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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年,何玉峰就回九中上学了。高二第一个学期他几乎没上,但也没有留级,还在198班。九中的老师们并不在乎他跟不跟得上进度。说白了,除了少数几个人,那些成天坐教室里的,不会比被关在看守所里的,多念一个单词,多解一道代数题。

开学第一天,何玉峰的腿刚跨过门槛,教室里坐了一半的人叫起来。大熊过来搭他背:“峰哥,你走运啊。三里铺不收你,连学校也不开除你。”三里铺是玉河县的监狱所在地。

离八点上课还有几分钟,好多人都围过来。何玉峰杀了人,呆过监,还回来上课了,简直就是渣滓中的传奇。许阿强说:“峰哥,了不起,要不你做我们大哥,以后,咱哥俩横行玉河地界……。”

上课铃响了,第一节是英语课。何玉峰把围他边上的人都赶走了:“走走走,我要上课了。”他拿出英语书,还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任飘飘回头发了句感叹:“阿峰,你在里头都想通了,还是念书好吧。”

所有人都看着他,台上年轻的miss苗也看着他,何玉峰点了点头。

昨天晚上,罗美娟拿了历届高考真题回来,给他分析形势兼做思想工作。她定下了高考目标,语文80分,数学80分,英语60分,文综卷子160分,这样总分就有380分。他专业分再上240分,没有一本念,也有二本念。省内多的是文科类大学。

何玉峰“唰唰唰”的翻他面前一挪的卷子:“罗老师,你哪来这么多的卷子。”

他抽出一份历年高考数学真题汇总,打开说:“我怎么算也算不到80分。选择题是猜的,就算有一半的正确率也就30分,后头的呢,填空,解答,通通不会。”

“谁让你全做出来。选择题有60分,填空题有16分,我们主攻这个,40分以上;解答题前三道相对简单,拿下30分,至于后头的大题做不出来没关系,哪个步骤会就写哪个,也能有个几分,这不就够了?多一分就挣一分。”

“真行?”

“不相信我?我是干什么的,我教了□□年的数学。”

何玉峰耸了下肩,又去翻其他卷子:“语文呢,英语呢,听你这么说,好像还真能考上一样!”

“你以为那些尖子生真比你聪明?要注意方法。从现在开始,每天一套卷子。”

“卷子就行?不用课本,不用从头学起?”

“就从卷子里学。对了,英语上课,要开始记笔记,记语法记句型,听不懂都先抄下来。不然我没法教你。”

何玉峰笑:“怪不得英语只给我订60分的目标,原来你也不行。”

念书真是一门苦差事,上到一半,何玉峰就走神了,他转着笔,想在笔记本上画副画。这半个月他去黄辉那里上专业课,受益匪浅,他觉得他以前知道的都不算什么。他兴奋,或许真要模进艺术的大门,这可比过去完成式有意思多了。

画什么呢?昨晚罗美娟和他偎在烤火炉边大半个晚上,黄老板一家上楼下楼,还有隔壁李嫂进进出出,都会说罗老师在辅导阿峰功课啊。只有他知道那不一样。他低下头去,抖着肩笑,罗美娟拍他肩膀“干嘛呀,认真点”,他又抬起头对她笑,最后两人都笑了。那感觉就像是顽皮的孩子做了件不可思议又有趣的事情,还蒙住了全世界那么开心。

他想画罗美娟的侧面照。最近她笑得多了,正脸去看冷淡少了好多,可要是侧脸,她卷曲的长发松散自然的落在耳际,眼尾吊着不以为意,挺翘的鼻子下面,还是微微下垂的嘴角。

他手痒了,可他不敢画。他一落笔,就会有人撇眼睛过来瞧:“峰哥,你画哪个妹子?”他颇自信他的速写,落笔就成的风韵,立马就有人看得出画的是谁。

罗美娟无数次的告诫过他,谁都不能说,大熊也不可以。两人想要相安无事的远走高飞,就要学会等待还有隐瞒。

窗外光秃的山坡上泛绿了,燕子一排溜停在两座山头间的电线上。何玉峰趴在窗户上看,天高云清,爽朗得想要人飞出去。miss苗叫他:“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里面的世界很无奈,你上来,这个括号里填哪个时态?”

