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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刚吃过晚饭,孙胜才就满街跑着喊:“合作社开大会了,哪家都得出人参加,男人不在家的,女人去顶数,周支书训话,有老大的事情了!”

喊到刘占山家门口,被刘占山叫住:“稀屎痨,你可露脸了,咋呼挺欢哪!我告诉你,不能说领导训话,叫讲话,以后学着点儿。”孙胜才跑开,回过头冲着刘占山说:“没人听你瞎白话,回家和于杏花扑拉毛斯去。”

“老连长”站在院门口问:“老孙家大小子,你告诉大爷,周云把大家拢在一起开会,有啥重要事?”

“绝对机密。”孙胜才装得挺严肃:“到会场才能知道。”

马向勇吃完晚饭,端碗稀粥晃到街上,对孙胜才说:“你又是吃饱撑的,三天不给你饭吃,再也不叫唤。”孙胜才回敬他:“你是瘸狗,你说话才是叫唤。”马向勇喝下一口粥,看着孙胜才的背影,抹着嘴唇说:“什么人都还阳,稀屎痨都成人物了。”

村里这边由孙胜才喊开会,东大岗子那边十几户人家由马向春通知。

刘屯合作社的社部设在村中的五间砖房内,房子宽,能容下全村人。这是村里唯一的青砖房,建在村里较高的地方,经历了几次水,没有泡倒它。

青砖房原来是刘有权的正房,门房和偏房都是土墙,土墙房在涨水时倒掉。

土改时,分了刘有权的土地,也分了他家的门房和偏房,但正房不好分。这五间正房的檩子全是红松木,又有柁,谁有资格住这样的房子?土改工作队和贫农团达成共识,青砖房不分,当成村里公共财产,留做以后建学校或者他用。其他房子冲倒后,包括刘有权在内的几户人家拾走檩木到别处另盖房子,砖房四周空了出来。目前,社部的院子很宽大,旁边盖了牲口圈,还能停多辆马车。

掌灯时分,人们都集中在社部,两盏马灯挂在两边门里的屋檩上,灯捻被拨大,屋里很亮堂。来开会的都是男人,大多数带着蛤蟆烟,有的用纸卷,有的装烟袋,顶梁柱上的火绳被抢来抢去,显得不够用。

周云出现在烟雾缭绕的前面空场上,吴有金递过一条长板凳,两人坐下后,又把马向春请出来。

周云用手杵一下吴有金,意思让会议主持人来个开场白。吴有金对周云说:“这么大的场面我应付不了,还是你讲。”

周云站起身:“乡亲们,革命战友同志们,没有女的吧?父老爷们儿们,啊!对了,今天的大会由合作社社长吴有金同志主持,我先讲几句,就像唱戏一样,先来个小帽。小帽是什么?两件大事,把两件大事整明白,我们再走正题,大会讨论,我讲话,最后举手表决。现在请大会主持人吴有金同志讲话。”

吴有金瞅了瞅周云,又瞅了瞅会场里的众人,干咳一声,然后说:“让我主持大会,我还头一次整这事,咱们都听周支书的,周支书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坚决执行不走样。”

吴有金问周云:“这样主持行吗?”

周云点点头。

吴有金坐下,周云站起来,用目光把屋里人扫一遍,大声说:“我刚才讲啥了?对了,两件大事,咱们先一个一个说。先说小的吧,就是以后的开会问题。上级明确指示,干什么事都要有思想问题,只有思想通了,什么事才能做成。打个比方,你的脑袋往西看,你的腿能往东走吗?走起来也费劲。思想问题就是脑袋问题,啊,对了,只有多开会,才能解决思想问题。用伟大领袖**的教导武装头脑,我们无往而不胜!”

吴有金把两手拍在一起,他一带头,会场里出现稀稀拉拉的掌声。

周云讲:“以后我们要经常开会,认识新事物,接受新思想,干好革命工作。对了,以后开会不能用半大小子满街喊,知道的是开会,不知道的会以为村里出了事,本来咱村就不太平,以后别这么整。怎么办呢?有办法,院子前有棵小刀树,在上面挂个铁家伙,社长一敲,大家都来不就完了!”

吴有金小声提示周云:“这个办法我试过,把耕地的铧子挂上去,敲出的声音太小。”

周云问:“有没有能敲出大点声的东西?”

