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0日下午,出现在罗美娟面前的何玉峰,纯粹是个臭小子,人是臭的,带回来的一网兜东西也是馊的。罗美娟不许他进屋子,让他先站院子里,把身上给刮干净。她摇上来一桶井水,手试了一下水温,太冰,又加了壶开水在里头,然后拿瓢往他身上浇水,问:“部队里难道都不给你们洗澡么?”
何玉峰正有一肚子牢骚:“每天洗澡时间就二十分钟,一千多个人男生,一间澡堂子,还要轮着来,三天轮一回,进去刚打上肥皂,停水了,妈的,冷水有什么好停的。我们恨不得造反。”
罗美娟站边上笑:“造反了没?”
“什么造反,就在澡堂里嗷嗷叫了,然后连长进来了,叫什么,全体集合,十公里拉练!没人性,真没人性。那美国大兵陷在越南的泥沼里,想洗个澡就让直升机给洒水呢。就是个军训,半个月我们就走人了,真打仗了也轮不到我们上战场啊,真要上战场,光跑步有什么用,教我们射枪啊,也就模了一把,问有子弹没,……”
瘦削的肩膀耸起,手摊开,示意他们就是吓唬人的。见罗美娟光笑,他又说:“真的,不是我吃不了苦,就是看不惯他们逞威风。一群兵油子,对我们男生就如同烈火锻钢,对女生,那就是春风拂面。我们班那个杜婷婷,人一张请假条上去,请了整整十三天假,一天操都没出,她那个连的连长还帮她打饭回去。靠,老二都讲,人杜婷婷可是标准的文艺美女,我们美院都不够分的,轮得到你个当兵的?”
罗美娟笑着给他泼水,泼去他身上的肥皂泡。半个月,他黑了痩了,话也多了。除去从小地方来的认生腼腆气,他认识的人,也渐渐多了。比如杜婷婷,罗美娟根本不认识,但名字接二连三在男生口中出现,意味着她长得很漂亮。至于老二,则是他室友,宿舍里四个男生按年龄给排了一二三四,何玉峰是老三。
国庆假期后,大一新生正式开课。课多了,且还要和宿舍里的一二四混在一起喝酒抽烟打篮球,何玉峰没得那么多闲工夫往罗美娟这么跑了,他只晚上过来陪伴一会。就算有一天,他偶尔不出现,罗美娟也开始习以为常。对一个十九岁的男孩而言,爱情绝不是生活的全部。世界正如何玉峰手上转着的色盘,在他眼前慢慢勾兑调和出一处丰富多彩的画卷,她怎忍心去做那个打翻颜料的人。
其实何玉峰忙,倒不全是和一二四在一起。买画材掏光了他的兜,他曾问过人,校门口的店价钱是否公道,但显然问的人不对,那位学长不知洛阳纸贵,导致他损失惨重,后悔不已。如果他肯多跑点路,去到另一个城区的油画素材市场,大概能省下两百来块钱。
来时他信誓旦旦,不再让罗美娟养他了。如今四分之三的伙食费白白冤掉了,再不弄点搞头,他就要断炊了。好在和他混得好的不止一二四,他也曾向罗美娟提过,一位大二的师哥会给他介绍一份待遇丰厚的兼职。那位师哥姓赵,也是玉河人,在美院学多媒体设计专业。
何玉峰认得他,源于师大的传统。新生入学的两三天内,上一届的新生必要去宿舍里探访他们,传授初来乍到的经验。旁人都是对学分、课程和某某老师,要不就是学校周边好玩的好吃的,比较关注,何玉峰只口口声声的问:哪里可以勤工俭学。他暑假里帮一个快餐厅送外卖,又辛苦又费事还挣不了什么钱。
一位院学生会的头头听出了他口音:你是玉河的。何玉峰点头,副会长说,这个你正好可以找你玉河来的师哥。他走出宿舍,无数的短袖裤衩下站定,中气十足的喊:“赵大富,赵大富过来下。”正是因为赵大富美院加玉河的双重师哥身份,以及众人赞口不绝的挣钱能力,让何玉峰早早就打算傍上他。
赵大富算个热心人,知道何玉峰迫切打工挣生活费的心情,一拍他肩膀:包在我身上,等你军训回来,哥带你去家公司看看,听说是自由工作,按件结钱,很不错的。他言出必行,把小师弟带去师大附近一家景泰蓝工艺画公司,公司名称很豪气,叫盛世龙腾,办公地点却是间地下室。何玉峰提出他的疑问,赵大富想了下,说创业初期嘛,也许我们毕业了也只能租得起这样的地方。何玉峰想想也是,起码工作人员是很热心的,说他们负责培训,你们把材料买回去,画做好了,他们再回收,每一副画的回收价大概在一百五至两百元之间。
何玉峰在现场学了一遍,觉得简单,心想一天一副画都没问题啊。他没钱,于是找赵大富借了三百块,痛痛快快的把材料买回来,打算一个星期后翻两个倍挣回来。没想五天后,他拎着完工好的画再去那里,要求公司按当时说好的价格回收。那位热心的大姐就换了张脸孔,草草看了一眼,就说他的画不达标,不能回收还要返工。