何玉峰模了模他刚长黑了的头顶,叹口气,拖着鞋上了讲台。未来变得诱人了,衬得这打坐的日子焦躁又漫长。

罗美娟没有这么多功夫遐想。198班要分班了,分出去二十个学理的,进来二十四个学文的,她还是班主任。她还要全面辅导何玉峰语数英政史地。以他现在的水平来论,十个题里有七个题是鸡同鸭讲。然后,她还要应付秃鹰,秃鹰说何玉峰回来了,硬盘就要给他。

罗美娟没有给。她冷笑:“人又不是你救出来的。”

秃鹰说:“人都出来了,你还拿这些干什么!”

“防身。”罗美娟十分简短的回答,她把照片都给秃鹰了,秃鹰反过来要挟,他要把东西给何玉峰看了怎么办?

秃鹰急了:“罗老师,你怎么这么善变。”

“李主任,我在九中也就再呆个一年半载,就带完这一届。男人死了,我没必要一直在玉河,对不对?你放心,等我走了,就把东西给你。”

秃鹰讷讷的问:“罗老师,你要去哪里?回花口吗?”

“天下这么大,还没得我去的地方?”罗美娟望着天,阳光明媚,她心想今年这春开得挺早。突然想起事来,她说了句:“李主任,我不跟你聊了,我还得去给毛毛买女乃粉。”

她急匆匆的走了。这个春天里,有额外的辛勤付出,更有额外的馈赠。

正月里傻少女生下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婴,就在何家的二楼。她没给孩子取名,大家就都唤它毛毛。算算日子,毛毛就快满月了,然而它的娘傻少女,真的离家出走寻不回了。

有时候,这人跟人的命就是不一样。

比如说,巷子里有家陈姓的媳妇,结婚五六年,家里老人就愁要个孙子抱。媳妇呢不是怀不上,而是生不出。有人说,新婚一百天,婆婆让她挑桶水回家,路上滑了一跤,人没摔着,孩子没了,儿子回去摔了老娘一碗柜的碟子盘子。婆婆再也不敢劳驾媳妇贵体,等第二回怀孕,全家如临大敌,跟前跟后的伺候,也流了。传言里最奇怪的一次就打了个喷嚏,媳妇都觉得肚子一紧。她有经验了,赶紧去医院保胎,住了一个多月也没保住。陈家人向外头人解释,医生说这是习惯性流产。大家听着,背地里说,这病叫做金贵病。

由此可以映照出另一个极端的孕妇,傻少女。自打怀孕,她一次产检都没做过,一次鸡汤都没喝过,吃不饱穿不暖,偏偏那肚子长成了让和成村里最富人家媳妇都相形见绌的浑圆模样。而且她还在一个大冬天的池塘里泡了半个下午。

那天把她寻回后,傻少女在自个肚皮上模来模去。罗美娟问:“肚子疼?”

“它在踢我。罗老师,你说它是不是知道我今天下午想要弄死它?”

罗美娟掀开她的卫衣,西瓜皮花纹似的肚子就露出来了,她伸出手指摁了一下,好家伙,那地方立马一脚一脚踢回来,踢得它娘的肚皮凹凹凸凸,像个变形的皮球。

罗美娟想,也好,人命贱点,反而还更坚强。

正月初二早上,傻少女就没下楼。吃早饭时何玉峰上楼叫她,门口听见她在哼哼。他慌得三五步跳下了楼:“罗老师,傻妹子要生了。”

早不生晚不生,偏要过年生。初二可是回娘家的日子,要找个人抬去医院都费事。罗美娟跑去隔壁找李嫂:“去看看什么情况吧,要不要送医院?”

李嫂看了后说:“都开这么大了,叫救护车来不及了。就要生了,快准备东西。”

罗美娟又慌又烦:“准备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呀!”

李嫂也愣了一下。何玉峰搭嘴:“电视上说的,要烧水,要有剪刀。”

李嫂推了他一把:“男孩子别掺和进来。”她匆匆下楼烧水,唤罗老师去买包垫子回来。

罗美娟气喘吁吁的买回来,李嫂端着盆水站堂屋里,仰头看着二楼。

罗美娟问:“李嫂,怎么啦?”

李嫂说:“你说这生得有多快。我们这头东西都还没准备好,她自个已经生下来了。”

罗美娟也听见了楼上的啼哭声,靠着门吁了口气:“这毛毛晓得自己命好不了,就不折腾它娘了。”

是个女孩,长一头浓密的头发。罗美娟把它洗干净,裹被子里。何玉峰找来一个卖菜秤,把它放上去称了一下,七斤四两,十足的胖妞。称完后,罗美娟轻轻的把它放回在妈妈身边。傻少女侧过身子,睁开眼:“罗老师,我累了,想睡会。”

她又闭上了眼睛。罗美娟关门时回头看了眼,傻少女原来侧着睡的这边枕头上,全是水印子。

过了两三天,等傻少女好一点,李嫂过来坐她床边,说有一家只有个儿子,特别想要一个女儿。傻少女坐床上女乃着孩子,问:“那人家里好吗?”