吴有金和马向春都摇头。

周云说:“最好是铜钟,一敲响,外村都能听到。”他又说:“刘有权白当了那么大的地主,连个铜钟都没留下。”

坐在前排的王显富小声说:“刘有权有个大铜盆,那次给咱吃凉水拔肥肉,他家老姑女乃女乃就是用大铜盆装的。”

周云问:“这个铜盆分给谁了?”

王显富说:“记不清楚,我是贫农团成员,没见到这个物件,八成让老姑女乃女乃带走了。”

马向勇从人群中晃着站起身,大声说:“老姑女乃女乃没带走,我看见少姑女乃女乃用过它。”

“刘亚芬?”周云不自然地说一句,又问:“还有谁知道铜盆的去向?”

几个人都证实铜盆在刘亚芬手里。

马荣走到周云身边,粗声说:“只要支书认为有需要,妈啦巴,我领人到黄志城家去取。”

马向勇想难为周云,故意打圆场:“黄志城不在家,让周书记跟刘亚芬要铜盆,我看不合适。别给周支书出难题,还是想别的办法。”

周云想了想,无可奈何地说:“这样吧,我家也有个铜盆,是我老婆娘家陪送的,小一点,用力敲的话,也能响遍全村。”周云对面的刘占山小声提醒他:“那是嫂子的陪嫁品,我看她不见得让你败坏。”

周云笑了笑,满不在乎地说:“大丈夫做事不能婆婆妈妈,让老娘们儿管住啥事也办不成。就这么定,用我家的铜盆当钟,省得用人满街跑。但是,对了,铜盆无法挂在树上,得想法在盆边钻个眼儿。”

有人提出二木匠有办法,二木匠说他的钻头只能钻木头。周云把刘强喊起来:“你念过书,学过科学,想想用什么方法给铜盆弄个眼儿。”

刘强为难地说:“办法倒是有,只是这么做,把一个好好的铜盆糟践了。又是嫂子从娘家带来的,这事得她做主。”

周云说:“别的事不用你管,你把办法说出来就行。”

“把木匠的钻头用炭火烧红,打成带尖的四愣型,再烧红,放到冷水里,铁匠把这叫淬火,他们都会这样做。能钻铁,也能钻铜。

周云赞扬刘强,并让刘强坐到他坐的长凳上,刘强不肯。

第一个大事基本解决,周云讲第二个大事:“这个事才是真正的大事,比我讲的第一个事大老鼻子了。什么事,你们猜不猜?啊!不用猜了,还是我说吧,就是植树造林。”周云见下面反应不大,他提高声音:“我刚才讲的话不怎么样,你们还呱唧呱唧,现在讲大事了,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吴有金带头拍手,下边没回响。

周云说:“看来大家对植树造林的认识还是不足,那是不行的,中央领导都带头栽树,我们大家必须把思想觉悟整上去!”

马向春在旁边说:“不是大家没觉悟,而是栽树不在当口,马上要春播,农时误不得。本来今年粮食都不够吃,大家把希望放在秋天。没有树,不盖房,可以挖个地窨子,没饭吃可受不了。”

周云批评马向春:“得得得,你又说回来了,地窨子还得搭个盖吧,没木头也不行!”

马向春挨批评,不再吭声,会场静下来,磕烟袋锅的声音听得很清楚。周云觉得气氛不对头,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于生硬,解释说:“我刚才对马向春说得是抬杠话,没有别的意思,乡亲们不要挑我。啊,咱们来正经的,我不讲植树造林的伟大意义,先说说造林为了啥,为几根木头是小事,主要是挡风沙。大家也看到了,今年的风不小吧!如果再这样刮下去,埋下种子还会被风剥出来,这样的事并不是没有过。”

吴有金坐不住,碰了碰周云要插话,大声说:“支书让咱们别挑他,我就说两句。我看向春说得对,先把地种利索,然后再造林。”

“对,对对!”周云的声音很高:“我也是这个观点,现在集中一切力量搞春播,然后再把全部小青年整到一块儿,好好造出一块林子。十年之后再看看,咱村的风沙小了,房子大了,我们用自己栽的大树盖楼房!”

