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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代末,中秋节,江浙一带的偏僻小山村白云村。

这一年,风调雨顺,收成很不错,家家户户都洋溢着欢声笑语。无论穷苦或宽裕一点的人家,都把节过得比往年红火。前年,一场不小的灾荒降临到白云村上。人常说春雨贵如油,可那年自从端午节起老天就不再落雨。人们每天面对的,就是一天接着一天一月连着一月的炸红的天气。那原本被庄稼人伺弄得松松软软的土地,也被无情的日头烤得梆硬,使得稻子麦子黑豆红豆根本无法播撒下去。那些饿怕的人开始恐慌,纷纷到村后的关帝庙伐神取水。可老老少少少磕了拜了求了跪了,仍不见老天掉下一滴同情的眼泪。有些倔性子农人,怀着侥幸心理在干燥的泥土里撒下种子,心想哪天迟早总会下一场雨。于是每天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田间地头,瞅瞅谷苗是否已经冒出来。可是每天的期盼都在落空,他们所面对的,仍然是一片片干裂的黄土地。村头唯一的一条小溪也日见干涸。以前,这儿曾是白云村的一方乐土。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一大清早都来这儿洗衣裳。她们你一言我一句,拉家常说笑话,吴侬软语的乡村土话听上去比唱山歌还动听。到了伏天,这儿便成了孩子们嬉戏玩耍的好场所。他们一个个月兑得赤条条的,一边在水中尽情嬉闹,一边还能顺手抓条小鱼模个螺蛳什么的。可这年头不行了,太阳疯狂地灸烤大地,孩子们再也无法在水里扎猛子了。左盼右盼,连过数月,老天终于降了几场大雨。旱灾结束了,但人们为此也遭了很多罪。听说一些人家为了活命,把家中唯一值钱的几件家什和牲口都卖了。姑娘们订亲的聘金也跌过大半。听说村东头刘五爷最俊俏的小女儿山枝出嫁,要的彩礼竟是几袋大米和两头瘦骨嶙峋的小山羊。

灾难过去了,人们更加珍惜生活,今年的中秋节自然比往年操办的更隆重一些。家家户户,都把八仙桌搬到了自家门前的院落,桌旁坐满了一家子老老少少,桌上也撒满了瓜瓜果果,都是自家田里地里种的。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团圆月饼。这一天最快活的要数孩子们了。他们平时吃喝不好,有时连稠一点的米饭也吃不上一碗。而这天家里的阿婆阿妈们突然像变戏法般的端出一盘盘好吃的来,他们自然乐得跟过年似的。煮熟的黄豆、芋艿、红薯、玉米、花生,以及刚从树上摘下的红枣石榴桃子李子柿子等吃食一上桌,便被孩子们一抢而空。那年月,计划生育在这穷乡僻壤还没有严格执行,家家户户田不多地不多就孩子多。家家户户往往少则三四个,多则六七个。创全村纪录的是村里葛老汉的四儿媳,结婚十二载竟马不停蹄地连生九胎。只可惜那时光景不好,缺吃少穿,孩子不是饿死了,就是得急病没钱医治夭折了,到如今才剩下五个。

然而,村里最有威望的老田家却与众不同,明显一派冷冷清清的景象。他们也在过节,可家里没有人在喧哗,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空气中飘着的沉闷,连浓浓的食物香味也掩盖不掉。往桌上瞅瞅,这家的瓜果菜肴比村里头谁家的都丰盛。有新鲜的连眼珠都爆出来的大鲤鱼,自家宰的土猪做的荷叶粉蒸肉,用木炭烤的肥女敕的羊腿,红红绿绿的各式时令蔬菜,还有一大碗刚刚出锅的雪菜野兔肉。这可是村里有人打猎来的战利品,自己舍不得吃,送到田家来献殷勤的。酒是自家酿的烧酒,月饼也比别人家做得大,量也多,摞成厚厚的一大叠堆在粗瓷碗里。这可是田老汉的老伴罗银花用货真价实的白面和香油烙的。桌旁只落坐了寥寥三人,老田老俩口和他们的儿子田福才。那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干干瘦瘦尖嘴猴腮,右脸颊那颗长了黑毛的肉痣,则更给他添了几分俗气和丑陋。他的女人周桂娥端着碗碟忙里忙外,伺候着一家人吃喝。她长得正和丈夫相反,粗胳膊粗腿的,黝黑的手臂象男人一样结着硬块儿。一张硕大的脸庞虽然被晒成酱色,皮肤也粗糙得好比麦麸,可那五官却不赖,柳眉杏目,细看还颇有几分姿色。他们似乎都无心赏月,一个个看起来心事重重。尤其是田老汉,用轻蔑的眼光极为反感地瞅着儿媳进进出出,仿佛她碍着他什么似的。细细思忖,这一家的落寞是因为没有孩子。那一大堆好吃好喝的搁着堆着,没人抢没人夺,自然比别家冷清多了。若在以往,田家的三个女儿也会提着四色礼盒,带着她们的丈夫和小儿小女来娘家过节,家中自然就热闹了。可今年她们像约好似的,连人影也不见一个,其实都是事出有因的。大女儿彩云嫁在邻村,距娘家也就廿几里山路。可她刚死了婆婆,自然不能在团圆日把年迈的公公一人扔在家中,于是就不回来了。二女儿彩月呢,丈夫是个手艺不错的木匠,年初他和村里几个汉子去外地揽木活生意去了。彩月终究耐不住寂寞,带着儿子女儿也去投奔丈夫了。小女儿彩霞最有出息,吃上了一碗公家饭,在乡里的小学教书。由于这段时间比较忙,她捎口信说不回来了。罗银花想她想得厉害,早就装好了各种吃食,打算明日一大早给她送到学校去。

大家正没滋没味地吃着,一个约模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冲进了院门,慌慌张张地嚷道:“阿婆,阿婆!我妈她快生了,正抱着肚子打滚呢,我爹他让您赶紧去一趟!”

罗银花一听,饭也顾不上不吃了,进屋拿了些东西就出门。走到院口,她又折回来,抓了个饼子塞进女孩手中。那女孩显然饿坏了,嚼也不嚼就生吞,哽得小眼发直。“缓缓吃呀!”桂娥鄙夷地白了她一眼。孩子一个劲的点头,却丝毫不减慢吞咽的速度。

“看看,就像饿死鬼投胎的。”田福才盯着那女孩,长长地叹了口气,“生生生,越穷越要生!我看姜根发他婆娘妙珍是不是发疯了,还要生第七胎啊?保不准又是个丫头片子!”

