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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断舌

一个月后的初春时节,整个南蜀依然是春寒料峭。

经过数次严词拒绝之后,邹震终于在重兵围绕下的锦城继位称帝,改国号甘露,,那一年为大唐天佑元年,即公元904年。

一场大雪过后,原本宽阔的官道上早已是泥泞不堪。货车、骡马、受伤掉队的散兵游勇和扶老携幼的逃亡难民纠缠在一起,但无一例外都在惊慌失措中往东走。吆喝声、打骂声、**声和孩子凄厉的啼哭声响成一片。田野里庄稼早已荒芜,斑驳积雪覆盖下是枯黄衰败的野草。

路旁、大树下、干涸的沟汊中随处可见新旧不一、面目狰狞的死尸饿殍,有的曾被皑皑白雪覆盖,如今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又显露出來,他们嘴巴大张,空洞的眼睛望着天空,无一例外的全身**,,想來是身上的衣物早被经过的路人剥去。有的看起來像是刚刚死去,身体还未完全僵硬,身边总会有一两个孩童和妇人摇着胳膊嚎啕大哭。

再往西边一路看去,整片整片的村落已衰败荒芜。墙角、树下、院落里,甚至是堂屋中和床榻上,散落的是同样面目狰狞的尸体。宽窄不等的街道上农户支起的用來吃饭喝酒的石桌石凳依然还在,但上面却凌乱散落着成堆的鸟兽粪便。四下里乱跑的是无家可归的野猫野狗,每一家房子的烟囱里已不再冒烟,天空中成群盘旋的是食腐的秃鹫。同样酷爱死尸的乌鸦则躲藏在皂荚树的枝杈里,或虎视眈眈地窥探着,想从中分一杯羹。

从昭关、永昌一直向东,栗芷婼看到的都是这样惨绝人寰的景象。随着一路走來,她的心境愈加沉重起來。最初的快意恩仇荡然无存,心中渐渐升起的是一丝悔意。

惨遭灭门巨变,此后又为复仇隐姓埋名、忍辱负重,如今邹亢被捕,锦城危在旦夕!快意恩仇指日可待,然而她却沒有一丝欣喜。这种感觉在看到被俘的邹亢时有过,在看到放浪形骸的雁秋水时候有过,在看到零梦饿狼般的目光时有过。如今又看到这饿殍遍野、难民如织、千里无人烟的景象,她更是怅然若失起來,,难道我真得做错了吗?这么多年來的忍辱负重、苦心经营,难道就换來这样的结果?

转身看着身后坐在车子上的雁秋水,栗芷婼不禁心中又是一阵绞疼。自从那次经历之后,男人再沒有看她一眼。仿佛如同哑了一般,他要么大张着无神的双眼仰望天空,要么是一脸嘲讽地斜视着她栗芷婼。似乎也感觉到女人的不爽,海里青和他的一帮兄弟只是默不作声地低头赶路。乌蒙又是个舌头被割掉的昆仑奴,,所以这一干人等虽绵延了一长溜,但却是寂然无声。就这样静静地走着,仿佛周遭发生的一切与自己无关,每个人各怀心思,每个人又神态各异。

“海壮士,,前面是什么地方了?”女人低声问道。

“绵州,,”跟在身后的百夫长海里青干脆利落地回答着。

前面竟是绵州?我怎么一点沒有感觉到,,女人恍然四顾,发现充斥官道的依然是无穷无尽的败兵和难民、遍布四野的仍是连绵的衰草和间或出现的死尸饿殍。

,,这就是曾经繁花似锦的绵州吗?怎么破败成了这个样子?女人不禁又是一惊,怅然若失之后便走进无人把守的城门。

还未穿过街道,一股难以忍受的腐臭味便扑面而來。女人忙掏出绣帕捂住口鼻,才抑制住要呕吐的感觉。边上众人也纷纷用袖口捂鼻,只有雁秋水还是一如既往地毫无反应,他沒有掩住口鼻,依然大睁着两眼,嘴角泛起冷冷的笑意。

“啊啊啊,,”一向安静的乌蒙忽然毫无征兆地大喊大叫起來,他一边拉着栗芷婼一边着急地指着前面。

“啊,,”女人也是一惊!

血,,映入眼帘的竟然是厚厚一层早已凝固成黑色的血。栗芷婼放眼望去,街道上、城墙顶、甚至树枝上都是支离破碎的尸体,殷虹的鲜血早已凝固,触目惊心地扑满整个街道,残垣断壁随处可见,唯独沒有一个人影。不光是人,他们穿过了大半条街道甚至连猫狗都沒有看到过一只。

“你们象奴国占领过的城池都是这样吗?”栗芷婼沒有回头,只是漠然问道。

“禀栗妃娘娘!我象奴国占领一座城池就会劫掠一空!凡是高过车轴以上的男人都统统杀掉,剩下的女人和孩子一律带走!士兵们做这些将官是不会阻止的,,”

“为什么,,”女人厉声质问。

“为什么?”海里青满脸诧异地瞟了女人一眼,似乎在说,,这道理很简单啊!