周云的这段话赢得掌声。他又说:“今天这个会开得好,抢着发言,民主集中。对了,不管是谁,只要你不是四类,都有权说话,都把自己的观点亮出来,只要对革命有利的,我这当支书的都采用。”周云见没人提出新观点,宣布大会第二项,大家讨论。

刚宣布完,他问吴有金:“不用讨论了吧?就这点儿事,一说都明白。”

吴有金点点头。

周云宣布:“举手表决。”

“老连长”坐在热炕头儿上烙得直欠身,他问周云:“你让我们表决啥?”

周云摇了摇头,忽然感到,没把要办的事讲明白,以检讨的口气说:“没人提醒,连我自己都糊涂了。怨我工作能力差,把问题扯得远,现在就拉回。让大家表决的事有两个,咱们先一个一个来。”

周云庄重地站起身,举着胳膊问:“开会多对不对?”

“对!”

“烦不烦?”

“不烦!”

周云问:“敲钟好还是满街跑好?”

“敲钟好!”

“举手表决。”

周云把会场看一遍,郑重宣布:“除掉两个揉眼睛的,其他人都举了手,表决通过!”

周云问:“植树造林好不好?”

“好!”

“热情高不高?”

“高!”

周云说:“举手表决。”

齐刷刷地举起手,刚才揉眼睛的接受批评,举双手弥补。

表决完,吴有金提醒周云:“弄反了,你刚才说先讲话后表决,现在都举了手。趁着大家没离开,你快说几句。”

周云笑笑:“大会主持人让我讲两句,免了,讲话的项目就免了。今天的大会非常成功,叫大家回去睡觉吧。”周云又说:“谁也不许赌博,上级强调狠,我就在村子里,说不定钻到谁家去,如果看见耍钱的,我可不客气!”

散会前,周云点名留下一些人。

留下的都是村里的骨干,要求他们全力支持造林和全力支持造林的领头人刘强。如有异议,现在就提出来。

马文、马向勇等一些人反对刘强领头,没有说出来,想暗中使绊儿看笑话。“老连长”和刘占山愿意植树,他俩还不合,没说几句话就打起了嘴仗。

“老连长”年岁接近五十,身体特别硬实。小时候家里穷,三十岁才讨上老婆。年轻时当过长工,积点儿钱买了几亩地,土改定为下中农。“老连长”不光给地主扛过活,也在县城当过小跑堂,还在省城做过工。解放初把家搬到城里,去年初又搬回。称得上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而刘占山“白话”的城里事多是捕风捉影,“老连长”好当面揭他的短,弄得“大白话”脸红脖子粗。

就像一个槽子拴不了俩叫驴,这两个年龄不同的男人到一块儿就拌嘴,而他俩又喜欢往一起凑,常常是不欢而散。

两人都承认植树造林对村里有好处,可在举例上出现摩擦。刘占山说,最早植树造林的是苏联大鼻子,把国土都整成了森林,到了热天,男男女女都往林子里钻,搂着跳转裙子舞,个别的趁天黑扑拉毛斯。“老连长”说是老锡子,当时的山西只准栽树不准伐树,谁擅自砍一棵树,要剁掉两个手指。争论的结果没弄出哪个在先哪个落后。刘占山给老连长出难题:“有人砍六棵树怎么办?”“老连长”拿不出好办法,大胖子给解围:“这个人的两手都是六指,全部剁光。”

两人从植树的时间争论到政治上,刘占山占上风。他说老锡子是军阀,“老连长”不该为封建地主阶级歌功颂德。“老连长”问刘占山:“孙中山算什么阶级?”刘占山开口就说:“孙中山是资产阶级。”“老连长”又问:“怎么看待宋庆龄?”刘占山不敢再往下说,回敬“老连长”:“就知道抬杠,不喜得跟你这个顽固头唠嗑。”

在支持刘强领头的问题上也有分歧。“老连长”觉得刘强女敕一些,一些人比他年龄大,不好管不说,乱坟岗子上那些野鬼就够他摆弄一番,万一哪个妖精附上体,一个孩子怕扛不住。刘占山说有志不在年高:“哪吒年幼,打败老得成了精的牛魔王。”“老连长”搬出姜子牙:“姜子牙七十岁当丞相,周文王背他八百零八步,他辅佐周朝八百零八年。”刘占山甩出杀手锏:“我看你就够老的,也就数数嘴,领头把乱坟岗子栽上树让大家看看?”