田老汉放下碗筷,瞪着儿子说:“能生不好么?多子多孙才是真正有福哩!唉,人这东西可真是说不准啊!阿根那婆娘刚过门时,村里人谁瞅着她都不顺眼。那腰杆细细的,人么精干巴瘦,整日病怏怏蔫不拉几的,身子单薄得恐怕连阵风都能吹跑,人人都说她生养不了一子半女的。可这女人还真争气呀,一生起来就不肯歇了。”

听了这番话,桂娥顿时像被人击中了软肋,一下子黯然神伤起来。她飞快地解上的围裙,冲进厢房偷偷抹泪去了。田老汉一见她那副委屈样,心里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嗓门越来越大:“仔细想想,我田万松没造过什么孽呀,怎么会到断子绝孙的地步呀!我和你妈一辈子本本份份,没做过啥缺德事,你让你爹到地下咋向先人交待呀!”

公公的一席话,字字句句像针一般地扎在桂娥的心头,她扑在床上伤心地嚎啕大哭起来。

“嚎嚎嚎,只知道嚎!你干嚎给谁看呀?这大过节的好听是不是?”田福才气急败坏地冲里屋吼了几句,屋里立即没声响了。他这才转过头:“爹,这能怨我么?当初,我相中的可是毛坞村那姓柳的姑娘。可您嫌她太瘦弱,说她生养不了小孩。非要我娶这个西岭村的五大三粗的周家二丫头,还花了厚彩礼。那我也没啥说的,反正都一样过日子么,可现在……”

“我哪里知道她这么没用啊!这要在旧社会,我老田家就是卖房卖地,也要给你再续上一房。咱家三代单传,香火可不能在你手上断了,可如今这世道……”

桂娥又啜泣起来。是啊,她做梦也没想到,嫁为人妇后会有这么大的烦心事。以前,她想过这也想过那,唯独没想到自己会是个不下蛋的母鸡。算起来,到今年重阳节,她和田福才圆房就满五个年头了。可她那不争气的肚子恁是没隆起来。村里那些比她晚几年嫁到白云村的小媳妇,个个都是几个孩子的妈了。头两年,公公也不见得这么急,丈夫待她也不错,还安慰她说这事是急不得的。可现在,公公算是对她彻底失望了,终日在家唉声叹气,怨天尤人。丈夫也开始摆脸色,轻则冷嘲热讽,重则拳打脚踢,往日的温情早已不在。好在婆婆是个明理人,虽然她也抱孙心切,但她从不把气撒在儿媳身上。只是,她整日开始吃斋念佛,做梦也在求送子观音。她也曾带着儿媳看遍了乡里乡外的郎中,那苦得要命的黑稠浓汁也不知喝了多少碗,却没有一点作用。

这日,田福才和女人不知又为何事吵起来了。田福才自小被娇宠惯了,自然蛮不讲理。一番刻薄的羞辱之后,他又把她的头发拉扯下一大把来。桂娥气得不行,嚷嚷要自尽。田福才冷笑道:“哟,你倒还明理,知道没脸活着,那赶紧去死啊!若不知晓死的路数和道道我教你,老鼠药在墙角搁着,治虫药水在西屋抽屉里装着。要上吊麻绳在箩筐里拴着,要跳崖你到屋后山顶上去跳,要投井你去村西那口老井那儿去投。要是你哪儿都不想去,也行,我买块豆腐你撞撞死算了!”桂娥见他越说越不像话,一气之下真的朝墙上撞去。

这一撞,她倒是没撞死,却把她的丈夫和公公撞灵醒了。天生胆小的田福才吓得屁滚尿流,田老汉也有些后怕了。万一儿媳妇真的寻了短见,那么他们田家世代传下的好声望,算是全毁了。人们会说,他们活活逼死了桂娥。姑且不说这,桂娥娘家也是大户,人多势重,万一闹上门来,怕他那宝贝疙瘩的小命也难保住,他越想越不是个事儿。

再说罗银花,从姜根发家回来后就长吁短叹,愁云密布。果然如田福才所预料,姜根发的女人妙珍又生了个女儿。姜根发气得在家砸盆摔碗,可怜的妙珍哭得像个泪人。罗银花说,她看见阿根好像在和他娘嘀咕,到哪里去物色个好人家把孩子送了。田老汉一听,突然来了兴致,他提议说他们去把那女婴抱来领养,免得儿媳妇整天泪眼婆娑寻死觅活的。罗银花也觉得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天麻麻亮,罗银花便拎着一篮子红皮鸡蛋和几包糕点去了郑家。姜根发听明来意,正中下怀,他一个大男人眼睛一酸,竟扑簌簌地掉下一串泪来:“无论怎么说,总是自己的亲骨肉,天下有哪个做爹娘的舍得把孩子送人啊?可眼下这日子实在是没法过了,我知道你们田家是好人家,你和田伯都是善心人,孩子给你们我放心……”

他那六个女儿,来弟,招弟,有弟,唤弟,盼弟和爱弟,一个个都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踢嗒着又脏又烂的鞋,一双双饥饿的眼睛齐刷刷地粘在桌上的糕点上。连最大的来弟也不掩饰,黑乎乎的手指含在嘴里一副馋极了的模样。罗银花叹了口气,拆开手绢包,疼爱地说:“吃吧,吃吧,快拿来吃。”于是,那五个小“土匪”像得到了命令,马上来了个恶狼扑食。三岁的爱弟由于最年幼,抢到最小的一块,便赖在地上打起滚来。

“你瞧这几个小祖宗,你让我……唉!”姜根发抱着脑袋,痛苦地蹲在地上。

他的女人妙珍听说来意后,居然死活也不同意。她把襁褓中的小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一口她的!我就是吃糠咽菜也不会把孩子送人,她是从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姜根发见她这般不明事理,气得甩了她一耳光,一边还强行到她怀里抢孩子。兰叶披头散发,发了狂般地把头往墙上猛撞:“你姜根发休想打这主意,我今天跟你拼了!”

