有没有肚子疼的?”人们被问愣,没人回答。周云大声问:“有肚子疼的没有?”这样一问,人们好象悟出什么,立刻有人说:“我肚子疼,还要拉稀。”紧接着都说肚子疼。周云看了看伙计们,被人愚弄的愤怒仍然没有消失,他提高嗓门儿,有意让屋里屋外的人都听见:“肚子疼出不了工,都回铺上趴着。”

第二天一早,刘有权拄着文明棍儿到田里溜达。平坦广阔的麦田都变成金黄色,微风一吹,麦浪滚滚。刘有权喜上眉梢,哼起流行的乡村小调。

刘有权转了一程,看到小户人家都在收麦,而他家的麦田里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不由得生了气,在心里骂:“这些穷棒子,吃了我的猪肉还要偷懒儿,真不象话!我给牲口加料是为了让它拉犁,给你们穷光蛋吃肉是让你们尽早把麦子收回来。我回去和周云说道说道,问他还要不要工钱!”刘有权往回拐,扛着文明棍儿直奔伙计住的屋子里。

早晨的凉爽已经退去,太阳光通过敞开的门窗照到通铺上,伙计们都在铺上趴着,还有人不停地哼哼,嚷着肚子疼。周云坐在床铺边,目光盯着刘有权进了屋。

刘有权怒气冲冲地问:“咋回事?太阳都照到了,为啥还不出工?是不是让肥肉撑的?”

周云把目光转向满铺趴着的伙计,此时,有人翻身下地,提着裤子往茅房跑。周云告诉刘有权:“不是让肥肉撑的,而是肥肉出了问题,吃过肉的人都病了。”

刘有权说:“这是什么时节,抢秋夺麦,一天也耽误不起。肚子疼,拉几泡稀屎就好了,有点小病也得出工,不能耽误收麦!”说完,他气呼呼地走出伙计住的房子,还用拐棍在门框上杵几下。

从工房出来,刘有权去了帐房,找何老道商量收麦的事。抢秋夺麦,分秒必争,他想让何老道估模最近几天的天气,计算他家的麦子需要几天收完,还用不用再增加短工?何老道推开门看天,又把窗台上的浮土抓在手里搓了搓,对刘有权说:“时间够用。”

何老道问刘有权:“我怎么没见王显富那几个

车老板儿套车,这麦子拔下来,就要往回拉呀!”刘有权气囔囔地说:“别说王显富没套车,连他妈周云也趴了窝。”何老道非常疑惑地问:“出了啥事?”刘有权着急地说:“你别问出啥事,赶快去大房子,看看伙计出工没有。”何老道回来告诉他:“人们都在铺上趴着,有人肚子疼得直叫唤,伙计们连早饭都没吃,周云也急得没办法。”

刘有权不停地叨咕:“这咋办?这咋办?七月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如果下了大雨,麦子就得全泡汤。”

何老道也跟着摇头:“没啥好办法,拔麦子是重活,妇女和半拉子干不了,没有好体力是不行的。”

刘有权大声说:“他们不见得都有病,就是起不了炕的,也是个别人,大多数都是装病偷懒。我看这么着,不愿在我这干的现在就打发走,我们到外边雇短工,愿干的也得给我老实点,别说年末扣他们的工钱,看谁拧过谁。”

听刘有权这样说,何老道向他道出实情:“我说了你别生气,伙计们趴在铺上喊肚子痛,是对昨天的猪肉不满意,你让伙夫用凉水把肉拔了,虽然省了肉,但是伤了众人心,惹起了民愤。”

刘有权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儿,然后指示何老道:“你去告诉周云,让他领着伙计出工拔麦子,谁说有病干不了,立刻打发回家!”

何老道慢慢地走到门口,扭转身子对刘有权说:“你是东家,大事你做主,但是我还是提醒你,现在正是大忙季节,都在收麦,咱们没地方雇人。”

刘有权把何老道叫住:“都说你道行多,处在这种情况,你说咋办?麦子总得收回来吧!”