坐在热炕头儿的“老连长”被刘占山气得滑下地,说一句“我不跟大嘴驴对奏”,登上鞋回家。

周云讲的两件大事中的第一件泡了汤。他老婆听周云要败坏娘家的传家宝,和周云吵一架,然后送回娘家。周云从邻村借来一节小铁道,挂在小刀树上,敲起来也很响。

植树的大事正在实施中。

刘屯人种完地,又开始给各家拉碱土,用这种土抹房子,可以减少雨水的冲刷。

马文赶着马车,坐在马车的左前沿上,右前沿坐着装车的贾半仙。给孬老爷家送完土,又送到何荣普家,马文不停地往院子里看,耽误了卸车。贾半仙拽着他的耳朵问:“里面有啥勾着你?”马文把贾半仙推开。

离开何家后,贾半仙问马文:“鬼,是不是打肖艳华的主意?那娘们儿白白净净的,馋得你快拉拉尿了,你用尿

照照自己的模样,看看人家会不会看上你!”

马文脸上掠过一丝笑,被贾半仙察觉,她说:“咋地,还真有那想法?人家被何荣普护着,像个宝儿似的,你就死了那份儿心。”

马文在贾半仙身上拍一把,转过头说:“孙二牛没把你当成宝儿,你就跟男人耍贱。”

“瞅你那德行,真屈了你媳妇会跟上你。”

两人连说带闹装了一车土给刘强家送去,贾半仙对马文说:“这老刘家看去年是完蛋了,蹲地窨子也只能挖个小坑,谁曾想盖这么大的房子!”

马文“哼”了一声。

贾半仙说:“李淑芝住窝棚时我就说,刘家只是暂时的危难,过冬之前一定变好。”

“啥屁事儿你都知道,又是老仙儿告诉的?”

“你不信咋地?老仙儿告诉我,别看刘强岁数小,他能为村里做些事。“

马文说:“我看你的老仙儿也是走了眼。“

贾半仙坐在车上合了眼,马文用鞭杆儿杵她,杵得重,贾半仙没好气地叫:“你干啥?”

马文转过身说:“你又装神弄鬼。”

贾半仙半闭着眼睛嘟囔:“你不该说老仙儿走眼,老仙儿生气了。本来想让我开导你,又说不管你的臭事。”

马文瞪贾半仙一眼,又在辕马上拍一把,然后说:“你说刘强这小子,不怕鬼也不信你那老仙儿,把乱坟岗子整的乱七八糟,那些野鬼不找他,你那老仙儿也看着不管,没人治他,美得直冒鼻涕泡。我看这些神鬼屁也不是,没啥可信的。”

贾半仙说:“这刘强可要磨难重重啊!”

“老仙儿真的这样说?”

贾半仙很干脆:“老仙儿说,邪不压正!”

“屁!”马文向地上吐一口,恶狠狠地说:“小崽子蹦跶不了几天。”

贾半仙斜视马文,故意气他:“你有啥不服气,小刘强砍了马向春,你能把他咋地?躲几天,遭了几天罪,挺过来了!周云看中他,让他领头,看那片林子栽的,老大了。”

马文卷了一支蛤蟆烟,慢悠悠地晃着鞭子,半闭上眼。贾半仙往马文那边凑凑,想说啥,马文调过头看她:“干什么?你还真想找野男人?”

“放你妈的狗屁!”贾半仙瞅着马文说:“想跟你说说何荣普,看你那损样子,算了。”

贾半仙回到自己的坐位上,自言自语:“这刘强怪有号召力的,小青年愿意和他干。还有正在念书的吴小兰也不在家歇着,跟着栽树,和刘强打得火热,只怕要出乱子啊!也是的,一个丫头片子在乱坟岗子上疯跑,这吴大哥能放心?”

马文把抽剩的半截烟吐在地上,用力甩了一个响鞭,马车的速度快了起来。

取土的地方离乱坟岗子不远,马文和贾半仙都能看到青年人植树,一派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树苗由周云调配过来一些,大部分是他们从小南河边,从南甸子的草地上挖来的。周云在场,吴小兰也在植树的队伍当中。

吴小兰表示,中学毕业一定回到村里,把家乡建设成美丽富裕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周云很器重她,向她承诺:“就要实行人民公社了,咱这和黄岭,泡子沿合成一个大队,你是这地方文化最高的青年,如果考不上高中,你就回来,大队一定重用你。”吴小兰说:“学校号召有知识的青年返乡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在广阔的天地里发挥才能,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到毕业就递申请。”周云把话题岔开:“这样吧,这片林子该有个名字,你是文化人,名字由你起。”吴小兰稍加思索,她说:“叫青年林怎么样?”周云没表态,把目光投向刘强。刘强说:“行,这个名字好,既表达了这片林子是我们青年人栽的,也表示这片林子象青年人一样朝气蓬勃。”周云点点头,当即拍板:“用吴小兰起的名字,就叫青年林。”