罗银花吓得面如白纸,抱不抱养孩子事小,万一闹出人命来可了不得呀。她连忙上前阻止了兰叶,说别这样别这样,月子里要注意身体,权当她没说过好了。姜根发也无比尴尬,扶住女人,口气也软了下来:“不送就不送么,人家田婶也是一片好心嘛。”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一个月后姜根发和他娘居然亲自把孩子给送来了。并非是他们说服了妙珍,而是无情的生活说服了她。不把孩子送人,他们的日子就得过得更恓惶呀。虽然说好是白送,可田老汉非得让人送去一点钱,十斤白米,一百个鸡蛋和两只麻鸭。可令人不解的是,第二天东西又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原来,妙珍说啥也不肯收。她说家里再穷,也不能让人说成是卖孩子啊。以后等孩子懂事了,若知道她亲爹亲妈为了几斤白米、几个鸡蛋就把她卖了,她该有多伤心啊。

孩子的到来,的确给田家带来了欢乐。她长得很齐整,小鼻子小嘴挺招人喜爱的。大概在母体中就营养不良,她体质很差,三天狗四天猫的,几乎每晚都要吵夜,很难让大人睡个囫囵觉。周桂娥终于做上母亲了,可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她对这孩子怎么也疼爱不起来。她常常把她撂在摇篮里,一只脚胡乱的摇,手里则慢悠悠的做着她的针线活。孩子挥着小手无论怎么哭怎么闹,她都像没看见似的。这自然又忙坏了罗银花,她除了每天上山下地劳作外,还得忙忙碌碌地给小孙女洗尿布、喂米糊。所幸她身子硬朗,六十好几的人了,干起活来一点也不比那些中年妇女差。

那日,婆婆下地去了。桂娥用根布条带把孩子拴在背上,担了两竹篮衣服到村头的小河里浣洗。正巧遇到了站在岸上的兰叶,她像呆了傻了,痴痴地盯着孩子看。她手里也拎着一篮衣服,但捶打衣服的木棍掉在地上她也浑然不觉了。她不敢走近仔细端睨,只是远远地站着,像痴了一般的盯着。桂娥见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心里来了气,她索性衣服也不洗了,掉转就走。

第二天,姜根发领着四女儿盼弟上门来了。他看

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支吾了老半天,田家才弄懂了他的来意。原来,他说他女人想念这孩子快想念疯了,日日念叨孩子太小,身子骨又弱,怕米糊喂不活她。她说她现在有的是女乃水,她想把女儿领回去自己养,让五岁的盼弟替换她。田老汉一听自然不悦,说这是人又不是东西,哪能说换就换的。罗银花犹豫了好久,最终应允下来,说咱就依了他们吧,盼弟这孩子也怪叫人心疼的。

盼弟的确乖巧,非常的聪明伶俐。很快,田家的大米饭把她调养得白白胖胖,再穿上桂娥亲手缝的崭新的小花布褂,和以前那个邋里邋遢的盼弟简直判若两人了。而且,她小嘴也甜,爷啊婆啊爹爹啊姆妈的叫唤得好不亲热,一家人很快就喜欢上她了。只是,桂娥把她看得很紧,从不允许她和她的家人见面。

一次却发生了一件事,把盼弟的命运彻底改变了。那日,桂娥从地里劳作回来,四处不见女儿的人影,她便到田间地头去找。她走啊走,走到村口老光棍家的菜地时,顿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妙珍正搂着盼弟,在那儿心肝呀肉呀地哭着。盼弟也泪流成河,说:“姆妈呀!我想爹爹想你想姐姐想妹妹,我想死你们了。每次梦里,我都梦见你们把我领回去了。姆妈呀,你为什么偏偏就不要我?你让我回家吧,我会很乖很听话,再也不和妹妹们抢东西吃了。那个姆妈待我再好,终归不是我亲妈呀。”说罢,母女俩又抱头痛哭。

桂娥非但没被眼前的一幕所感动,反而气得浑身直打哆嗦。“好啊,看来我是喂了一只白眼狼了。”她在心里愤愤地,“那我就成全你,滚回你那个又破又烂的茅屋去吧。”

回到家中,她便把刚才的事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婆婆。她原以为她会气得七窍生烟,谁知她婆婆竟帘起衣服揩起泪来:“我也是当妈的人,知道骨肉分离的苦。看来咱真不该把盼弟领来,那是往妙珍身上剜肉哇……”

次日,罗银花领着穿戴一新的盼弟,把她送还给了姜家。田万松在家气的掀桌砸碗,破口大骂。

这一天,天泛着鱼肚白时,罗银花就起床了。她把自家养的几只母鸡用绳子捆好,装进网兜里,打算到距家十里外的小镇上去换几个活钱。她月兑下油渍斑斑的护袖,用水把银丝缕缕的头发抹得油光光的,然后换上那套平时不舍得穿的深蓝对襟褂子和黑色裤子,这是她六十大寿时三个女儿凑钱给她做的。她正欲出门,突然又听到儿子房里传来了吵闹声。儿媳哭着嚷嚷:“我周桂娥除了不会生孩子,哪一样让人挑剔过?我的亲妈呀,你怎么死的那么早啊!你的女儿好命苦啊,让我也跟着你去了算了……”

“好你个讨债鬼,又惹你媳妇生气了是不?”罗银花把房门擂得山响,屋里顿时没声音了。

罗银花懒得管他们了,自顾自出了门。走到村口,正巧遇到同村秦家的媳妇庆英和她的儿子,于是正好搭个伴儿。

庆英三十挂零,长得胖手胖脚的,脸蛋粗糙得像个黑面馍。别看她长得不标致,却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好媳妇巧媳妇。她比桂娥早两年嫁到白云村,膝下早已有了一双儿女。儿子竹军刚满六岁,长得浓眉大眼,只是吃喝不好,显得黑瘦了一些。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一点也不假。由于家境贫寒,小竹军显得格外懂事,也比同龄孩子早熟。别看他人小,可也能给庆英帮点忙了。跟着母亲一起割草、打柴、放羊,还干的像模像样的。去年,他妈又给他生了个妹妹,取名竹秀。他对这个妹妹疼爱得不得了。由于小竹秀生下来时没有足月,所以体质很差。而秦家穷得揭不开锅,连最廉价的米糊也吃不起。庆英命苦,人说坐月子的女人跟皇帝娘娘似的,想吃什么丈夫就得买什么,可她坐月子时却连个鸡蛋也吃不上。生竹军那会儿,正赶上农忙,家里缺劳力,她才休养了几天就下地干活了。结果伤了风,至今落下个头疼的毛病。