何老道一脸难色,扶着门框说:“你先在这等着,我马上去那边看看,让周云做做大家的工作,尽可能早点儿出工。”

转眼间,何老道回到帐房,对着刘有权摇头:“周云都不愿出工,别人就更不用说了,我说不动他们。”

听到周云不愿出工,刘有权的文明棍摔在帐房桌上,何老道的算盘被砸得粉碎。刘有权愤怒地说:“这个周云,从小就在我这干活,我没亏待他,现在挣两个人的工钱,还他妈捣乱,没良心的东西。”他命令何老道:“你去告诉周云,就说是我说的,让他立刻领人出工,不然我就辞了他!”

何老道尴尬地站在地中间,刘有权催促他:“让你去,你就去,他不听话,马上赶他走!”

何老道劝刘有权:“东家,做事要三思而行。你想想,辞了周云,那些人也会跟着走,满地的麦子怎么办?再耽误就拔不上手了。”

刘有权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围着帐房里的桌子团团转,用文明棍杵着散在地上的算盘珠子大声骂周云:“好你个王八羔子,等我再找到打头的,先把你辞了。”

何老道的眼睛跟着刘有权的身子转,等刘有权走累了,他问:“东家,我有个主意不知行不行?”刘有权停下脚步,急着说:“啥主意?快说!”何老道用眼盯着刘有权,想说又把话咽回去,吞吐了半天儿,他才开口:“您最好再给大家做一顿猪肉。”

“什么?”刘有权听到何老道说这样的话,踢开房门就往外走,在台阶上举起文明棍,迈大步直奔伙计们的工房。走到半路,他又折回来,没去帐房,也没回自己屋,而是向大门外走去。

太阳快要升到头顶,晒得他睁不开眼睛,虽然炎热,街上全是忙碌的人。别人家车拉肩扛,都急着往回收麦,而他家的大门口冷冷清清。麦子熟在地里,正在等待收割,而百十个伙计都躺在铺上睡懒觉。刘有权的心被抓挠着,疼得他冒出了汗。

他到伙计们住的房子外看了看,里面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刘有权气得用力跺跺脚,然后去了帐房,命何老道把伙夫叫来,咬牙切齿地说出:“买猪杀!”

晌午刚过,热腾腾的猪肉端到伙计们的饭桌上。为了赶早做好这顿饭,刘有权调动家里所有人,连足不出户的大小姐刘亚芬也来为伙计们端饭送菜。

当刘亚芬出现在周云面前时,刘亚芬的美貌惊呆他,痴迷的目光跟着刘亚芬走,夹起的肥肉送不进嘴里。刘亚芬回头看他,周云心潮激荡,以至忘了肉香。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好像燃起一团火,周云忘了回避。看到刘亚芬转身时对他一笑,一张灿烂的笑脸刻在周云的脑海里,他的一生都无法抹去。

周云也曾见过刘亚芬,那时他根本没往心里去,甚至没敢正眼面对。

他给刘有权扛活多年,只是一心一意地干活,很少接触女性。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也相过几次对象,都是见一面告吹。周云清楚自己的长工身份,知道东家的小姐和自己有天壤之别,对刘亚芬从来没有非份之想。可是刘亚芬这一次对他回眸一笑,把他平静的心搅乱了,干什么事都走神,刘亚芬常常出现在他的梦中。周云也强制自己不要被不可能的事折磨,越这样想,刘亚芬的笑貌越是离不开他,周云的心灵在痛苦中煎熬。

刘亚芬二十三岁,已经过了该嫁的年龄,长工们背后叫她“老姑娘”。

从她十六岁起,家里的媒人不断,可是,不是门不当户不对,就是刘亚芬嫌男人长得丑,婚姻大事一拖再拖。渐渐地,由媒人越来越少到没有媒人上门,刘亚芬对自己的婚事心灰意冷,把自己囚禁在闺房里。她责怪自己不该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虽然生活富足,但是很少有人关心她。母亲死的早,父爱又是冷冰冰的。她想走出这个大院儿,想找个可心的男人过日子。可心的男人倒是有,刘亚芬又嫌恶贫穷。她以前也见过周云,对这个打头的长工从来不屑一顾,这次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刘亚芬的心里有些乱。喜悦伴着焦躁,富贵俯视贫穷,冲动撕打羞怯,渴望和理智搏斗着。回到屋里,她坐卧不安,晚上难以入眠。

