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本是先帝灭九族牵连家族里的一个小妾,出逃的路上遇到爹,身世不明不白,当年自尽,看似夫人逼死的,实则是行迹险些暴露,为保全全府的下下策,我自是不怪罪夫人。
我曾同他人耳鬓厮磨,不想珠胎暗结,未及告知他,他已赴死,当夜早产,孩子未能保住,都只有夫人从中张罗,知晓原委。我一心追随他而去,夫人掉包一计,想既是成全我,又救人一命,未曾想种下大患。
我并未被处死,却卖身烟柳之地,正陷身水火之中,他怜惜名门之后,重金赎身,只道我必得活着,不枉他的银两,却也尊我的意愿,又难得思想一致,交谈甚欢,虽我心知肚明他杀害心爱之人,却须得报他对我的恩。多年以来,算得上推心置月复的知己。
自知此次是报恩良机,加之帮的又是你,我心甘情愿,只望去后,你能多看我们一家子。
时间紧迫,终于让你知道我的生平,你从我的身世也可看到他的为人。诚然,他千错万错,但你已足够聪慧,从来都是细微之处便知大局,切忌过度猜忌,人生苦短,追寻自我真心即可。
四周白雪皑皑,山石树木,晶莹透亮。我站在冠云叠石的一个角落,望着手中陌生的字迹,却毫不怀疑,这是漪姐姐的亲信。
昨夜一梦,梦见幼时,晚夏的月夜,蛙叫虫鸣,祥和美好的瞿府。瞿浩送给我一只蛐蛐,我害怕杨夫人的责怪,不知如何掩藏,漪姐姐把我带到这满是洞窟的太湖石背后,藏在这个弯腰才看得见得小孔里,每日来喂食,逗弄。
今早匆匆来花园寻这个场所,果然有封书信,没有抬头没有落款,我却深信不疑,这就是她去前叮嘱的原因。
漪姐姐坎坷的身世,反倒是到了这王府平静了些许,拜他所赐。
坐在屋里,满脑子是回忆,在顺天,他到处追随的眼神,他故作熟稔的问候,他的恼怒,他的落寞,他的克制和暴怒。可他明明是懂我的,我最大的心病和弱点,他心知肚明,除了真想伤我,他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呢?
不知不觉,已从早坐到晚,天色渐渐暗下。
安静的府邸突然喧闹起来,先是花厅,再是花园。站在廊檐下,看见两个小厮拎着灯笼,红彤彤的,正从七里桥上过,本就灰暗的,被那通红的灯笼一衬,周围分外地模糊看不清,隐约见得后面两个家丁驾着个人,向远山堂走去。再后面,就是乱作一团的。
这才想起,温瑜今早也被赶出汉王府,有他的时候,没觉得什么,这下没了个总管,才发现下人们是没法子协调的。
好不容易有个声音盖住其他杂音,也传到了我耳里:“去医馆请张公子,王爷这病得不轻。”
我倒抽一口凉气,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屋里,只当没有听见。
正月里头是不需要上朝的,今天是大年初一,他早早就进宫,到现在才回来,一回来就是重病,匪夷所思。
“凝王妃,王爷请您过去一趟。”一个远山堂的丫鬟走到我屋外。
背对着门,摇摇头。
“凝王妃,王爷病重,想要见您,您就去一趟吧。”那个丫鬟并不罢休,终究被我屋子里的丫鬟劝走。
环儿匆忙走进来,“姑娘,大事不好了。”
我咬了咬唇,回头对她淡淡地说:“王爷病了,有张公子在,我放心。”
她一个劲地摇头,“今天一早,纪纲被凌迟处死,罪名是谋反。”
我心中抽动一下,纪纲那一手遮天的野心,皇上全看在了眼里,那端午的骑射,本以为指鹿为马,证实了他自己在朝臣中的地位,现在看来皇上早已心知肚明,只是按而不发。可是世人都觉得汉王与他交好……
“皇上这也怪罪王爷,说他与纪纲一同图谋不轨,害死解大学士,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在皇上直接统领的锦衣卫大牢里,动私刑,分明是谋逆。一杯子的热茶,连茶杯一起砸在王爷身上。”环儿语速快急了,快得我几乎跟不上,一时有些迷茫,谋逆?纪纲被凌迟了?
“皇上把汉王府里王妃、侍妾过世的事情、邱将军府千金私奔的事情,一股脑地全怪在王爷身上,罚王爷在乾清门的雪地里站了一天思过。姑娘,您替王爷想想法子。”
我苦笑两声,我自己都这个样子了,我怎么帮他想法子?