真可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原本,秦家日子虽过得紧巴,可有当家人秦正江这个顶梁柱顶着,也不怕风吹雨打。去年五月,秦正江上县城揽木工活养家。他肯吃苦,劳力又好,熬到年关总算攒下了几个小钱。他让人捎信回家,说要回来过年,秦家老老少少自然欢天喜地。腊月二十八那天,庆英和她婆婆早早起床,把屋子拾掇得格外清爽,给孩子们也换上了补丁最少的衣服。庆英还把家里的一头大肥猪宰了,秦老婆子则喜气洋洋地揉着面团。可是,面还未擀完,噩耗就传来了:秦正江在回家的途中被一辆大货车轧上了,当场死亡。秦老婆子得到消息,当即昏迷过去。醒来之后,她不吃不喝,水米不进,然后就精神错乱了,时哭时笑的。庆英千盼万盼,盼来的却是丈夫血肉模糊的尸体。她掉不下一滴眼泪,只感到天塌了地陷了脑子里除了寻死便无别的念头了。但最终她还是挺了过来,她扔不下这双儿女呀。从此,她更勤劳更卖命的干活了,像个男人一样挑起了这个家的重担。

罗银花是个菩萨心肠的人,她很同情这个苦命的女人。生活上,她常常照顾他们。有时,还瞒着老伴偷偷地接济他们。这一切自然瞒不过桂娥的眼睛,这激起了她强烈的妒忌心,她经常阴阳怪气道:“啥叫吃里扒外,这就叫吃里扒外哩。”有一次,她竟然当着婆婆的面说:“妈,你那么喜欢她,你就让她做你的儿媳妇呗。反正她又能生,那双眼睛又会勾人。”气得罗银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镇虽小,街上却人头攒动,到处都是吆喝叫卖声。罗银花和庆英很顺利地卖完了带来的东西,便揣度着买些什么捎回家。罗银花不一会儿就买了一大堆东西,她给老伴买了双长筒雨靴和两双袜子,给儿子买了几盒纸烟,田福才年纪不大,烟瘾却不小,给桂娥扯了几尺白底带蓝碎花的洋布,还在小摊上给她买了胭脂和蛋圆镜。她知道这是爱美的儿媳最想要的东西。然后,她又买了一包糕点和几块水果糖,这是给盼弟的。虽说她现在不是她的孙女了,可她对她有感情。唯独,她什么也没舍得给自己买。再看庆英,她除了花了几个钱量了盐买了油之外,就再也舍不得花一分钱了。小竹军跟在母亲身后,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琳琅满目的世界。是啊,吸引他的东西太多了。那些塑料小手枪,五颜六色的泥人,还有他平时连见也没见过的零食,什么麻球油麻花煎饼糖馒头……罗银花买了一串糖葫芦给他。他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可他轻轻地舌忝了几口又偷偷揣进兜里,他是想带回去给他妹妹竹秀吃呢。买完了东西,庆英突然想起要买菜籽,便与罗银花一块儿去找了,让小竹军留在原地等她们。

“小弟弟,你在干啥呢,你家大人呢?”她俩刚走不久,就有一个五十岁上下的陌生女人过来搭话,她手里抱着一个用蓝色碎花布打着襁褓的婴儿。

“我妈和田家婆婆去那边买菜籽去了。”竹军指着不远处,老老实实地答道。

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糖果,一个劲地往竹军手里塞。那全是高级女乃糖,竹军见都没见过的。她又问:“你家兄弟姐妹几个?”

“就我和妹妹。”

“你妈对你们好么?”

“可好了。”

“你妈打过你们吗?”

“没有,我妈从不打人。”竹军怯怯地回答,一边把糖果还给她,“阿姨还给你,我不要,不能拿别人东西,我妈要骂我的。”

“噢,你妈妈把你教育的可真好呀!吃吧,没事的。”女人说着,像鼓了很大的勇气,“小弟弟,阿姨想到厕所去一下,你能帮阿姨抱一下孩子吗?”

世上的事真是富有戏剧性。竹军双手一接,竟替田家抱来一个养女。原来,婴儿是被那女人有意抛弃的。孩子那粉女敕的小手腕上套着一只镂花银镯,银镯的做工十分精细。仔细看,镯子上面还刻着四个字:映日荷花。在婴儿的襁褓里,还塞着一张字条,上面注着孩子的出生年月,六九年农历六月十四日凌晨三时。字条上还写着几行娟秀的钢笔字,是南宋诗人杨万里的诗: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女儿生于荷花盛开之时,故取名水荷,希望她做人也像出淤泥而不染的水中清荷。罗银花自瞅了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热泪盈眶地把婴儿抱回了家,逢人便说,这可是菩萨给他们家送来的呀。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当年的弃婴已能蹒跚走路了。罗银花按照字条上写的给她取名水荷,小妮子名如其人,像水中荷花般楚楚动人。水水的眼睛,粉粉的皮肤,头发乌黑如丝,别提有多讨人喜欢了。她可是罗银花的心肝宝贝,罗银花疼她疼得要命,真是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她天天和女乃女乃搂一个被窝,而与她的养母却并无那么深的感情。毕竟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桂娥对她怎么也疼不起来。她对她始终漠然,孩子哭啊笑啊似乎都与她无关。有时,罗银花不在家,她便找碴与孩子过不去,轻则骂,重则打。有时候丈夫也看不惯了,对她说:“既然不顺眼,就自己下个顺眼的蛋呗。”田福才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让她像喉咙里塞了个鸡蛋,噎住了。

相比之下,庆英却对小水荷视如已出。水荷刚来时,由于桂娥没有女乃水,庆英就成了她的女乃妈。她那懂事的女儿竹秀,宁可自己不吃,也要先让水荷吃个饱。而竹军呢,从一开始就把水荷当作自己的亲妹妹了。也许,她是因他而来到白云村的吧,他对她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

这一年,人们吃了立夏茶叶蛋后,桂娥突然感到身子有些异样。先是身上一个多月不见红了,然后是浑身酸痛,清早起来端起碗来就想吐。她怀疑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便由娘家嫂子陪着,去县城最有名的诊所看病。老中医一号脉,笑道:“恭喜恭喜,你有喜了。”顿时,桂娥紧紧抱住嫂子,喜极而泣。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次年,桂娥产下一女婴,取名水蓉。一家人自是欢天喜地。田福才虽高兴,却有些遗憾,他更想要个儿子。罗银花看出他的心思,说:“放心,有女不愁无儿!”