那年春天,温暖的气候来的突然,清明没到,人们纷纷月兑下厚厚的冬衣,换上春装和夏装。这时,刘有权的小老婆贾桂荣发现刘亚芬的身体出现异样,便悄悄告诉刘有权,刘有权听后急得眼发直,命贾桂荣把事情弄清楚。贾桂荣去了刘亚芬的屋里,关上门,坐在刘亚芬旁边,连哄带劝,刘亚芬说出实情,肚子里的孩子是周云的种。

贾桂荣回去向刘有权汇报,刘有权听完险些气死,他在屋里不停地转,嘴里不停地说:“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贾桂荣想安慰他,却挨了刘有权一个大嘴巴子。贾桂荣忍着痛,把他扶坐在炕沿上,用好言解劝,帮他出主意。贾桂荣说:“亚芬的亲娘死的早,我没当好后妈,出了这档子事,责任全怪我,怨不着你这当爹的,千万要想开点儿,你要有个好歹,这个家可就完了!”

刘有权坐在炕上,两眼发呆,鼻子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大骂周云:“你个王八犊子,我给你两个人的工钱,你还领头对付我,要不是看你干活好,我早把你打发了。留下你,是我看走了眼,没想到你是一只狼,不但吃我的,还占我家的便宜。治不了你,我刘有权就等于白活!你等着,扒了你的皮我都不解恨!”

贾桂荣小声说:“事情已经出了,闹大了对咱不好,亚芬也没脸活下去,依我看,不如忍了这口气。”

“啥?”刘有权暴跳如雷,把怒火发向老婆:“你想让我忍气吞声?你再说一遍!”

贾桂荣怕刘有权气坏,先给他捶着背,然后冒着挨打的危险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既然亚芬已经怀上孩子,干脆把她嫁给周云。你也看得到,那小伙子长得也可以,身体壮,又能干活,咱们就将就一下吧!”

刘有权从炕上跳下地,抬脚踢翻八仙桌,疯狂的吼叫:“你少放屁!我把闺女嫁给他,还不叫人笑掉大牙?他是什么人?穷棒子,从骨头里冒穷气,别让他做美梦了!”

贾桂荣赶忙劝他:“小点儿声行不行,这种丑事让伙计们听到,准得传出去,你还想在刘屯住不住?”贾桂荣的话提醒了刘有权,他想到,这种丑事是不能声张的,只有想办法瞒过去。

贾桂荣见刘有权瘫坐在炕沿边上不言语,凑到跟前低声说:“我看还是把何老道找来,那人见的世面多,又忠厚老实,嘴还严,咱们听听他的主意,看他有没有好办法。”

刘有权点点头,同意了老婆的话。

当天夜里,周云睡得正香,突然被人弄醒,睁眼一看,是何老道站在他的床前。何老道对着他的耳朵说:“穿上衣服快起来,跟我出去一下。”

何老道把周云领到院墙的僻静处站下,拽着胳膊问他:“你知道你惹了什么祸?”周云还没完全睡醒,被何老道问得模不清头脑,他摇摇头。

何老道说:“你和刘亚芬的事情败露了!”

听了何老道这句话,周云倦意全无,急着问:“出了什么事?”

何老道说:“还问出什么事?刘亚芬的肚子大了,已经被刘有权两口子发现,刘亚芬承认是你造成的。”

周云急得没了主意,搓着手问:“那可怎么办?”

何老道对他说:“只有一个办法,逃!”

周云说:“我逃了,刘亚芬咋办?她答应嫁给我的。”

何老道说:“别想好事了,你也不是不知道刘有权的脾气,他能甘心把闺女嫁给一个穷光蛋吗?刘亚芬如果跟了你,刘有权不是羞死也得气死,你快死了这份心吧!”

周云急得掉了泪,哭着说:“我可以一走了之,可是刘亚芬怀了孩子,她能挺过去吗?”