昨夜的大雪下到今天中午才歇,外面的积雪能埋小半个靴子,他立了一天,该有多冷。
“小娘!”瞻壑已经冲到了跟前,双手抑制不住冲动,不停交握,一会儿又抓着他自己的猩红毡子,“您去看看爹,他病得很重,一直念叨你。”
我透不过气,“张公子怎么说?”
“他还在诊,您就去看看他吧,他,他,他的样子很可怜。”瞻壑眉头蹙成一团,一脸不忍。
“有张公子在我就放心了,你也放心吧。”他的毡子重重落在地上,我弯腰拾起,帮他披上,“天气寒冷,王爷正病着,你可要保重自己,你是世子。”
“凝姑娘!”他声音陡然提高,把我一惊,而后又落了下来,“赵姨娘走前,同我说过许多话,爹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错怪了您,爹也犯了大错,可现在,这个时候了,你去见见他吧,我怕,我真怕……”他低声饮泣,这个长大了的男孩子哭了。
我的手脚有些软,可我对他……
“环儿,你先同世子去远山堂,帮我看看王爷。”我用毋庸置疑的语调说,尽管手都在发抖。
“姑娘!”环儿站在我一边,低声叫了声。
“就这么办。”我摇摇头,向屋里走了几步。
“凝姑娘,我不怪你,只是,你向来都是美好的,对我们都好,爹真的需要你,我这就回去看看他。”疲惫的声音,拖着沉重地脚步,越走越远。
皇上这是已经定了他的罪了,可还是放他回来,同党被凌迟,他只是罚了站,皇上到底是要治他的罪还是不治?
若真的问他的罪,我又怎么办?这一大家子都得追随他吧,我横竖是没有未来了,可我却不希望他到此为止,尽管他那样对我,我这是怎么了?
“姑娘。”环儿是哭着回来的,身后两个小丫头也眼睛红红的,“张公子已经开了方子,可王爷怎么都喝不下去药,已经,已经……”
“他?”我已经感觉不到周遭的一切,“他?”
环儿看了我一眼,忙上前扶我,“王爷已经昏迷了,没法喝下去药,张公子束手无策,说只能用冰水给王爷擦身子,让王爷别再烧了,挺不挺得过去就看今晚了……”说完就抽泣了。难怪我听得长长的呜咽,想来另几个屋子的姨娘也听说了。
瘫坐在椅子上,刚刚以为他已经没了的一瞬,觉得什么都没了意义,现在回过神来,胸口闷闷地疼,“你先回屋吧,有劳了。”
环儿哭哭啼啼地走了出去。
门合上的一刹那,我痛哭起来,孩子没了的时候,我以为已经没有什么好挂念的,但刚才,我才知道,他已经种在了我的心里,再也除不去。
人生苦短,追寻自我真心即可。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我要去看他。
起身向远山堂跑去,风干的泪痕让我的脸像裂开似的疼,心里却有种久违的坦然。
远山堂里灯火通明,刚到门口,瞻壑失魂落魄地从里面走出,我躲在围墙的阴影里,看着他向自己的屋子走去,一旁的小厮劝着:“王爷定能挺过去的。”
瞻壑想想又折回远山堂,向门前的侍女吩咐:“爹要是一有不对劲,你一定来叫我。”见侍女应下才离开。
我走近远山堂,几个丫鬟惊讶异常,而后连忙迎我进汉王的屋子。
他满脸通红,裹在被子里,一个丫鬟正从盆里拿绢子敷在他的前额上,旁边的丫鬟忙着从外面取雪化水往那盆里添。
他含含糊糊地****,“凝儿。”
我张嘴想应,却梗在喉头。
他一把拽住拿绢子的手,把她拉到跟前,又甩开,“不是你,叫凝儿来。”这一瞬似乎是清醒的,而后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一屋子的丫鬟都看着我。
我走到床前,“你们只管化雪,王爷跟前我来。”
那个丫鬟也不推让,把绢子递到我手边,“张公子吩咐王爷身上要降温。”
我点点头,“辛苦你们了。”
柔和闪烁的烛火下,他紧密着眼,眉头一个深深的川字。同当年那个“进皇城了!”的青年男子相比,已经沧桑了许多。
伸手模他的额头,滚烫。
他微微扭头,却没有力气睁眼,只低声一句:“凝儿?”
两行泪滑落,我没有应他,只低头将被子掀开,伸手探进他的胸襟,更是烧着。
一只手紧握住我的手腕,眼睛依然合着,像在梦呓,“凝儿?”
我点点头,“是的,凝儿在这里。”
他长舒一口气,眉头平整了。
我俯在他的前胸,“凝儿在这里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