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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鱼肚白露头,刘学林大早上就到地头。土虽然还冻着,他可等不及。用力将麦垄间土块坷垃先墩后锄,又用特制的小钉耙耙细,累了,蹲地上用手搓,甚而爬地上接着干,也舍不得歇息一会。这样用了五天,才把土拈搓的细如白面,完活哩。

这两天,他这六亩地,也热闹了。邻居都好奇,大冷天,这刘学林在鼓捣什么,从来没见过这么种庄稼哩,太日怪了!

开始一两个人看,渐渐三五成群,反正闲着蛋疼,有了稀罕,就过来凑热闹,议论纷纷,“你是给土地神暖蛋蛋哩,大冬天冰着自己蛋蛋?”。

也有的,觉得自己有脸面,上来拉着他的手,问他,“好侄子,种啥稀罕物儿,看叔能帮忙不哩?”。

他光笑,说,随后就知道了。

又用细沙,把大烟籽儿拌匀(防止撒不开,堆成一块抢肥力;种子也太弱小哩)。来到田块,用特制的小手锄拉开一条窄缝,匀匀地,隔开间距,将籽撒进去,再耙过去,细细地填实,用脚踩实,比绣花娘还用心。

大家越发神奇。有事没事,就要来这里转转,看看。还有的蹲下翻翻土,看看那么细小的种子,哦,是种油菜——有识货的庄稼好手断论。

于是大家不再奇怪,清闲季节,宁愿手抄在袖子里暖和,也不愿出手受那份冷哩。六亩地,也恢复了平静。

刘学林怕苗子长出来,耐不得寒冷,又把沤了仨月黄黑的麦糠,三字耙耙碎冻着的疙瘩块,细细在上面撒了一大指高,既保暖,又是肥地哩。

但刘学林的心,日渐高涨起来。每天不管多累,在这干不干活,都要来这看看,甚而蹲下半天。

转眼到了年。刘学林对自己确实抠门:年下只磨了三升小麦面,一个人一个白面馍,就算了。初二走亲戚,也只是拿一升麦子,里边还掺一半谷子。

穷人,不看紧胃口,有多大的窟窿填哩。

刘学林爹常说,人,不如牲口哩,就得贱着,才久远哩!

日子脚尖撵着脚后跟,心里越是焦急,日头换的,就越慢,刘学林,也越发心里没底。

辛苦不是白辛苦哩,没等杨柳泛绿绿,吐穗穗,麦地垄就有动静了。

先是麦糠下地面,一个点,一个点鼓突,隔了三天,黄莹莹光,就透漏出来,瞧的刘学林,以为都是金元宝哩。

再瞧了四天,麦垄里,普遍多了一行秧苗,街坊看了,“学林哩,你家套种晚麦哩?”

不过,看着女敕芽,似乎也不像。

刘学林只是嘿嘿地笑,庄稼人也就笑笑,楞着看一会,看不出所以然,也就忙自己的去。

十八天过去,秧苗硬硬地扎实起来,钻出枯瘪下的麦糠,三片叶迎风摇摆。

望着眼前小苗,刘学林满眼里都是笑,好似看自己头胎孩儿出生似的。那么可爱,随风摇摇摆摆,一行行,活泼泼地朝自己招手,摇头……

憨憨地笑了,也觉得自己肚里墨水少,不知咋着去比划自己高兴哩!

这一天傍黑,他叔也来了。瞧瞧苗儿,仔细端详,用手拽出一颗,放嘴里嚼嚼。“嗯……行。学林,你真行。只要不大涝大旱蝗虫发作,到夏天,保准发了!”

“六亩地,还是少。”

“多,也没有种籽。巧,真是巧合!”叔满意地盯着侄子。“回头找个先生看一看,打个井。浇水一次灌足。雨水大啦,要排水,免得泡死、烧死苗。”

“真金贵!”

“那可不是。不过收获也可观。种一季,你就知道了。”叔意味深长地看一眼侄子,嘴角都是笑。

“咱就是吃苦的命,不怕。”

“吃苦,也得会吃苦。不然,那苦不白吃了?”

“叔说的是。憨瓜才只晓得吃苦。”

“我这老眼看好你。头次种,能种恁好,学林你用着心思哩。”

“叔,哪哩,庄稼人,还不是瞎琢磨。叔要多提醒些哩。”

“不用你说,叔就知道。”看看,放心了。

叔侄俩拉扯几句闲篇,就各忙各的去了。

是啊,其他来钱路子都是一锤子买卖,唯有它,可以重复生利。像他一两银子押的粮食,冬天到春荒,赚到一两半,增半两利钱;后来又投入二十五两,价格上去了,赚的就少了,只赚九两四钱。

现在家里,有了四十两银子!还去丈母娘十二两,净余二十八两!

这是刘学林当家以来,家里最富足时候哩!

用了整整十一年苦拼哩!