收工后,青年们陆陆续续都走了,荒甸上剩下刘强和吴小兰,他俩来到大柳树下,吴小兰说:“天还早,我们坐一会再走。”两人挨着坐在树根上,互相看了一眼,便沉默起来。

过一会儿,吴小兰拍着大柳树说:“我们栽下的树苗都长成这样,那该多好。”刘强笑笑:“如果都长成这样大的树,我们都变成白发老人了。听孬老爷讲,他很小的时候就有这棵大柳树,主干被雷劈过,从旁边长出新枝,今天又这么粗了。”吴小兰也听过很多关于大柳树的传说,而且都和刘屯的灾祸连在一起,没人靠近它,也没人敢砍它一个树枝,大柳树得以长期生存。如今树干下已经腐蚀成一个树洞,洞口有很多黄鼠狼的脚印,四周分布着很多无主的坟,乱坟被削平,栽上了柳树、杨树、榆树和松树。松树是常青的,青年们用它表示青春常驻,也是对逝去亡灵的悼念。在刚刚发芽小树的映衬下,大柳树显得高大而苍老。

一群山雀落在树梢,看见领地里来了陌生人,在树上不满地吵叫。刘强催促吴小兰:“鸟都回巢了,我们也回家吧。”吴小兰欠了身,又坐回,吞吞吐吐地说:“我,有件事情拿不定主意。快考高中了,学校号召返乡,我是往上考,还是回乡呢?”

“考高中。”刘强斩钉截铁的说:“一定考高中,上大学,学了知识,才能更好的建设国家。”

吴小兰痴痴地看着刘强,半晌,她才摇了头:“我怕考不上,还不如报了名,响应国家号召,回乡参加社会主义建设。”

刘强不解的问:“你的成绩不是很好吗?”

吴小兰说:“升学率太低,又有保送生和政治推荐生,学校领导号召毕业生主动回乡,比我成绩好的同学也有打算报名的。”

“付老师同意你这样做?”

“付老师不同意。”

“我说呢,付老师是位很有见识的人,人也正派,你听他的没有错。”

吴小兰把头转向南,南边是贺家窝棚中学。

刘强见她不说话,又问:“你父母的意见呢?”

吴小兰说:“我妈只听我爹的,我爹和我放过风,说丫头念到中学就了不错了,认几个字能找到家,丢不了就行,也不指望有啥出息。我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也得让他们认几个字,如果都去上学,上哪整粮食吃?都得喝西北风。”

“旧思想,重男轻女。”刘强提高嗓门儿:“别管太多,你听付老师的,只要考上高中,你爹就得供。”

吴小兰说:“付老师在学校不吃香,人虽老实,但老实人嘴直,和你爸爸一样,不知哪句话得罪了范校长,范校长在学校大会上点名批评他。说上级号召有知识的青年回乡参加社会主义建设,而付家兴只强调学习成绩,指使学生只顾个人前途,盲目学习,不关心国家,不响应号召,把学生推到白专道路上。范校长嫌我们班写申请的学生太少,说付老师拖学校后腿,说这种行为是和学校领导唱反调,要求全体师生从政治的高度看待这个事情。范校长让付老师立刻写检查,公布在学校的报栏中。”

刘强说:“这范校长真不讲情面,他们在小学是同事,又一起调到中学,有错误应该批评,总不该在学校大会上点名。”

“他是把付老师当做反面典型,借此推动学校的政治工作向前发展。现在全国都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号召中学生返乡,范校长是个很有上进心的领导,这样大的政治活动他不会落后。”

听了吴小兰这番话,刘强摇摇头:“不是我的思想不积极,我不同意这种做法。领导们保送和推荐干部子女和政治生,又让进步学生写回乡申请,本身就是矛盾,是个别人用谎言掩盖政治上的肮脏。把一些学习好的学生都打发回农村,对将来的建设没啥好处。”吴小兰盯着刘强,她说:“你真敢说,其实付老师和你的观点一样,他可不敢直说,就是这样,范校长也没放过他。”

