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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非语匆匆出来,正好与一个面目清秀的太监擦身而过。

“奴才罗海英叩见皇上。”

“起来吧。”

罗海英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你该不会特地来告诉朕什么噩耗吧?”

他满月复要说的话都被堵了下去。

紫月悲涩一笑,“说吧!”

“沈雁鸣已在供状上画押,在寅时吞金身亡了。”他来之前脑中转过数百个念头,想来想去也找不到理由为何沈雁鸣身上会携带这么大金块,总不能说他手下以为他要行贿而故作不见。正在头疼之际,却听女帝淡淡道:“朕知道了,薛郎伴呢?”

“今晨已送回去了。”

“恩。”紫月疲惫地支着头,“将诉罪状给沈府送去。”

罗海英连忙应道:“是。”

“将他穿戴整齐,按郎伴品级送葬。若沈家想见,就让他们远远地看上一眼,不可靠近,更不可碰触。”

罗海英虽觉女帝的要求奇怪,也没多想,“遵旨。”

“去吧。”?

罗海英临走前抬头看了一眼,他已有数月未见皇上,只觉得眼前的皇上与数月前相比,眉目展开,更清秀了些,却半点不见曾经的少女娇媚,好似被那双飞扬的眉,凌厉的眼硬生生压了下去。

“石平。”紫月唤道。

“奴才在。”

“你也累了一天了,去歇息吧,让佳若过来。”她抚着额头,“顺便去佐政殿告诉连相,朕乏了,今天就不见了。”

“是。”

一觉醒觉,窗外半灰。

范佳若听到动静,蹑手蹑脚进来道:“皇上,臣服侍你更衣?”

紫月点了点头。

范佳若唤人为她端茶漱口,“沈儒良与沈林大人在宫外求见,已经等候了一个时辰。”

紫月神思一恍惚,梦里沈雁鸣那张凄怨的脸又在眼前浮现,班驳伤痕深刻入骨。茶含在口里半天才吐出来道:“告诉他们,沈家的好,朕会一直记得,让他们回去吧。”

范佳若轻应了,“石总管已经将奏折搬过来,放在书案上。”

紫月了然的点了点头。

“薛学浅适才过来谢恩,臣见皇上睡着,便让他晚点再来。”

紫月展开的手臂僵了下,等范佳若帮她把衣服拉上,才道:“你去宣他过来吧!”

“是。”

比薛学浅来得更快的是李颖,只见他单衣凉薄,神色憔悴地跪在地上,双手固执地握住拳头。

“还不死心?”紫月睡了一觉精神大好。

“臣请皇上成全。”犹带童音的话语透露不容质疑的坚决。

紫月拿起奏折,慢慢批阅起来,仿佛他不存在。

玉流代狄族上了封贺书,大体是恭喜秦朝与北夷两国交好云云,称颂三句便有一句幸灾乐祸。看来她在狄族过得不错,阿修巍也由得她胡来。

紫月笑笑,终是欣慰大于尴尬。本想让石平将此信转交徐太妃,又怕徐太妃多想,以为她因书中言语怪责于她,还是作罢。

范佳若在门口轻声道:“启禀皇上,薛郎伴到。”

“先让他等等。”紫月放下折子,“你真想参加武举?”

“请皇上成全!”

“就算朕让你参加武举,但不封你任何官职又有何用?”

李颖身体一僵,面色刷白。

紫月舒出口气,“既然你如此有信心,朕就成全你。待武状元胜出之后,朕安排你与他比试一场,武功兵法骑术射猎,你输一不可。”

李颖抬起头,“臣谢皇上隆恩!”

“不必谢朕,要谢就谢沈雁鸣吧。”

他身子一震,跪着磕了三个响头,才道:“臣告退。”

紫月看着李颖日渐消瘦的身子,不禁想道,他应是有几分知道沈雁鸣的所作所为吧。却不知道他的坚持中有几分是为了自己,几分是为了镇北国公府,几分是为了沈雁鸣。

互相期许,兴许也是一种折磨。

“臣薛学浅叩见皇上。”

紫月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眼前这个苍白到几乎透明的男子就是当初长庆宫内,笑语殷殷的儒雅青年?

“平身。”

薛学浅凝跪不动。

她叹道:“你也有事求朕?”

“请皇上恩准臣剃度出家。”

紫月闭了闭眼,在他进门,一脸超月兑后的平静时,就已经猜到几分,“想清楚了?”