这话就如一盆冷水浇到何玉峰头上。怎么可能呢?手工画当然不可能毫无偏差,但作为美术生的骄傲,何玉峰自认为,如果他的画不达标,那么这里没几个人可以达标。没办法,何玉峰找来了赵大富,争吵一番被人赶出来后,两人才明白遇上了骗子,专骗学生钱。
从半黑的地下室回到白日,何玉峰和赵大富在马路边蹲着。这个星期,何玉峰分文未赚,还倒欠赵大富三百块。赵大富很不好意思,挠头说那钱就算了吧,师哥再给你找个事做。教小孩子画画,行不?你放心,这个我敢保准没问题的,我一直在做,分给你吧。
除了这份家教,何玉峰还另找了两份兼职,一份发传单,一是给校园外的图文社做点设计加工。钱都不多,但是够糊口和买画材。这样忙下来,晚上去找罗美娟的时间都够呛。
罗美娟虽然嘴上说忙就不必来了,但何玉峰还是觉得她会失望,便无理要求她下完课后抱着桃子来食堂里和他一起吃晚饭。所以每个傍晚,认识何玉峰的人都会发现他和一位年长女子在一起,有时还会抱个两岁婴儿。
大家都觉得他俩,似姐弟又太亲密,似恋人又觉年纪不对。师大也不是三和巷,离开家乡异地求学,每个人都是萍聚,期限四年。在非长久稳定的人际关系下,陌生人多了,周遭环境放大了,人们也就不太关注一些细微之处了,比方说他们从何而来?罗美娟的右手手帕里藏着什么样的秘密。美院师生更是不拘一格。等他俩一同出境的机会多了,大家也就欣然接受。
不过有一次,罗美娟忙着期中考批卷子,要批到深夜,没空带桃子,就让何玉峰接回了宿舍。一二四都十分的惊诧:“老三,你这什么情况?二十岁没到就当爸了?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何玉峰说:“我当然是认真的。”宿舍熄灯夜聊,他就把这三年来,罗美娟怎么住到他家,他怎么杀了人,怎么喜欢上罗老师,说了个大概。
他本来不是个很会说的人,青少年时的家庭阴影让他比同龄人更为自卑闭塞。可那天宿舍里太过安静了,每个人都围着帘子,他不用去面对一张张脸,不用去猜测那些脸色所表示或隐含的意味,身侧桃子睡得可香甜了,让他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无比安全的环境,他唠唠叨叨的说了二十分钟。
说完后,宿舍里还是沉默,过了好久,对面上铺的老四头从帘子下伸出:“有勇气,峰哥。”
怎能光何玉峰分享他的爱情经历呢,其他人也都就着这未散的掏心挖肺的氛围说了出来。老大喜欢高中学校里一个漂亮的学霸,人不理她,考去了北京,千里相隔,他最近瞄上了师大人文学院一位小清新美女;老二的高中女友就在本市另一所学校,所有的周末都必须无偿奉献给她;老四呢,他说,我的经历和你相似,也是喜欢一位姐姐,她去美国念硕士去了。
何玉峰问:“那你会等她吗?”
“她又不是你的罗老师。她什么都没为我做过,当然除了喜欢她,我也什么也没为她做过。我大概不会等她,她有她的路走,我有我的路走,能走到一块去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一个周末,何玉峰来到小院,罗美娟正在院子里晾衣服,见他来,问:“今天没有课?”他在一家少儿培训机构教儿童画,那地方离得远,坐公交车得一个多小时才到。
“我和那边请了假。”何玉峰挠着头发,“罗老师,你跟我去吃个饭呗。”
“不每天都和你吃饭吗?”
“这个不同,我们在学校外面馆子里吃。”
罗美娟笑道:“你挣多钱啦,有钱请客。”
“我们宿舍一起出去吃,都带家属。”
“家属,……,女朋友?”
“对的。”
“我晚上有同事邀唱歌呢,去不了。”
“为什么?”何玉峰不解,难道和同事唱歌比他这一顿见面饭都重要吗,“你不要觉得有压力,这是个家宴,老大他们都带女朋友。”
罗美娟想,家宴都出来了,看来他和宿舍那帮兄弟相处是真好。她最终还是没有去,何玉峰闷闷不乐的喝酒。老大安慰他:“别想那么多了,罗老师肯定不想和我们这些小毛孩子在一起吃吃喝喝、打打闹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