何老道怕时间长了被人发现,非常着急。他催促周云:“刘亚芬不用你管,虎不食子,刘有权不会要她的命。你如果不快点逃走,小命就难保了!刘有权为了家族的地位和声誉,绝不会放过你,马上就要对你下毒手。依我看,你现在就逃走,什么东西也别带。”何老道蹲对周云说:“踩我肩上,翻墙跑吧,再磨蹭就来不及了。”

周云含泪爬上墙头,回过头嘱咐:“何大叔,求求您,想办法帮帮刘亚芬,她还怀着我的孩子呢。孩子是我们感情的见证,我会回来找他娘俩的!”

何老道把他推下墙头,急着说:“快逃,别想那还没出世的孩子,把自己的命保住吧!”

周云走后,刘亚芬天天以泪洗面。刘有权托人弄来草药给她吃,让她把孩子打掉。刘亚芬决心保住孩子,偷着把草药扔进茅房。孩子是她的生命,支持她活下去,孩子也是他的希望,只要有了孩子,周云就会回来。她幻想,到那时父亲会网开一面,默认他们的婚姻。刘亚芬躲在屋子里,用眼泪哺育月复中的孩子。

立秋的前一天,一个男孩在刘亚芬的闺房降生,年轻的母亲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孩子就被何老道抱走。刘有权说小生命是孽种,绝对不能留下,命何老道处理掉。

刘亚芬后来听说,孩子被何老道扔到了乱坟岗子,那里是狼群出没的地方,她直觉到,这个没有姓名的男孩已经不在人世。刘亚芬开始还能哭出泪,后来就不会哭了,每天所做的只是打开房门往南看,不知是盼望周云的回来还是盼望孩子的出现,不到一年时间,刘亚芬年轻的脸上出现皱纹,头上出现了白发。然而,还没等她把周云盼回,刘屯实行了土改,昔日威风八面的刘有权成了人民专政的活靶子。土地分给了贫雇农,正房充了公,刘有权一家人搬到四面透风的下屋去住,刘亚芬由过去的阔小姐变成不耻于人类的黄脸婆,私生孩子的那段丑事成了地主阶级的罪恶,被革命者揭露出来,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刘有权告诉她:“家里养不了你,嫁个老实人,找条活路吧!”

刘有权家雇过一个叫黄志城的长工,由于驼背,再加上家里贫穷,三十多岁还没娶上媳妇。土改后,他分得了土地,也分到刘有权的一个下屋,虽然孤身一人,也算安了家。有人想把刘亚芬和黄志城搓合在一起,刘亚芬不同意,刘有权也不同意。后来由于各方面的压力,刘有权改变了态度,他劝女儿:“将就吧,黄志城成份好,能够给你口饭吃。”刘亚芬瞪着父亲,这是周云失踪后她对待父亲的惯用方式。刘有权端出女儿的老底:“我知道你还放不下那个王八蛋!你真心对他,他管你了吗?差点儿把你害死,一看事不好,溜得无影无踪。”

由于周云和孩子的事,刘亚芬对父亲积存深深的怨恨,抱定一生不会搭理他。要不是家庭的巨大变故,刘亚芬不会和他说一句话。父亲提起心痛的往事,刘亚芬愤怒地顶撞:“周云不是溜走,而是被你逼走的!”刘有权失去社会地位,对亲人的态度也明显改变,说话也有了人情味儿,流着老泪问女儿:“你还怪罪你爹吗?”

刘亚芬不能原谅父亲:“我何止怪你,我是恨你!”

刘有权哀痛地说:“我知道我做了错事,对你伤害很深,可我不得不那样做啊!”

刘亚芬斜着眼瞪父亲。

刘有权说:“在当时,像咱这样的财主家庭,最讲究女人的贞节,大闺女勾引野汉子,我这当父亲的地位就得降低,村民的耻笑会让我永远抬不起头,唾沫也会淹死你!”

刘亚芬替自己辩解:“周云不是野汉子,我们是自由恋爱。”

刘有权“唉”了一声,然后说:“自由恋爱是现在的**,那时还没这个说项。女人嘛,就得守规矩,闺女找婆家,就得父母同意,明媒正娶才能嫁。”

刘亚芬问:“周云想娶我,你同意吗?”