“当兵打仗就是为了升官发财!不抢夺财宝谁去干?不多砍几个人头咋能加官进爵?”海里青沒有直接回答女人的问題,而是回应一连串的反问。

栗芷婼彻底无语了,,在这一瞬间她才意识到这打仗真不是闹着玩儿的。回忆起以往种种情形,都无法和眼前的惨状相比。

“快!快!快离开这里,,”女人还未说完,就猛地一躬身对着旁侧的地面一个劲儿地呕吐起來。

直到女人安静下來,海里青才试探着询问着:“娘娘!咱还去锦城吗?”

“去!为什么不去?都走到这里了,,”女人不待海里青说完,便斩钉截铁地猛喝一声。虽声音高亢但却不免使人有色厉内荏的感觉,特别是最后的欲言又止更是充满失落和无奈。

似乎也感到了自己的失态,栗芷婼回头环视左右,又是沒來由地一声断喝:“还愣着干什么?走,,”

“哼哼,,”忽然身后传來一声冷笑,虽不高亢但在女人耳朵里却是格外刺耳。栗芷婼并沒有回头,,这个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地甚至她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秋水!你终于说话了,,”女人紧走几步來到雁秋水坐着的板车旁边。她的眼中盈满泪水,,你终于说话了!虽然是冷冷一笑,但在我栗芷婼耳中无异于千句万句的甜言蜜语!她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轻轻摇晃着,似乎在幻想着男人能一直说下去。

男人依然是一副嘲讽的面孔!由于“花烛”的作用,他已经无法站起來,他知道再过不久自己甚至都不能挥动胳膊了。从翻越西岭雪山到走过昭阳,再从永昌到绵州,映入眼帘的都是饥民和饿殍。特别是进入锦城看到的一幕幕惨绝人寰的情景,使这个过惯了刀头舌忝血生计的虎贲卫指挥使也不禁心中一阵阵颤抖!他对象奴兵的凶残感到震惊,如果不是身中“花烛”迷毒,他怕是早冲上去和海里青这帮家伙拼个你死我活了!

这一切应该怪谁?怪身边这个女人吗,,似乎她所做的一切也有一个正当的理由,谁让邹胤泽要杀了她的全家?怪海里青、零梦、勒墨耳以及所有的象奴贼寇吧,,他们也是在为自己的国家,大概南蜀数次征讨象奴也是这样吧?想來想去也只能怪自己了,任何人做这件事情都有一个理由,而唯独他雁秋水沒有。

想到这里男人不禁一阵悲哀!,,为什么不让我死掉呢?以前能死的时候不死,现在想死却死不掉了!

雁秋水看着女人,眼中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决绝。他想一把将栗芷婼甩开,但他知道这已经是不可能了!其实要想像从前一样很简单,只要向女人低头,服服帖帖地帮助她做完这一切就可以了,,因为解药就在她手中。但雁秋水却沒有一丝想要得到的渴望。哀莫大于心死,,从栗芷婼在他茶中放入“花烛”的那一刻,从这满城的死尸和满眼的乌血中,他的心就已经死了。

“秋水!你想说什么?”栗芷婼仍是满眼期待。看着女人那泪汪汪的双眼,雁秋水索性闭上了眼睛。

“秋水!你说话呀,,你到底想说什么?”女人终于忍不住了,她受不了男人那种半死不活的样子,开始抓着他的胳膊死命摇晃起來。

雁秋水几乎要被晃散架了!忽然他猛地睁大眼睛,两个已不明澈的眸子似乎要喷出火來。

他猛地一咬牙关,接着是“啊啊啊”的一阵闷哼。随即一张口,将一嘴血污狠狠吐到了栗芷婼的脸上。,,原來男人竟将自己的舌头齐根咬断、生生嚼碎。

“啊,,”女人猛地一声大叫,接着开始用一只手拼命地拨拉着自己的脸。一股浓烈的血腥不可阻挡地进入栗芷婼的嘴、眼、鼻孔和耳朵里。她感到脸上是一片令人恐惧的粘稠,手掌所到之处全是零散不堪、拈拈连连的肉末。

“舌头!舌头,,”栗芷婼开始撕心裂肺地大叫,她试图睁开被血污粘住的眼睛:“乌蒙!快,,”

海里青和他的一帮弟兄们也震惊了,,他们沒有想到这个颓废不堪的男人竟会做出这样骇人的举动。虽然都是在战场上死过几回的人了,但看着一个人将舌头咬断嚼碎却还是第一次!看着躺在车子上疼得浑身打滚的雁秋水,也一时之间沒了主意。

乌蒙也害怕,但还是迅速抓起车上的水袋,将一整袋的水都浇到了栗芷婼的脸上。透过模糊的水光,女人终于看到了板车上的雁秋水。此时的昭武校尉已经不再左右翻滚,只见他用双手掬着自己的喉咙,往外汩汩喷血的嘴大张着,发出令人恐惧的“嘶嘶”声,似乎是什么堵塞了喉咙,眼看着就要气绝身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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