果然,三年后桂娥又生下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因排名第三,就取名叫田三强。只是,田老汉一年前因病去世,未能见到日思夜盼的孙子。田福才喜得似中举的范进,买了一大堆炮仗到祖坟上放了:“爹啊爷啊太公啊,咱田家有后啦!”

时间飞逝。弹指间,水荷已满九岁。她的妹妹水蓉,也已经七岁了。这孩子由于被爹妈呵护得好,长得水水女敕女敕,脸蛋白皙,眼珠漆黑,这一带怕找不出这么漂亮的孩子了。三强也不赖,白白胖胖,憨态可掬的。去年秋天,1977年的中秋过后,田家又新添一员。那就是他们最小的女儿水灵。上个月,她正经历了“抓周”的洗礼。她那黑葡萄般的眼睛从麻将牌、卷尺、钞票和算盘中掠过,独独抓了支钢笔。这事在全村引起不小的轰动,都说这孩子天资聪颖,长大定有大出息的。田福才心花怒放,晚上把桂娥搂得喘不过气来:“你这婆娘有能耐,不仅能生,还能生状元呢。”“去去去!”桂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现在我倒成了功臣了,你也不想想你当初!”

家里有了四个孩子,屋子里平添了生气,田家以往那死气沉沉的阴霾一扫而光。水蓉和三强大概被都爹妈惯坏了,俩人碰到一块儿就斗嘴打架。水蓉也不像当姐姐的,会为自己分到的苹果比弟弟小一点而在地上打滚哭闹。相比之下,水荷却却乖巧多了。勤快且能干,割草、喂鸡、打猪草、拾柴禾,样样都抢着干。而且她还心灵手巧,弟妹的衣服撕破了口子,她缝出的针脚细密整齐得让人赞不绝口。虽然年纪小,她做的饭可不比桂娥差,炒几个家常菜还像模像样的。罗银花越来越喜爱她,水荷也明白,女乃女乃是这个家中唯一疼爱她的人。早熟的她,早已知道自己是捡来的孩子,也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父母的偏心。尤其是桂娥,表现得尤为突出。她对自己的三个孩子视为珍宝,而对这个大女儿,却经常横挑鼻子竖挑眼。水荷不像是她的女儿,倒像她雇来的小女佣,整天在她的差唤下干这干那的。家里一旦有什么好吃的,往往没有水荷的份,桂娥常常藏着掖着只给自己的亲生儿女分享。最明显的是在饭桌上,她每次都一个劲地往自己生的仨孩子的碗里夹菜,那碗堆得像小山包似的,可水荷往往低着头扒着白饭。罗银花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劝道:“做爹妈的,一碗水要端平哪。”福才听了闷声不语,而桂娥却对水荷怀恨在心了,以为又是她在女乃女乃面前告了状。

然而,对水荷来说,弟妹吃肉她喝汤,这些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今年九月份她该背上书包进学堂了。原本,她去年就到了入学年龄的,可福才夫妇就是不同意。他们想,孩子上学了,那弟妹谁带呀?再说念书又得花钱。在桂娥看来,给她吃饱穿暖已是行了大善了,怎还能花那个闲钱呢?可水荷却极其渴望上学。去年,当她看见村里的同龄人美芳、月月、淑琴、竹秀她们都进学堂了,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是,当她提出了几次都遭到拒绝和怒骂后,她便不敢吱声了。于是,她常常趁放羊时溜到学堂的墙角“偷听”,有一次还为此丢了只羊,自然又挨了桂娥的一顿臭骂。罗银花虽疼她,在这件事上却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是,与水荷情同手足的竹军却很焦急。他知道,水荷是个异常聪颖的姑娘。这样的人若成了睁眼瞎,岂不是太惋惜了?于是,十五岁的他便跑到田家论理,反复强调念书的重要性。结果可想而知,他除了受一顿奚落外别无所获。可他还是不死心,又去几十里外找水荷的三姑彩霞。彩霞本来就是老师,一听这还了得,连夜赶来做哥嫂的思想工作。通过再三交涉,田福才终于同意了,桂娥却大发雷霆。可她毕竟是个妇道人家,除了撒撒泼以外也无可奈何……

那天是水荷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因为她终于背上书包,和竹秀手牵着手去上学了。天气是那么的睛朗,空气是那么的清新。小水荷的心,是那么的激动和兴奋。以后,那些胆战心惊地躲在教室外偷听,用树枝在地上学写字的日子,将不复存在了。亲爱的竹军哥,用卖鸡蛋的钱给她买了铅笔和练习本。亲爱的女乃女乃,连夜给她缝制了一个绣着五角星的书包。老师们很快发现,这孩子天份极高,什么东西一学就会,课文读过几遍便过目不忘。

这天一放学回家,水荷便听到了弟弟的哭声。原来,桂娥分给他们仨一人一块糕点。水蓉吃完自己的那份,便去抢弟弟的。三强自是不依,挥起拳头把糕点打落在地,然后自己也在地上打起滚来。水荷忙扶起他,拍拍他身上的灰尘:“好弟弟,别哭了。”三强马上不哭了,他向来最喜欢水荷的。“大姐,今天咱舅舅来过啦,捎了一大堆好吃的。有油麻花、绍兴香糕和麻酥糖你要吃么?我知道搁在哪。”三强还未说完,水蓉却点了一下他的额头,认真道:“小弟,你忘啦,这些妈不让咱跟大姐说。”三强噘起嘴,拾起地上那块沾满灰尘的糕点:“大姐,那这个给你咬一口吧。”“小弟,你自己吃吧。”水荷强忍住泪水,进里屋写作业去了。可她刚摊开本子,桂娥在厨房叫了:“水荷,快去后山拾几捆柴禾来,回来时顺便把竹林里的羊牵回来。”

水荷一走,桂娥便大动干戈起来。今天她娘家兄弟来过了,捎来一大坨自家宰的猪肉。她就擀好了皮子剁好了肉馅,想包一顿馄饨让孩子们解解馋。她的手真巧,不一会儿就完工了。煮熟的馄饨马上在锅里浮了起来,一个个白白胖胖,像吹了气的气球。