“十分清楚。”

“一旦出家,就算后悔也无转圜余地。”

薛学浅低声道:“臣从不曾后悔,无论是进宫,还是遇到皇上。”他心灰意冷并不是因为沈雁鸣的陷害,而是因为终于看清楚自己将来在这座奢华宫殿里的命运。宋原晋,穷极后宫所有人也翻不过去的山。与其有一天,薛家因他连坐,倒不如早早退出这片战场,独善其身。

紫月看着案上纷乱的奏折,徐徐道:“只要薛令刚不做有损朝廷之事,朕都不会动他。”这等于承诺只要不造反不通敌卖国,薛家犯再大的错都不要紧。

薛学浅怔了下,这不就是他当初进宫的目的么?却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达成的。

“臣谢主隆恩。”

“清凉寺素来与皇家亲近,你便去那里吧。”

“谢皇上成全。”

她竟是如此成全别人的人生!“退下吧。”沉默了下,又道,“走之前,不必过来谢恩了。”

“遵旨。”薛学浅恭敬地叩了三个头,撩起衣摆,一步一步后退,直到门槛才慢慢转身走出去。

全都走了,紫月看着案前空荡荡的一片。他们因自己而来,也因自己而走。来得仓促,走得黯然。犹记得新春设宴时,那几张英俊含怯的脸,坐在不远处,总是有意无意地看过来,目光清澈纯然。那时的柳很青,花很红,每个人的脸上无论真假都带着笑容。

而现在,麻木的沧桑将宫殿压得死气沉沉。

记忆中的人来来去去,只有她一直被留下来,留下来……

“佳若。”

范佳若打开门,轻轻走了进来,“臣在。”

“宣连非语觐见。”

范佳若看了看天色,道:“是。”

她拿起奏折,与连非语商量些什么好呢?

不等她想出理由,连非语倒带来一份奏折,“皇上寿诞将至,各州各县已将贺礼及道贺官员名单呈上,请皇上过目。”他将奏折递给范佳若,紫月再从范佳若手上接过。

“皇夫册立匆忙,正可借此机会同庆。”连非语想起自己还欠皇上一顿宴庆。

想起宋原晋,紫月分不清心下涌上的是何滋味,只得虚应了一声,佯作低头看折子,“不知道高阳王会派谁过来呢?”手指慢慢在名单上滑着,点到雍州,蓦地停了下来,脸上血色全失。

范佳若最先发现女帝失常,身子稍稍向她倾了倾,却见奏折上姓名如云,她的手指停在中间,用小楷写着雍州长官司副长官。没想到皇上寿诞如此大事高阳王竟然只派正七品的官过来道贺,怪不得皇上气愤。

她目光往后瞟了瞟,想知道谁这么触霉头,紫月似是发现范佳若的窥探,随手将奏折合上,却还是让她看清了那三个字--

慕非衣。

毕竟是新皇登基以来第一次寿诞,石平身为大内总管几乎忙得脚不着地。

常太妃抛了丧侄之痛,与徐太妃为了宴庆之事一会吵一会好,直把后宫上下闹个鸡犬不宁,最苦的是内廷执礼司,一样事情至少做个五六遍才算过关。

外头一片热火朝天,乾坤殿里落针可闻。

连非语、孙化吉、段敖分站两侧,默然地听着上面翻折子的声音。

紫月将折子看完,转手递给坐在一旁的宋原晋,“各位卿家怎么看?”

孙化吉低头看着鞋面,打定主意不第一个开口。

段敖一贯的面色沉凝。

连非语站在最前,虽然看不到身后两个人的样子,不过猜到这个出头鸟肯定轮到自己来当,因此也不推月兑道:“樊州亏空如此严重,恐非朝夕之事,臣以为非杀不可儆百。”

紫月不置可否,“段卿,你告诉朕,这白花花的五百万两银子去了哪里?”

五百万两啊!等于国库一年一半的收入!孙化吉感到心脏一阵抽搐。

段敖出列,“臣无能,尚未查清。”即使是自责,他的语气依然不冷不热。

上首的女帝啪得把手重重拍在桌上,惹得众人心头一跳,“不用查了,早在你这份折子上来前,欧阳御史就先上了加急奏折把事情查清楚了。这五百万两既不是贪赃吞没了,也不是失职弄丢了,而是……”她恨恨道,“统统借到雍州养兵去了!”

连非语等人心猛得一沉。这个结果比贪五千两还严重!

“没想到朕还帮着高阳王多养了十万兵马。”她嘿嘿冷笑,让人不寒而栗。

“按大秦军律,各地异姓王未经朝廷许可,不得私自征兵,高阳王扩招十万兵马,必招天下所忌。”连非语道。

高阳王既然敢招兵,自然就不怕什么忌不忌。紫月叹了口气,“孙卿可有办法将银子要回来?”

“各州府互相借贷银两倒不是不可,”孙化吉徐徐道,“不过若这些银两乃是朝廷税银,朝廷自然有权讨回。就怕……”他虽然没有在说下去,但在座所有人都明白是怕高阳王不会傻乎乎地吐出来。

紫月想了想道:“段卿,朕封你为钦差,速至樊州,务必将这群贪赃枉法,私相授受的蛀国之蚁揪出来!”言下之意,无论是借是挪,都按私吞论处!