“付老师也可以批评他。”刘强说:“有意见可以摆在明处,中央还号召提意见呢,他范校长也不见得一贯正确。”

吴小兰说:“你是知道的,付老师是个胆子非常小的人,自从那次挨了批,好长时间都不说话,上课只是讲题,下课回办公室闷着,见不到一点儿笑容。”

“范校长搞得是官僚主义!”刘强为付老师鸣不平:“在小学时,他靠整人起家,当上校长就一手遮天,教学好坏他不管,也不问升学率,只强调政治斗争,不少人受过他的害。现在讲民主了,真该给他提提意见,让他改正作风。”

太阳钻进地平线,他俩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吴小兰告诉刘强:“咱俩不能一起回家,我怕被我爹看见。”

一群小鸟迎着霞光飞来,见大柳树下有人,它们急着拐过去,你追我赶。吴小兰发出感慨:“这些鸟看起来成双成对,但它们并不是终生厮守,只有我们人类才会对爱情忠贞不渝。”

刘强说:“爱情是神圣的,而爱情往往被现实扭曲,具体为什么,我也搞不清,往往是有情人成不了眷属。”

本来轻松的话,吴小兰听得特别沉重,压得她要流泪。

刘强见吴小兰进村后才动身回家。

家里的晚饭已经做好,只等刘强回来吃。刘宏达也在家里,全神贯注地写着材料,外面的天还没黑,他就点起了煤油灯。刘宏达没有责备儿子回来晚,因为他忘了饭时。

这些日子,刘宏达非常兴奋。

形势喜人,报纸上大力宣传,社会主义不同于资本主义,是真正的人民当家作主,还可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上边下来指示,让大家畅所欲言,有话实说,可以给领导提意见。学校领导传达了上级精神,并规定每名教师必须提出五条意见,少者视为对社会不满,多者受表扬。头脑灵活的教师,提的意见都是浮皮潦草,有些批评实质是歌颂和赞扬。刘宏达头脑没开窍,把明明白白的陷阱当成机会。他给教育局领导写信,申诉自己的冤屈。他要让领导知道,现在的中学校长范国栋,没有教学本领,是个利用权势搬弄是非的人。他触及一个极其敏感的政治问题,问范国栋,让那么多好学生写申请回乡,为啥不让自己的亲戚写申请?那么多优秀的人材回家乡种地,而他的亲戚并不优秀却保送高中,就让学生响应这样的号召吗?刘宏达要求调回贺家窝棚小学,表示在原地爬起后努力工作,报答组织和伟大领袖**的恩情。他给教育局提出好些建议,他认为建议都是善意的,一定会得到领导的重视。然而,他不知道,反右强风骤然刮起,有的地方准备抓人。

刘宏达的老母亲从儿媳嘴里知道儿子写一些惹祸的东西,凑过来模着儿子说:“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千万别再捅娄子,上次你出的差错,把这个家差点毁了!”刘宏达慢慢推开母亲的手,一脸委屈地说:“妈,你儿子冤屈,心里憋个疙瘩,不说出去难受!”他母亲仍然相劝:“啥事都要想得开,忍忍就过去了。先人告诉过我们,能忍者自安,知足者常乐。我们现在有饭吃,也有房子住,该知足了。你在学校只管教书,千万别说长道短,祸从口出,哪朝哪代都是这样。”

刘宏达安慰母亲:“我的一些意见都是善意的,不会出什么事。”

“唉!你以为是善意,别人不一定这样看,过去有很多教训,你也该吸取了。”

刘宏达听不进母亲的话,他说:“妈,你不要讲过去的事,现在让说话了,人人平等,号召大家提意见,学校的板报栏儿都成了意见栏儿,你不用担心。上级有明确指示,对提意见的人,不抓辫子,不打棍子。”

他母亲也坚持自己的看法:“上级什么时候也没说不让讲话啊!话说多了,就是没有好处。日本人统治那会儿,你也该记得。满洲国有两大罪名,一个是政治犯,一个是经济犯,都是要杀头的。经济犯就是吃大米,政治犯就是多说话。咱不图吃大米,只求粗粮别断顿,经济犯和咱沾不上。嘴上可要有个把门的,你要不是和范校长犟嘴,何苦坐大牢。”

母亲的话刺到了刘宏达的痛处,他提高声音:“妈,求你不要嘀咕了,你儿子不是小孩儿,知道怎么做。”