刘有权无话可说。

刘亚芬对着父亲痛哭,哭得刘有权心难受,流着老泪说:“周云到现在还没消息,说不定死在外面了。再者说,周云就是回来,他也不能要你,你已经不是过去的阔小姐,你爹也不是过去的大财主。你也看得到,我现在连个人字都够不上,天天挨斗,饭又吃不饱,说不定哪天就蹬腿儿。你妈死的早,你爹对你关心不够,又伤害了你,想来怪对不住你的,到现在你还没个着落,我死了也闭不上眼。可是你想想,你是个女人,没干过农活,又摊上这样一个地主家庭,你就是再忌恨你爹也没用,找条活路吧!”

不久,刘亚芬搬到黄志城的屋里,再不久,刘有权病重。

刘有权在咽气前把刘亚芬叫到跟前,做了临终前的忏悔:“孩子,爸爸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啊!一步错,步步错,全错了!看你活得这样苦,我闭不上眼哪!”刘亚芬向即将永别的父亲追问:“你为啥把我的孩子扔到乱坟岗子?为什么?你说,你说呀!”

刘有权躺在门板上想抬头,抬不动。大睁着眼,眼球转不动,整个世界都在模糊,唯有女儿满是泪痕的脸清晰可见。他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断断续续地说:“孩子,是我让、何老道送、不见得送到乱、乱,也许是留、留……”刘有权最后一口气没有呼出来,刘亚芬仿佛看到了希望。

刘亚芬想找何老道问个究竟,多次走到何家门前,又多次羞于出口。她深知一个女人打听自己的私生子是非常可耻的行为,又怕别人看不起,又怕被黄志城知道,又怕何老道没好话答对她。刘亚芬看到和自己儿子同龄的何大壮在院子里玩耍,他很想抱过来亲一亲,她不敢,常常偷着看,看着何大壮一天天长大。

周云回到村里时,刘亚芬已经和黄志城住在一起。周云想和刘亚芬谈谈以后的打算,他的表叔劝他:“刘亚芬这几年够苦的,你再刺激她,她会疯的。”

周云的这位表叔叫刘宏祥,人称“老连长”。“老连长”为人正直,周云很信服他。他问周云:“你能娶她吗?”周云被问住。

周云从刘有权家逃走时,下决心在外面好好干,混出个样子来迎娶刘亚芬。他投了军队,随着人民解放军的节节胜利,周云对刘亚芬的思恋也越来越强烈。他曾设想,家乡解放了,刘有权没了往日的威风,刘亚芬可以自主选择婚姻,他可以挽着刘亚芬,堂堂正正地走进婚姻的殿堂。他们还可以找回自己的孩子,不管男女都叫周希望。可是,当他戴着军功章踏进村里时,一切都和他想的不一样,刘有权死了,刘亚芬跟了驼背黄志城。

周云见到刘亚芬时,刘亚芬没说一句话,迎接周云的是痛苦的眼泪。泪干了,刘亚芬站在家门口揉眼睛,黄志城把她拽进屋。周云想往屋里闯,被黄志城挡在门外。周云低着头走回自己家的土房,撞在低矮的门框上,头上磕出包。他一边揉一边克制自己,慢慢理清激动的情绪。

他意识到回来晚了,刘亚芬已经是黄志城的人,这是摆在面前的现实。同时,他也问自己,就是刘亚芬没嫁给黄志城,还能娶她吗?虽然自己从心里喜欢她,这些年一直没有改变,但是,当前的政治形势和接受的政治教育明确告诉他,组织上是不允许他娶一个地主家小姐的。虽然大干部可以娶,那是人家年龄较大,觉悟较高,有改造地主阶级的能力。自己是基层干部,那样做,只能被认为让地主阶级拉下水。