和婆子晚上算计停当,银元在手里,数了又数,喜悦涝河水哩满溢出来,两口子止不住叠在一块,来回鼓捣,把床板摇倒了两次,心满意足,搂着睡了。

中间,村人又沸腾了。也不知谁先闻到的,鼻子里灌满了香味,那个叫人陶醉啊。肚子也不挑食了,连纯野菜饭,小孩也吃得一碗又一碗。大家纷纷来到刘学林家六亩地处,看着五颜六色的花,有说就是油菜花,有说是油葫芦花,有说没见过。大家问刘学林,还是憨憨笑着,“不着急,慢慢就知道了……”

开花的十来天,是孩子们最欢快的岁月。苦的不能下咽的红薯梗、嚼不动的老白菜根……也都香喷喷的。肚内饱了,调皮的劲头也有了。村里村外,街道闲地,都有他们欢跑的影子;空气里除了浓郁的香味,就数他们的笑声,让大人暂时忘掉日子的辛酸、苦楚。

天渐渐热了,小苗越来越欢势。从远处看,它湮没在麦苗起伏中,到了近处,不注意,自然也看不到它们。乡邻渐渐熟悉了,偶然有来看看,其他的,也不大稀奇了。

麦苗梢黄的时候,六棱蒜头样花苞,瓷实了。

麦垄里,藏满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蒜头,绿莹莹的,俏脸俏样,瞧着,就想咬一口!

“看人家刘学林,种蒜哩,蒜头不长土里,却日怪挂在梢头……”

“哪儿哩,人家刘学林大方,裤裆里吊不住,露天叫你看哩……”

各种玩笑,荤的,素的,只管没遮拦地吆喝出去,满心满肺,跟着欢喜。

这天早晨,太阳还没出屋哩,两口就忙碌起来。拿着准备好的瓦罐,针、小刀片,俩人相视笑了笑,来到六亩地。

满地精灵,在晨雾中迷蒙,他们,瞧的分外分明。

“我先试试,看叔说的管用不管用?”

“你粗手笨脚,还不如女人家先来。”

“哎呀,放心,肯定比你还仔细。”

刘学林蹲下,小小心心,在在意意地先用刀,顺着圆头楞凹,割开个小缝,再用针接着。停了停,白白的女乃水顺针流过来了。

女乃白,女乃白,恁欢喜的颜色哩!

“瓦罐。”

婆娘手忙脚乱递过去,刘学林摒住气,怕把针吹歪了。一滴,一滴……滴答,滴答……滴出来九滴。再用针回抿一下刀口。

“哎呀,累死了。”刘学林站起来,长呼了一口气。婆子却搂住他,“嗯……嗯……”抽泣。

“孩他娘,咱该忙乎了!”俩人温存了片刻,刘学林惦记着收液,催促婆子。

等太阳扬高的时候,他俩分别收了大半罐子的液。小心地用扁担挑着,迈着碎步回家了。

到家里吃了饭,又来到地头,接着蹲下,刀片对准了,割口,留液,收取,存罐,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耐心重复,直到半罐子了,怕多了洒出来,想要挑回去,才发现,没有腰了——遍体酸疼,浑身麻木,通胳膊通腿,都是僵硬哩。

僵硬地放好罐子,躺倒麦子上,喜喜地对着日头,只想吆喝几嗓子,喊出心里的惬意,畅美!

半夜,等村里人安静下来,刘学林夫妇又悄悄地翻身坐起,忙活着。将陶罐架到火炉上,婆子管烧火,按刘学林吩咐,或大或小,刘学林则不停搅拌。随着火气上升,空气里弥漫着更加浓郁的芳香,火苗扑闪着,俩人的脸庞红扑扑地,迷醉在这惹人的场面中。

第一锅熬得有点过火,香气中有糊味;第二锅,俩人配合就熟练了。烧火,搅拌,搅拌,添火,渐渐熬得香味越来越扑鼻。拿下瓦罐看一看成色,紫红紫红粘稠,筷子快挑不动了。“行,成了。”

夫妻俩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扑哧,都笑起来。这笑,透着希望;这笑,驱走浑身疲倦;这笑,带来充足的……

不知谁先伸手,俩人搅到了一起。你吸我的嘴,我扯你的衣,不知不觉,俩人呼哧呼哧哧呼哧呼不分你我谁上谁下火光映照着光溜溜汗津津扑腾的影子……郁积三个多月的小心,都迸发出来。

月儿早躲藏云后,树叶也禁住声响,空气飘荡着异样的香味中传来呦呦哦哦噗通噗通……良久,婆娘申吟着说:“真舒服。多久了?怕是入洞房……”女人迷恋地回味。

“孩他娘。这么多年,辛苦你了。都怨我。”

“知足了。你这么能干,也知道体贴我。”

“好日子来了。有你享福日子。”

“嗯哼。”婆子换了个姿势,“这地怪热乎,烫着腰真舒服。”

“咋,又想要了。”

“你中吗?”

“叫你看看。”

男的提枪上马,舞棍弄棒,结实的地面,晃晃荡荡。也不知双方厮杀几个回合,只知道停息下来原因,是双方鼻孔被灰尘快要塞满喘不过气,才算安稳。

稍微歇一会,俩人赶忙起来,收拾收拾,还要下地收大烟果液哩。

就这样,俩人不分白天黑夜,整整忙碌了大半个月二十三天,方才收完。头天晚上熬好,第二天晚上给叔送去,头一次叔闻了闻,捏一捏,放在灯下用个大圆镜子看一会。

“中。还行。价格稍低点。”数了十二块光绪。刘学林手里那个抖啊,哆哆嗦嗦,哗啦哗啦,咋也拿不稳。

“学林,沉住气。大头在日后呢!”

抬头看眼叔,手才听使唤。刘学林抖两抖,对半拿出六块递给叔。他叔伸手推回,“全是你的。我的不在里边。”

“啊……”

“别小家子气。你叔会耍你?”

学林弯下腰,给叔鞠了个躬,“生受你了,叔。”

“一家人不说俩家话。”随后,叔又细细指点他哪些地方做的不够,熬成后啥颜色,啥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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