李淑芝见娘俩说话的声音都高起来,过来解劝:“刘强回来了,我们吃饭。妈坐到炕里去,大家快点儿吃,省点儿灯油。”她顺手把刘宏达跟前的煤油灯端起来放在倒扣的碗底上,对丈夫说:“妈说的也不是没道理,还是少掺和事有好处。让你提意见,那都是糊弄人,从古到今,都乐意听好话,没有乐意挨骂的。“

刘宏达拿起的饭碗又放下,李淑芝赶紧岔开话:“你该拿出精力管管你的儿子,小刘志的作业本成了擦纸,作业说不定写成啥样子呢?”

刘宏达拿过刘志的书包,掏出作业本翻看一篇作文。字写的还算端正,内容也说的过去,可是满纸都是错别字,把“知识分子”写成“知诗分子”,老师在批改的过程中也没纠正,只在作文下面潦草地写个“良”字。刘宏达拽过吞咽秫米饭的刘志,大声问:“这些错别字咋回事?”刘志正顾吃饭,被父亲问的一愣,抬起头说:“我没写错,谷老师就是这样教的。”刘宏达问:“什么叫知诗分子?”刘志解释:“谷老师说,有文化的人都懂诗词,懂诗和知诗是一码事。”

刘宏达见儿子不认错,气呼呼地吼:“你再说!哪个老师会教这么多错别字?”

李淑芝赶忙劝丈夫:“是我多说话,饭时还闹个不痛快,都过来吃饭吧,灯快没油了。”

全家人吃着饭,刘宏达问刘志:“你刚才说的是哪位谷老师?”

刘志说:“谷长汉。”

刘宏达想想,疑惑地问:“我认识谷长汉,他没上过几天学,怎么会当上老师呢?”

李淑芝告诉他:“人家有本事呗,在学校也是大红人,说话老响了。别看他教不好学生,向上巴结有一套,最势利眼。你出事那阵子,他欺负刘志,咱家老二好长时间都不敢上学。”

刘宏达吞了几口饭,放下碗沉思。李淑芝催促他:“快吃饭吧,事情都过去了,以后有时间,给刘志补补功课,让他赶上去。”

吃完晚饭,李淑芝立刻熄了灯,全家各找各的位置去睡觉。刘宏达睡不着,模黑从墙上摘下胡琴,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拉起来,传统地方戏“小过门”的乐曲从土房里飘出去。

由于夜静,琴声传到吴有金家,吴有金骂一句:“又他妈还阳了!”

吴有金骂刘宏达还阳,完全是因为女儿吴小兰。

只从刘强砍了马向春以后,吴有金对刘强有了根本性转变,由以前的喜欢变成刁难,在马文等人的挑拨下,还有几分仇怨。

吴小兰怕父亲知道她和刘强接触,可越怕越有鬼,这事偏偏让马向勇碰到。马向勇一瘸一拐地跑到吴家,进门就问:“吴大叔,你家小兰去哪了?”吴有金正急着吃饭,随口说:“响应号召,义务劳动,栽树去了。”

马向勇说;“栽树的人都回家吃饭,这么晚,她也该回来。”吴有金没理会马向勇的用意,只是说:“还是没饿,饿了她就回来。”

马向勇凑到吴有金的耳边,认认真真地说:“吴小兰和刘强在一起,别人收工了,他俩还不走,坐在那棵大柳树下,挺近乎,像是谈情说爱。”

吴有金知道马向勇嘴损,什么事到他嘴里准难听。对马向勇这些话,他没往心里去,装了一袋烟点着,满不在乎地说:“小兰还是个孩子,懂什么说爱不说爱,俩人从小就在一起玩儿,没那些闲杂事儿。”马向勇非常严肃的说:“现在兴自由恋爱,特别那些念过几天书的人,更喜好这些。你还真得管住小兰,别让那小子给糊弄住。”

吴有金不爱理马向勇,为了早点儿让他离开,便说:“行,等小兰回来我说说她。再者说,这事应该她妈管。”吴有金看一眼在锅台忙活的王淑芬,又说:“看你姨那个熊样,啥事都依着闺女,哼,这个事,还得我操心。”

马向勇向外挪步,回过头说:“该操心就得操心,这可是大事。老刘家看着挺不错,美不了几天。如果小兰真让那小子骗了去,一辈子都不得好,还会牵连亲属,你这当父亲的可要慎重。”

吴有金被马向勇说愣,睁大眼睛问:“什么事你总是先知道,现在都好好的,那老刘家又要遭什么灾?”

