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得见那马从喉咙里发出的嘶吼声,那个瞬间我整个人都僵住。一条有力的手臂扯住我的左手,我才从马不停上下摆动的头前躲开,听着马蹄声重重踏在地上远去的声响,我都没敢喘气。手臂被拉扯得生疼,脚上顺着手臂受到力的方向不由自主地迈开步子去,却一脚踏空,还没来得及反应,全身冰凉。
喝了几口水,才记得要用手扑腾,却觉得身子在往下沉,连连又喝了几口,两腋下被人往上托,才得以把头完全露在水面上,张大嘴快速地呼吸,怕过一会又要被呛水。
我被推到岸边,可岸沿比我还要两三尺,我伸直手臂还搭不到岸,腋下的手臂挪到腰间,双手各掐左右两侧,举了起来,我才模到边沿,手上也有借力的地方,双脚不停扑腾,却怎么也上不去。
“乱踢什么!”不容反抗的声音从身下传来,随即隔着秋衫罗裙给我臀上一击,虽不疼,却羞得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双脚也停下来,直等到被人抬起,我用力用手往上撑,总算爬到岸上。
趴在地上,喘息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半躺着,用双肘撑起上身,汉王坐在我面前,忙着拧褂子上的水,我照他的样子,使劲挤压裙摆,却只有一小股水淌到沙地上,画成很大的一块深黄。
“笨手笨脚!”他“啪”一掌打开我捂着裙子的手,双手抓起一大把裙摆,一合掌,地上一大滩水。我只盯着被他打红的手,由着他忙活。
身上总算轻快多了,我抬起袖子,抹一把脸上的水,站起身就朝皇宫的方向走去,脚底下却被绊到,一个趔趄向前倒去,撑开双肘,准备忍痛,腰间却被臂膀捞了一下,轻轻磕在地上。再抬头,发现倒在汉王身上,赶紧推开他,他却抓着我的腰不放。
“没规矩!”
“谢王爷。”我福个身,站起来,这回他没有再拦我。
“我替你挡箭,从马蹄下拉你,从水里把你捞上来,我对你的好,你还不清。”声音不大,却字字有力,压得我停下步子。这一瞬,我有些明白他的阴谋是什么了。
转过身子,面上只有淡淡的笑,“还不还得清都不重要了,过了今晚,我就是赵王府上的侧王妃,从此我们以礼相待。”
再看他,却是令我心悸的冷笑,“欠债的说不重要,债主可不这么想,人人都知道,我付出了必要见得到回报。问了多少回,现在才说,晚了!”我愣在那里,只看那水珠从他的前额沿着刀削般的鼻梁向下流,滴在藏蓝宽袖长袍上,隔着湿了的衣衫,看得见大起大落的胸膛,他的脸在笑,那凌厉的眼神却在剐我。
我估计错了!我回过身,用尽全力向皇宫跑去,拼命跑。离晚宴还有约莫两个时辰,这个当中,连我在内的二十多个宫女公公,要将筵席上需要的将近五百个灯笼挂好点上,然后还要将从午门到乾清门的灯烛都点亮,照亮百官入席的道路。而对我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找到赵王,让他亲口把我们的事情告诉汉王。这么多事情要做,而此时此刻我浑身湿透,披头散发,发梢还滴着水珠,须得回寓所沐浴更衣梳头才行。
我急得快要炸开,余光瞥见身后的汉王,惬意地坐在地上,望向我的方向。天下人都说汉王有勇无谋,一介武夫,对付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他却狡黠过人,我想到的、害怕的、预料的,他了然于胸。
“快点,再快点!”一遍遍在脑中催促自己,待到洗净换上衣裳,将湿漉漉的头发擦到不滴水,已经去了将近一个时辰,旁的人已经到外头张挂灯笼。咬咬牙,只能让人传信了。
我随意扎了个发髻,匆忙向午门外跑去,见得日头一点点西斜,天色已透出阴沉,吸进的空气不再那样和暖。找到环儿,让她去赵王府上传话,只说我叫赵王什么都同汉王招了就行。皇上宴请放在戊时,但群臣必是申初就到齐的,赵王有足够的事件破掉汉王的计划。
人还未走出多远,“凝姑娘!”一个公公在后面猛追我,只得停下,但心却快飞到午门外。
“忙得不可开交,你快过来!”