“且慢!”宋原晋突然道,“臣以为与其大张旗鼓,让他们望风而逃,倒不如派人将他们手中借据要过来,去雍州催还银两。”

“他们会乖乖交出来?”这帮官员现在已经得罪朝廷,若再交出借据,就等于再得罪高阳王,最后只会落得里外不是人的下场。因此她才会直接跳过这个念头,用威逼手段。

宋原晋不温不火道:“臣自当尽力而为。”

连非语不禁疑惑地看了这个皇夫一眼。所谓的派人是要借据就是动用宋家埋伏在各地的势力,宋凤坡做过樊州巡抚,宋家在当地的势力自不用说,可惜他派人去查过,除了巡抚衙门的那几个,根本看不出其他什么人坐在宋家的船上。

人人都说宋家势大,但宋家具体的势力却谁也说不清楚。他与宋老相爷斗了这么多年,也只知道他在京城中的一些人马,而且还是明面上的。宋原晋如此做,不但未必能讨得了女帝的好,还很可能会因外戚势力过大而被女帝深忌,睿智如宋原晋不可能想不到这一层,那么他这么做的用意又在哪里?还是他已经有自信女帝不会为此而忌惮于他?

“皇夫需要多久?”

“一月即可。”

“那就有劳皇夫了。”

“能为皇上分忧,乃我宋家之幸!”

紫月眉峰一挑。

连非语心中疑云更重。听他们对话,客气生疏,宋原晋更是对宋家二字毫不避忌,难道他们是因达成某种协议而暂时联手?

“连卿,武举进行的如何?”

连非语忙道:“各州县皆选出头三名,约莫月末能至京城,下月月中进行各项考核。”

“朕等不了这么久,朕要下月月中之前就见到武状元。”

“臣遵旨。”知道高阳王手里握着二十万大军,他自然能理解女帝急于招武系人才的想法。

“孙卿,你找王四海,让他把雍樊两州的生意缩一缩,至于损失,就由朝廷负责。”

孙化吉虽然心痛那到手的一百万两飞走,却也明白此乃非常时期,忙应道:“遵旨。”

“你们退下吧。”

“臣等告退。”

紫月见宋原晋看着自己,不由放柔声音道:“皇夫还有事?”

“樊州之事事关重大,臣想向皇上要一个人。”

“宋凤坡?”除了宋凤坡,还有谁需从她手里要的。

“正是。”

紫月沉默了下,“皇夫相信他可靠?”宋凤坡可是有勾结高阳王的历史。

宋原晋道:“臣相信。”

宋凤坡进宫的理由,造反的理由与可靠的理由都只有一个,“朕相信你。”

宋原晋神情一动,未答。

紫月目光微黯,“朕封他为密使,不可公然出现,一切须听欧阳双调度。”

“谢皇上。”

“朕要谢谢你才是。”宋原晋公然动用宋家势力帮助自己,不可不说是对自己的信任。因此她的道谢里除了谢宋原晋出手相助外,也是感谢他信任之意。

两人一时无语,几日的僵持慢慢龟裂……屋里的气氛犹如冰雪初融,清冷中带着一袭暖意。

在朝廷的催促下,武举考生顶着烈阳赶路,终于在中旬最后一日悉数赶至京城。

连非语一边派人进宫向紫月禀告,一边征用京城两间最好的客栈安置他们,显示朝廷的重视,一边又向阮汉宸要了大内侍卫维持秩序,武举考生多是出身市井草莽,不似文举考生一言不和拂袖而去,他们更喜欢诉之以武。

消息传进宫的时候,紫月正与宋原晋一起在明惠宫向常太妃请安,闻之大喜,唤来石平和阮汉宸一同乔装出宫。

科举除才华外,更重人品。因此两间客栈虽然进出随意,四周却布满朝廷眼线,一旦某个考生行为出格,立时记录在案。

紫月去的是喜来客栈,外头密密麻麻停了不少车马,车夫三两结伴,坐在一边闲聊,甚是熟稔。

进了客栈大堂,里里外外都是人,或坐或站,嘈杂声络绎不绝。她一身圆领烟灰男袍,走在人群中犹如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倒也不惹人瞩目。宋原晋因容貌太过出众,与石平一同留在马车里,所以只有阮汉宸随侍。

占据大堂中央的大都是参加武举的考生,大秦第一次开办武举,对于他们来说既是一种想望,又是一种考验,每桌虽然坐了不少人,但彼此之间排斥防备据多数。

紫月挑了桌角落的位置,贴墙的位置坐了三个人,另两条凳子空着。紫月笑眯眯地凑过去,“可否拼个桌?”

靠坐墙上的蓝衣人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还未说话,旁边绿袍男子便抢先道:“四海之内皆兄弟,有什么坐不得的,请。”

紫月微微一笑,选了与他对面的位置坐下。阮汉宸几不可见地朝角落里使了个眼色,才坐到另一条凳子上。

“小兄弟也是来这里下注的?”

“下什么注?”她轻愕。

绿袍男子下颚朝旁边的几桌努了努,“喏,都来这里淘状元榜眼探花呢,要是淘上一个收为门下就发了。谁都知道现在世道不同了,武人比文人吃香。”

看来文臣们虽然表面上不理武举,下头的动作没少做。

紫月问道:“为何这桌没有?”

坐在阮汉宸对面的黄衫男子轻哼了一声,张嘴欲驳,但见紫月问得坦然,并无一丝轻视之意,想了想又咽了回去。倒是绿袍男子笑道:“也来了几拨,耐不住挤兑,没坐多久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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