周云心理非常矛盾,把内心的苦闷倾诉给“老连长”,“老连长”对他说:“依我看,你和刘亚芬的事不是什么丑事,如果不是家庭地位不一样,你们早该成为幸福的夫妻了。唉,有情人难成眷属,这种事古往今来多的很哪!举出的例子能有一箩筐。刘有权被打倒,他蹬不瞪腿儿你都可以把刘亚芬接过来,现在提倡婚姻自主,黄志城不同意也是干瞪眼,可是你得考虑影响。你是有组织的革命干部,从贫雇农手里抢走一个地主家的女人,如果黄志城闹起来,一定没有好结果。”

周云还是不死心,他说:“我们已经有了孩子,我就是娶不上她,也要知道孩子的下落。”

“老连长”摇摇头说:“依我看,刘亚芬也不知孩子的下落。只是听人说,孩子刚下生就被何老道抱走了,还是个男孩,我猜测,孩子还活在世上。因为我了解何老道,他的心不狠,不会拿一个有活气的孩子去喂狼。你赶紧去找何老道,那老家伙病得挺重,活不了几天。”

周云去了何荣普家,何老道正等着咽气。看到周云,他仿佛又精神一些,嗓子里“唔唔”地发出声音,看得出他有要紧的话,只可惜没有说话的力气。何老道用眼盯住站在他身边的孬老爷,半天儿,睁着眼咽了最后一口气。孬老爷用手给何老道抹上眼皮,随后坐在何老道身边闭了眼,何老道带着要说的话永远离开人世,孬老爷则安稳地眯了一小觉。睁开眼皮后,他仍然低着头走路,仍然为家里的衣食忙碌着。

后来周云成了家,而且有了孩子,孩子叫周和平。周云把周希望的名字留着,他认为他和刘亚芬的孩子还在人世,总有一天,孩子会回到他的身边。他经常从刘亚芬的门前通过,也时常见到刘亚芬,但是他俩再没说上一句话。从刘亚芬的眼神中,周云知道刘亚芬强忍内心的痛苦,而周云自己何尝不是被心灵的痛苦折磨着。

斗争何荣普的那天晚上,周云正好从拖拉机站回家,他本想去队里管管,但考虑到自己不在大队,说话没有分量,便直接回到家。回家后又坐立不安,他想到当初不是何老道放他走,他就没有今天。更何况何荣普是个老实人,就因为二倔子的死,说不清的原因得罪了马家人。马文兄弟惹不起胡永泉,便把仇恨撒在他的身上,让何荣普遭到无休无止的报复。

周云站起身,大声说:“不行,我得去看看,不管说话算不算,我也不能让他们太放肆!”

周云走到马荣家的院边,听到里边哭叫,急忙冲进去,到门前一看,是马荣的老婆拼命撕打何大壮,吴殿发也帮着她,边喊叫边用拳打。何大壮身下压着马荣的儿子马向伟,两只手死死地掐住马向伟的脖子,嘴里咬着马向伟的胳膊,脑袋被马荣老婆拽起,仍然咬住不放。周云弯,把马荣老婆推向一边,同时拎起何大壮。

这时的何大壮,虽然遍体鳞伤,还牢牢地抱住马向伟。周云从何大壮手中抢过马向伟,这个不足五岁的孩子浑身铁青,脸上布满啃咬的牙痕,奄奄一息,没有丝毫挣扎迹象。

周云指示吴殿发:“快把方梅叫来,赶快救孩子!”他拽住还要行凶的何大壮,大声怒喝:“你别跑!我把你送到公社,让公安狠狠地收拾你!”

吴殿发没去找方梅,而是把马荣找回家。马荣以为儿子死了,“扑腾”瘫在地上。等他缓过气儿,方梅已经把马向伟救过来,并且告诉他:“多亏没有掐到要害处,不然真的没命了。暂时没危险,最好送县医院检查。”

马荣听到儿子保住命,心里有了底,他“忽”地站起身,大声喊:“把何大壮给我抓来!小王八犊子,老子今天扒他的皮!”

没人知道何大壮在哪,连救了马向伟的周云也没了踪影。

夜已经很深了,闹腾了一天的人们终于感到疲乏,都回家睡觉。一阵凉风吹过,星星躲进云后,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

来临的这场雨不会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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