田福才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了。桂娥盛了满满一大碗,满脸堆着笑递到他手里。田福才问:“咱妈呢?”“上你大姐家去了。”桂娥答。田福才皱眉:“桂娥,不是我说你,咱妈不在家,你包什么馄饨呀,要做好吃的得和妈一块吃……”“你要吃就吃,不吃拉倒。”桂娥白了他一眼。是啊,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周桂娥了。自从生了三个孩子,她在家中的地位与日俱增,早就敢跟丈夫顶嘴了。三个孩子闻到肉香,欢叫着跑了过来。水灵迫不及待地舀起一个往嘴里塞,但马上又“呸”地吐了出来,烫得她哇哇直哭。“哎哟小祖宗,又没人跟你抢,你慢慢吃呀。”桂娥疼爱地模着她的头。

天都黑了,水荷才背着一大捆柴回来,她的样子把全家人吓了一跳。只见她头发散乱,脸被树枝划破了好几道口子。“你这死丫头,怎么搞的嘛,折腾这半晌才回来,还摔成这个样子。”桂娥埋怨道。“羊少了一只,我翻山去找,不小心从坡上滚下来了。”水荷低声答。“羊找到了吗?”桂娥问。“找到了。”水荷答。“那就好。”桂娥松了口气,打来一盆热水,“你快洗把脸吃饭吧。”

水荷接过母亲端来的一碗米饭和两盘菜,一盘辣椒炒咸菜,一盘清蒸笋干,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天的学习和劳动,她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突然,她的眼睛定住了,她看见了桌子底下那个被水灵吐掉的馄饨。桂娥也发现了,她本能的一脚踩住那个馄饨。三强却托着腮帮子不解地问:“妈,为啥我们吃馄饨大姐吃饭,难道她不爱吃馄饨么?馄饨里面的肉好香的哦!”水荷顿时什么都明白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天色越来越黑了,一弯羞月爬上了树梢。村里人大多已吃过晚饭,搬出竹椅,摇着蒲扇,在露天乘着凉。家家户户都在自家门前烧艾叶防蚊虫,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干草味道。竹秀孤伶伶地站在村口,眼巴巴地望着远处。女乃女乃又犯病了,母亲和哥哥送她去乡卫生所了。她放心不下,便到村口来等。

“竹秀,你在干嘛呀?”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孩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一个装满萤火虫的玻璃瓶,讨好地说,“这个给你,要吗?”男孩挺秀气,白白的皮肤有点像女孩,他是柳溪村有名的木匠李文良的独子明成。说起李文良,那可是远近闻名的老好人,谁家有啥事要帮个忙,他常常二话不说就应承下来。而他对竹秀一家,更是好得不得了,把他们当作亲人看待。众人有所不知,他和竹秀的父亲秦正江从小一起长大,两人的感情比亲兄弟还好,长大后两人又同拜了一个师傅学木匠。后来,秦正江先娶了媳妇。但这丝毫不影响兄弟俩的感情,李文良还是有事没事往秦家跑,一高兴就喝上几杯。庆英生下竹军后,便让孩子认了李文良做干爹。李文良喜笑颜开,视为已出。虽然他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可他家境贫寒,家里还有个瘫痪的老母亲。别人不知道给他介绍了多少门亲事,最后都谈崩了,那些姑娘都嫌弃他家境太差。眼看他老大不小还打着光棍,秦正江和庆英心里比谁都急。后来,庆英把娘家的一个远房表妹石山红介绍给了他。石山红那年刚交二十,是一枝水滟滟的映山红,蜜桃般水灵的脸,扑闪扑闪会说话的大眼睛,黑油油的麻花辫,走起路来不见那圆腚儿摆只见那柳叶腰儿摇。这姑娘不仅俊俏,且识大体。她七岁死了妈,十岁没了爸。她上头有四个哥哥,一个个身强力壮,那身坯怕能把打虎英雄武二郎也给比下去。可这四兄弟四肢发达,头脑却非常简单。他们心眼不坏,却有一个通病——懒。爹妈在世时,他们还能装模作样的干点农活。可双亲一过世,他们没人管了,成了无业游民,吃吃喝喝好不自在。很快,原本还算殷实的家境被四个败家子败光了。地荒了,田芜了,连祖传的五间土屋也卖了。没法子,兄妹五人只能到山坡下一处茅草屋里挤着住。可怜的石山红看着家中这一烂摊子,终日以泪洗脸,她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没进过一天学堂的弱女子,除了抹抹眼泪外还有什么办法呢?哥哥们个个过了而立年,可全在打光棍。倒是老二石山柱,那年腊月间在雪地里拾了个蓬头垢面的疯女人来,晚上搂着破棉絮一块儿睡了,算是有了媳妇。可那女人疯得没了谱,整天胡言乱语,手舞足蹈,屎尿涂得满脸都是。山红心善,好心地帮她梳梳洗洗。可不一会儿她又往脸上抹锅灰,往稀饭里扔毛毛虫了。可这毕竟是个女人,来年秋天竟给山柱生下个胖小子来。这可把一家人乐坏了,这可是他们的下一代呀。然而,他们马上又傻眼了。孩子像他妈,又痴又呆。这孩子命苦,来人间没多久就夭折了。他是被活活冻死的。他那个傻妈啊,竟偷偷地把赤条条的他放进冰冻三尺的寒水里洗澡。山柱心疼自己的骨肉,盛怒之下把她撵走了。而老三石山新呢,他的情况更糟。他找不到黄花闺女,便与同村贺万财的年轻漂亮的小媳妇艳红勾搭上了。二人眉来眼去,一块滚玉米地时被人逮了个正着。结果,可怜又可悲的石山新被贺家十几号人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还好这小子命大,黄泉路上走了一遭又回来了。大伙再来看看我们可怜的姑娘石山红,她虽百里挑一,爱慕她的后生不少于一个连。可谁又敢要她呢?首先是彩礼多得吓人,家徒四壁,四兄弟自然就把唯一的妹妹当作摇钱树。再说了,就算把姑娘娶回家了,这四个好吃懒做的汉子,还不天天来白吃白喝,那可是个无底洞啊。当李文良跟着庆英来相亲时,他一眼就相中石山红了。石山红也对他很满意,她抛开少女的羞涩,直言不讳地说,只要他不嫌弃她,她马上跟他走。四兄弟就像看见财神爷,定下的彩礼是十担稻谷,两头大黄牛,外加三百块钱,这可愁坏了李文良,稻谷和牲口他可以想办法,可他哪有那么多现钱呢。正当他焦头烂额时,秦正江和庆英把钱送来了。他们卖了家中的一些口粮和茶叶,连仅有的一点积蓄也拿出来了,才凑足了数。李文良感动得涕泪并流。第二年庆英和石山红差不多时怀了孕,两户人家便指月复为婚。天遂人愿,两家果然各生下一男一女,俩孩子便正式订了女圭女圭亲。竹秀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银项圈,便是李家的传家宝。他们俩在同一个班上念书,比亲兄妹还亲。尤其是明成,特别喜欢竹秀。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她就是他将来要娶的新娘。自从秦正江出事后,秦家的光景一天不如一天。而李家却凭着夫妇俩的勤劳能干,日子越过越红火。他们是知恩图报的人,生活上常常接济他们。