“有急事,去去就来。”
“来不及了,中午传下来的,封赏大会申初就开始了。现在只剩下半个时辰,你快过来。”语气也顾不得客气,看着他面上急出的汗珠,我不得不跟他去。
乾清宫前,已摆上几十个大圆桌,四周粗长的绳子高高系在树上,一把把搁在绳下,南边一面挂满灯笼,朦胧的红光映得喜庆得如过年一般,另一半却光秃秃的,公公宫女忙得打转。一个灯笼塞在手中,“凝姑娘,你做这个的时间不短了,手相当熟了,帮帮忙,这些灯笼你全点上吧,自有人挂,那边道上的灯还需有人去点。”
我蹲在地上,一盏盏点,眼神却四处飘转,为什么没有相熟的人?一个相熟的人都没有。满眼都是奔跑着的、爬高落低的宫人。红彤彤一片,却还有一大片是暗着的,像极了我即将破灭的希望。
我飞快地点,顾不得四处淌的蜡烛油或是窜动的火苗,可是面前却是没有穷尽的灯笼,一个又一个,怎么还没好?怎么还没完?怎么还有?泪水抑制不住地沿着面颊向下流,赶紧用手去接,怕润湿了灯芯,点不着就更空耗时间了。
“凝姐姐别哭啊,手上急心里别急。”一个年轻的宫女见我这样,好心劝着,我抽泣两声,继续点。
“点完了,这里交给你们。”我不等旁边传递灯笼的宫女回话,猛地直起身,脚上想跑,想是久蹲不起的缘故,头里却发晕,昏昏沉沉一抬眼,周围已经好多人了,蜡烛红色的焰火与天上皎洁的月光下,如同蒙上一层薄沙,虚幻得如同烟雾一样。
人影憧憧,我在人群中穿行,和众多大人们逆行,能来的都是二品以上官员,我须得不断行礼,更是头昏眼花,都是相似的官袍,我上哪儿找赵王去!
忽的,前方几十丈远的大榆树下,仿佛在今天熙熙攘攘的筵席中僻处的一块净地,月光斜斜地洒下,颀长挺拔的身姿,俊美的面容,如同一个玉雕的人像,伫立在那里凝望。
我挤开人群,向他跑去,他也向我走来,却似乎没有看见我,眼神飘荡在我身后更远的位置。
“咚咚咚”身后虎皮大鼓震天响,惊得我更加努力向他跑去,却总被各种肩膀撞得摇晃。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忽然全部的人都向我身后的方向下跪,我一个转身没有站稳就跪在地上,险些趴倒,勉强用手撑着,才成了个像样的礼。刚才还喧闹非凡的宫殿瞬间鸦雀无声。
“平身。”
“谢万岁!”这才纷纷站立,透过人影的遮挡,我看见在这巍峨的宫墙下,皇上在华盖下威严逼人,愣了愣神,痛掐自己一下,“呆着做什么!找赵王!”
又向后转,悄悄地在已站定的官员间穿行,也会挤到、碰到、撞到一些人,听到不满的“啧啧”声,可我管不了这些了,按着刚才的记忆,向赵王站立的方向走去。
他在跟前了,他看见我了,他的眸子里还是那样亮晶晶又含着笑,我跑过去,一头撞在他的胸口上,他抱住我。
“王爷,快,快去找汉王,跟他说你要我的。”我断断续续地向他说。
他抬起我的脸,眼神里满是诧异,“王爷,没有时间了!”已经带着哭腔。
他慌忙放开我,四处张望,终于定在一个方向,“去去就来。”
我眼望着他的背影在人群中艰难地前行,依着那个方向,汉王双手背后,傲然凛凛地冷眼看我、看赵王。
就差三步路,赵王就到他跟前了。
“传汉王!”
汉王一个绝决的转身,留下个宽广的背影,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下。只觉得下颔凉凉的,继而是脖子,然后是胸口,都浸湿了我自己的眼泪,晚了,晚了。我无力地蹲下,而后跪坐在地。
看汉王走到皇上跟前,跪下,问安,再平身,这个过程像过了几百年这么长,我的耳中所有的声音都淡去,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汉王,你定是开我的玩笑的,你是做大事的人,放我一条路,对你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于我却是天大的事情。
皇上洪亮的声音说出一串诏书上才听得的赞美之词,末尾:“只是朕竟一时想不到赐予你什么,于是现在听听你要什么。”
“臣只有一个请求,请册封尚寝局司灯瞿凝,为侧王妃。”这句话如万丈雷霆在我耳边炸裂,全身无力,几乎瘫软在地。耳边各种嗡嗡声将我淹没“汉王居然只要一个女人。”“除了皇位,汉王什么都不缺,这只是乱要的。”……群臣低声议论。
顺天城里骑马射箭、抬杠逗乐、午后茶点以及昏睡中的身影,都离我远去,这辈子都回不到我身边了,我终于“呜呜”地低饮。
“皇上,臣冒昧,请册封尚寝局司灯瞿凝,为王妃。”一个声音让全场都震惊了,我抬起头,透过眼帘中的泪花,我见得那干净利落却散发谁与争锋气势的男子恭敬地跪在汉王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