马向勇脸上露出笑:“现在提倡什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那是啥玩意儿?咱说不清,我想都是假招子,让人们把心里的话掏干净,然后……”马向勇把两手狠狠地合在一起,他又说:“现在什么人都敢说话了,连从朝鲜跑回来的逃兵也吹起了大牛。还有那些读过几天书的人,更是胆大包天。往上提意见,这不是要反吗?我们无产阶级政权决不能容忍这些!”说到这,马向勇笑脸上露出狰狞:“革命运动很快就要来了,我们等着看好吧!”

吴有金觉得马向勇的话不是没道理:“这几年大小运动没少搞,又是肃反,又是镇反,人们都谨慎起来,说话都讲究分寸。怎么突然间人们就这么胆大呢?上边真的让老百姓随便说话吗?或者真的像马向勇说的那样,还要抓人吗?”吴有金搞不清楚,他也不想搞清楚。闻着锅里香喷喷的饭味儿,吴有金感到饿。王淑芬把饭端到他的面前,吴有金谁也没让,自己操碗吃了起来。

马向勇刚走,吴小兰就进了家门。吴有金劈头问:“干什么回来这么晚?”吴小兰见父亲生气,小声说:“任务量大,刚干完。”

“以后不许和那小子往一起凑乎!”

吴有金大声说完,端起碗又往嘴里送饭。吴小兰看一眼父亲,爬上炕挨着弟弟吴殿发坐下来。吴有金扔下饭碗,到院里站了站,进屋装了一袋蛤蟆烟,叼着倒在炕头儿上,骂了刘宏达“还阳”后,一会儿就发出呼噜声。吴小兰觉得父亲睡着了,问母亲:“我爹为啥生气?”

王淑芬告诉她:“刚才马向勇来了。”

吴小兰嫌恶马向勇,对母亲说:“以后别让他来咱家,我爹也不喜见他。”

“你爹不是和他生气,是因为你。”

“和我生气?”吴小兰模不到头脑:“我没惹他呀!”

王淑芬问:“是不是和刘强在一块儿了?”

吴小兰没说话。

王淑芬说:“别人都收工了,你和刘强坐在大柳树下不走,这事让马向勇看见。”

吴小兰解释:“是晚走一会儿,那有啥呀?我们说的都是正事。”

“唉!妈是看着你俩一起长大的,刘强是个好孩子,妈喜欢他。可是,小时候在一起没人说啥,你们长大了,相互间要有分寸,别让人家说闲话。”

吴小兰问母亲:“马向勇跟我爹说啥了?”

“倒也没说啥,就是告诉你爹,让你离刘强远点儿,还说要搞运动,刘家又要遭灾什么的。”

听到这,吴小兰心里“格登”一下,她从学校那也听到一些类似的消息。形势在变化,有些提过意见的老师大多闭了嘴,可刘宏达还痴迷不误。写申诉材料,梦想让领导认错,难道刘宏达真的要给刘家带来灾难吗?

刘强家的事牵动吴小兰的心,她睡不着觉,睁着眼在漆黑的屋里不停地翻身,被搅乱的头脑里回绕着一句话:“爱上了刘强,两人的命运真的要连在一起了!”

吴小兰刚感到困意,突然响起敲门声,孙胜才一边拍门一边喊:“吴社长,大事不好,出人命了!”

吴有金跳下地,推开门问:“咋呼啥?”

孙胜才喘着粗气说:“老黑把刘笑言打了。”

吴有金长出了一口气,大声说:“刘笑言是地主,打就打了,拉开就行。

“打死了,躺在老黑家的地上吐白沫,劝架的马荣没了主意,让我来叫你。”

吴有金骂了声:“娘的,狗日的亲哥们打生死架!”提上鞋,和孙胜才去了老黑家。

听到孙胜才说打死人,吓得吴小兰倚到母亲怀里。吴有金走后,她问母亲:“刘笑言是刘有权的儿子,老黑是沟西的,我爹为啥说他俩是亲哥们儿呢?”

王淑芬抚模闺女的脸,长长地“唉”了声,小声告诉吴小兰:“这事说起来,话就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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