罗银花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身体的不对劲,以前她像个壮劳力,挑水担柴都不在话下。可最近却心慌气短,脸黄如蜡。她怀疑自己得了什么不好的病。一家人除了水荷,谁都没有察觉出老人的异样,她经常隐约听到女乃女乃在睡梦中痛苦地申吟。一天夜里,她又被一阵痛苦的申吟声吵醒了。她忙拉亮灯,将女乃女乃推醒。罗银花淡淡一笑,说:“我梦见你爷爷了,他瘦了不少。他说他在地下闷得慌,想叫我去做个伴哩。”

田福才也渐渐地感觉到了母亲的虚弱。他以为她太劳累了,便让桂娥帮她理了几件换洗衣裳,送她去了大姐彩云家,让她在那儿好好调养调养身体。大姐家条件也不太好,大姐夫是个地道庄稼人,成天只会把心思用在田里地里。罗银花住下后,还像以前在自己家里一样闲不住,每天忙个不停,做饭、喂鸡、剁猪草、纳鞋底…….彩云心疼母亲,可又拗不过她。她说:“我这人天生劳碌命,一闲下来我就胡思乱想,可一干活我就浑身舒畅,气也顺了。”彩云没了辙,只能由了她去。眼见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彩云急在心里。便私下打弄些好吃的,鸡蛋啊红枣汤什么的,可她却一口也不肯尝,全分给俩外孙吃了。

她倒还住得习惯,只是放心不下小水荷。那日,她和彩云一个做饭,一个烧火,娘儿俩拉起家常来。那时候的农村都是自己砌的灶台,一口大铁锅下面需要有人烧火。彩云提起了水荷,感慨这日子过得真快,转眼这小妮子都快满九岁了。一句话勾起了罗银花强烈的思念,她忧心忡忡地说:“我不在家,也不知道那桂娥有没打骂过她?桂娥偏心着呢,只把自己生的孩子当宝。我做婆婆的讲她几句,她倒比我还凶。我现在年纪大了,啥都不怕就怕受气哟。”彩云也动了气,说:“桂娥也太过份了。自从生了三个孩子,她就把自己当成家里的大功臣了,成天爬到我兄弟头上拉屎屙尿。”罗银花叹道:“她待我不好不要紧,我就怕她亏待我的小水荷。现在她就把她看成了眼中钉肉中刺,整天鸡蛋里挑骨头。以后等我撒手西去了,还不知道会咋样呢!”

果然,被她不幸而言中。自从她去彩云家后,小水荷便得时时看养母脸色过日子,桂娥对她的厌恶表现得日趋明显。她对她极为严厉,做家务干农活不能出一点差错,否则便是一顿臭骂。女乃女乃不在,水荷最怕的事就是吃饭——这一刻已成了她最害怕也最讨厌的时刻。每次饭桌上,桂娥只给自己的孩子夹菜。三强有时不肯吃,她还要连哄带骗的一口一口地喂他吃下去。而对大女儿她却相当苛刻,她不准她对菜碗稍微翻动一下。有时,当水荷想夹一些自己爱吃的菜时,母亲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使她又怯怯地缩回了筷子。于是,有着太多烦恼和不解的她过早的成熟了。她时常暗自流泪,她的亲生父母在哪里呢?他们为什么不要她呢?她就那么不讨人喜欢吗?她也十分想念女乃女乃,她好几次都梦见女乃女乃从大姑家回来了,可醒后枕边仍是空空的。

这天晚上,桂娥伺候男人睡下后,问道:“他爹,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你办得怎么样了?”

“什么事啊?”田福才哈欠连天地。“好你个杀千刀的,根本没把我的话放心上,我是说水荷这妮子……”田福才恍然大悟地:“是这事呀,恐怕不那么好办啊。我去附近一带打听了,也没听说谁家要领养个女孩的。再说水荷可是妈的心肝宝贝,这事她准不会依我们的。”桂娥嗔骂道:“妈不是不在家么,可要抓住这机会……。”“哎,孩子都九岁了,多少也有点感情了,送人怪可惜的,你就别动那心思了。”田福才说罢,拉起了响鼻。桂娥却难以入眠,这事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事情很快有了眉目。一个月后,桂娥的娘家兄长周荣坤和嫂子玉珠登上门来。荣坤告诉妹妹,他已替水荷物色好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姓米,是玉珠一个远房叔叔的邻居。他们家中已有一介独苗,可女主人当年难产大出血,居说以后再也不能生育了,所以很想抱养一个女孩。桂娥一听喜不自胜,说:“那我马上去打点行李,你们明早就带她上路,只是有劳哥嫂费心了。”田福才见桂娥急不可待的样子,心里有些不悦。他一是怕母亲回来不好交待,二是心里确实有点舍不得水荷。都养了她快十年了,人非草木啊!再说这孩子又非常的乖巧懂事,桂娥还不是嫌她要读书花钱才想把她送走吗?最关键是现在桂娥自己有三个孩子了,嫌她是多余的了。“你在发什么楞啊,还不快点拿盘缠给大哥。”桂娥催道。田福才这才回过神来。桂娥又慢条斯理地说:“大哥大嫂,明天把孩子领去若人家满意的话,咱就收这个数。”她伸出两根手指,“两百!快十个年头了,孩子的吃啊穿啊花啊,这个数不多。”