“还不错,是个体户,开了五金店。”

“你让我想想。”

李嫂说:“你想也是应该的。那一家愿意给你这个数。”她伸出手指比划了个八的姿势,“这种差事我真不愿意做啊,送心头肉出去谁舍得?可是傻妹子,你看看你现在的情况,你有钱养孩子吗,你现在啃的猪脚毛毛穿的衣服用的尿片,都是我们这些邻居施舍给你的。你连你自己都养不活!你今年多大了,有十八了没?以后还要不要嫁人,还要不要生活。你是不是也想要你的孩子,跟着你烂泥巴里滚一辈子?”

李嫂越说越现实残忍,罗美娟把她推了出去:“让她自己想。”

傻少女呆呆靠着床头问:“罗老师,你说我该送吗?”

罗美娟没有说话,傻少女追问:“你是个老师啊!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我们老师,就是教知识的,教你们念课本教你们做题,人要怎样活一辈子,谁教得了。”

傻少女喃喃自语“卖孩子不好,卖孩子不好。”她拒绝了李嫂的真心建议,说要自己带孩子。

罗美娟想,反正这富有富养的金贵,穷也有穷养的法子,毛毛吃母乳穿百家衣,一个月花不到一两百块钱,傻少女先找人借,等毛毛大些,她能上份工就好了。可别人的想法,又怎是那么容易猜得到的呢?

那天下午的开学典礼,三点多钟就结束了,罗美娟回了家,看到何玉峰在房里,拿了个废弃的塑料桶,一根木棍搅着黑乎乎的泥巴:“你干什么?”

“我跟傻妹子说,给毛毛做个足印。”

“怎么做?”

何玉峰拿起旁边一个长方形的木匣子:“等会把泥放到这个模具里,拿毛毛的两个脚踩一下,再放窗台上晾干,上色就好了。”

罗美娟听楼上没有声响,问:“傻妹子不在?”

“在睡觉吧。我刚刚听毛毛哭了,哭一会又睡了。”

“我上去看看。”

何玉峰把泥浆倒在匣子里,说:“一起上去。”

门是掩着的,推开后,床上只有厚厚被子包裹着的毛毛。何玉峰把木匣放桌子上,去解毛毛的抱被带子,说:“你说这傻妹子都当娘了,还傻乎乎的,光留毛毛在床上,摔下来怎么办?”

屋子里不像往常那么乱,甚至水泥地都拖干净了,罗美娟觉得不对劲,她啥时候有这么勤快。何玉峰突然叫她:“罗老师,你过来看。”

抱被里掉出来一张纸条和三张百元钞。

罗美娟过去看,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两行字:罗老师,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不想卖掉毛毛,求求你,帮我带大吧。

何玉峰夺门而出冲下了楼梯:“这个傻妹子,离家出走上瘾了吧,她不想养为什么要生,不想养了就可以推给别人吗?”

这次不光是他们两个去找,三和巷里好多邻居也都帮着找,找了三天也没什么音信。只血站里的工作人员说见过这个女的,几天前刚去卖了血。

傻少女真的离开玉河了。罗美娟在家带了三天孩子。

何玉峰问:“罗老师,你怎么办,你还要上班呢!”

罗美娟正在给毛毛喂女乃。毛毛是个好毛毛,都说喝惯母乳的,刚开始会不适应牛女乃味。可毛毛一点都不挑口,女乃嘴放到嘴边,嘴巴立马扭过来一口咬住。它睁着大眼睛,呜呜的喝着,想和人说话。

罗美娟说:“先带着吧。白天我上班,就让李嫂看一下,反正她家里也有一个。”

何玉峰蹲下来,手轻轻模毛毛脸上的绒毛:“罗老师,我们一起把毛毛带大吧。”

罗美娟笑开了:“好。阿峰,你那个泥还有吗?给毛毛做个足印。”

“有,”何玉峰回房间倒了些陶泥粉在桶里,倒水和泥,又问:“傻妹子以后会不会回来找她?”

毛毛喝得心满意足了,抿着小嘴巴,罗美娟把她抱回了床上:“不管她了。”

天下之大,还没有我去的地方么?罗老师还没实现,傻少女倒先做了。对了,她在纸条上留下了名字,孟爱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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