水荷做梦也没想到,舅舅舅妈并没有带她去事先说好的外婆家,而是把她带到了距家百公里外的荫树镇米家村。当她终于明白她将给别人做女儿时,小小年纪的她崩溃了,但除了嚎啕大哭,一整天不吃不喝,她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米家村的人听说米德兴家领养了一个小姑娘,左邻右舍都赶来看热闹。他们一见是如此水灵灵的小妮子,讲话像唱山歌一般动听,都夸米家有福气,调侃说将来他家的门槛也会被媒人踩断啰。米家夫妇自然也满心欢喜。尤其是女主人施采菱,更是乐得合不拢嘴。自打第一眼起,她就喜欢上了这个颇有灵气的可爱小女孩。虽然,为了这个女儿,他们把几年来攒下的置房的钱都给花了,但他们觉得值。这孩子看来心灵手巧很听话,长大肯定是个孝顺女儿。只是,周荣坤临走前,米家订下两个条件。一是水荷以后将与田家断绝一切关系,田家任何人都不准来看望她;二是水荷得更名改姓,名字他们早已请村上的老先生取好,叫做米雁桃。

米家夫妇心善。虽然女儿不是亲生的,可他们一点也不偏心,俩孩子一样对待。家中有啥好吃的,他们舍不得尝一口,都均匀地分给小儿小女吃。施采菱还专程跑到镇上,请裁缝给她的小雁桃缝了几件花花绿绿的小衣裳,把原本就俊俏的孩子打扮得像天仙一般。他们都是本份人,在村里也是有头有脸的,可不能让别人落下闲话。只是有一点,他们只允许儿子小胜念书,却让水荷呆在家里,哪里也不准去。看着弟弟每天念书习字,水荷羡慕极了,她也曾向养父母提及此事,可他们啥都可以听她的,就这事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他们认为,孩子书念多了,脑子里想得也就多了,心思也会野了,恐怕就没有那么好教了。

可水荷实在太想上学了,又强烈地思念女乃女乃,不几日便病倒了。她整日脸色苍白地卧在床上,吃不下也睡不好,只是一个劲地流泪。这可急坏了养父母,他们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有个啥病啥灾的。自从他们的宝贝儿子小胜前几年得了肝炎后,他们的日子就开始像黄连一般的苦,背着独生子四处求医,钞票撂了一叠又一叠,那病仍不见断根。孩子终日有气无力病恹恹的,两条腿细得像麻杆。如今,刚领养的女儿也成了药罐子。他们可马虎不得,立即请了镇上的名中医来看病。中医把了脉后,说不碍事的,只是体虚心悸而已,服几贴中药就会好了。可是水荷喝了一碗又一碗的黑稠药汁,病情却丝毫没有减轻。米家夫妇心急如焚,便请了个号称“陈半仙”的来治病。陈半仙是外村一个年过半百的妇女,平素喜欢装神弄鬼,专门骗人钱财的。只见她立在水荷床前,燃起一柱香,夸张地挥舞着双臂,念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咒语:“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乌烟瘴气地弄了一番后,她把米家夫妇叫到跟前,故作吃惊地说:“哎呀,我说你们家咋养了一个妖女?”“妖女?”米德兴疑惑地。“别看这妮子长得美,实则是个灾星。刚才神仙跟我说了,这不是个寻常女子。她到了谁家,谁家就有灾难。她会一个个地克死你们,直至家破人亡。”“什么?”米家夫妇吓得魂飞魄散,“这么一个小黄毛丫头,怎么会……”半仙沉下脸来:“信不信由你们了!不过以后出了什么事,可莫怪我没提醒你们啊。”

这天夜里,米家夫妇睡意全无,他们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和无助。对半仙的话,他们不愿相信,又不敢不信。说实话,孩子虽然才来了一个多月,可他们对她已有了深厚的感情。尤其是儿子小胜,特别喜爱这个姐姐,整天像个小尾巴似地跟在她的后头。可半仙说的话若灵验的话,他们一家岂不全毁在她手里了?

清晨,几乎一夜没合眼的施采菱照例早早起床。当她打开鸡舍栅栏时,顿时失声尖叫起来。原来,鸡舍里那几十只鸡全都**的躺在地上。米德兴闻声一看,顿时也傻了眼。天哪,昨天它们还活蹦乱跳的,怎么一夜之间就……施采菱心疼鸡,呜呜地抽泣起来:“德兴,这、这难道是发鸡瘟了吗?”米德兴却很镇定,一字一句地说:“看来,半仙没有胡说八道。咱们今天死鸡,明天就会死猫、死狗、死羊、死牛,甚至……死人!”施采菱吓得面如土色。“看来,只能把雁桃送出去了!”米德兴下了决心,他看着悠远的天色,淡定地说,“只是,咱那两百元钱不能白白扔进水里了,得想办法挣回来。”

最先发现水荷失踪的人,是她的好朋友竹秀和竹军。他们数次上田家询问,都被告知上她外婆家去了。村人也相继发现了此事,一些好心人便问起了孩子的去处。福才支支吾吾,桂娥却编得有板有眼,说把水荷送到她娘家那边念书去了。说那边学校条件好,老师也教得好,等放假的时候就把孩子给接回来。田福才听了心中暗暗叫苦,心想这瞒得了一时,还瞒得了一世么?

竹军却对这种说法充满了怀疑。水荷平时跟他们这些小伙伴最亲,临走时怎会不和他们说一声呢?怎么会走得那么急,那么悄无声息呢?而且,桂娥婶起初连学都不让她上,现在怎么又会送她去更好的学堂呢?他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便把这事对干爹说了。李文良是个智多星,他立即想出了一条妙计。晚上,他让山红炒了几个好菜,亲自去请了田福才到家里喝酒。几杯下去,田福才就烂醉如泥,问什么就答什么了,他把水荷被别人收养的事情原原本本地招了出来。

当时竹军也在场,他一听犹如五雷击顶,又气又急,慌得没了主意。还是他干妈石山红冷静,说田家不就是田老太太最疼水荷么,得赶紧去通知老太太。田福才是有名的孝子,还敢不听他妈的话?竹军一听言之有理,便让干爹用自行车载着自己,连夜赶去了彩云家。罗银花正在葡萄架下纳凉,听他们如此一说她顿时捶胸顿足起来。她不顾月黑风高,山路崎岖,连夜赶回了白云村。当她气喘吁吁地赶到家中时,田福才夫妇已经睡下了。福才开了门,看见怒气冲冲的老母亲顿时愣住了。罗银花不由分说就掴了他一巴掌,斩钉截铁道:“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不孝子!你若不马上把我的水荷给我找回来,我立即就死在你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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