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夜,雪夜无声。
都城在雪夜中就此沉睡,而都城里的花满楼正刚刚醒来。
街道上新积的白雪将踩烂的雪泥渐渐覆盖,慢慢填满行人所留的脚印,再次回复成之前的绒绒雪毯。自从两位姑娘走出厢房之后,月缺和幕城便就此安静了下来,烛台上灯光带着暧昧的氛围,映着屋里的纱幔投下一片红霞,但现在落在两个男人身上则更显冰冷。
月缺饮着小酒,内心很平静。
不一会儿小厮便从楼上跑了下来,顺带送上新煮的茶水,让他们先行用茶,稍等片刻,明确的表示出书姑娘梳洗之后就会下楼相见。
大堂里的客人再也不能正襟危坐,全部鸦雀无声,究竟是什么人,竟然真的可以令楼里的人同意,并且见到书姑娘?
这不仅仅是诸多客人心中的疑惑,就连小厮自己也充满了不解,楼上的管事很少出现在客人们面前,就是姑娘们也很少见到,他的身份甚至比书姑娘还要神秘,作为那个人的得力助手,小厮非常清楚楼里的背景,所以在管事对那两位年轻的客人表示出足够的尊敬之后,他疑惑之际更加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厢房中冰儿姑娘失神片刻,然后小声嘀咕道:“那个木头究竟是什么人?”
抱有这种好奇心理的人有很多,大概是因为月缺的表现在这些女子看来更为有趣,所以倒令他们下意识的忽略了幕城。在冰儿的映象中,书华韵见客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是她平rì也见不到几面。
花魁是一个代表了美丽的名词,在都城无数风流人士心里更是幻想的顶端。
花魁大选三年一届,少有人可以蝉联两届,书华韵两届夺冠,做到这个位置已经五年,五年里她很少出现在人前,这让很多人都忘了她美丽的容颜,但这丝毫不影响追随她的人士心中的热情。
在这些人心里,能得书姑娘于幕后送出琴音以表慰藉,便已无憾。
而现在,将要再次一睹书姑娘芳容,这让很多人内心不能平静,当然,因为不能平静,所以就会产生不同的情绪,嫉妒、羡慕、怨恨、愤怒……形成一股风暴,沉淀在每个人心底。
红毯上的女子停下舞蹈,悄悄退到幕后,抚琴弄弦的女子停下手指,退到幕后,无数穿着艳丽的女子躲在幕后,屏住呼吸。
大堂里的客人收回放在女子腰上的手,放下酒杯,抬眼向二楼的长廊看去。
她施施然走来,拖着长长的裙摆,头戴发钗明珠,修长白女敕的双手置于胸前,动人而大方,她细眉如柳,惊艳的面颊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却没有看楼下的客人一眼,骄傲而冷漠。
她的身影在长廊上匆匆一现,在楼下客人的心里却停留永远,她在长廊里没有逗留片刻,楼下客人的目光却在空荡荡的长廊里静止如初。
外面飘零数rì的白雪在此时终于停了下来,似乎是感叹于她的容颜。
五年前她参加花魁大赛初选,都城繁花盛开,百花争艳,五年后她走过长廊,都城里再也没人可以同她一争风采,旷世白雪骤然停滞,也算应景。
冰儿同一帮女子躲在幕后,看着楼下一群失神的男人,有人忍不住的嘲讽道:“冰儿姐姐说的果真没错,天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样。”
小厮跑进厢房,向着月缺和幕城恭敬的交代几句,便走了出去。
月缺看着进入厢房的女子,向幕城点了点头,也随着小厮出了房间。
书华韵今rì的脸上画着浓浓的妆,本是清丽的面颊上抹了一层厚厚的胭脂,比起在闺中的素颜打扮来说,更显妖异与妩媚。幕城定定的看着她的脸,似乎在对比和他心中那张胭脂下的洁净脸颊有着多大的差别。
幕城看着曾经熟悉无比的女子,心中没有预期的激动和难以自抑,十年逃亡,在隐姓埋名的生活下,他的内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些变化在平rì里不显著,但在关键时刻便会暴露无遗。
在小镇上的时候,幕城没有想过会再和她见面,因为见不到,那么何必奢想?回都城以后,他想过很多次相见的景象,午夜梦回于旧故、偶然瞥见在荷塘、不约而至在林间,但都没有现实更加简单和直接。
因为这本就是他刻意促使成的画面,因为如此,即便他此时措手不及,也还能平静面对。
书华韵提起裙摆,和他面对面坐了下来。
幕城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看着她身上的每一件饰物,看着她唇上唇脂和眉间朱砂,平静的笑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这是一个很平常的词汇,但用在这种场所似乎并不恰当,这应该是两个绝世高手阔别已久后的台词,各自抱着兵器,对视许久,表现出对各自的认可与尊重。这也应该是一对多年不见朋友,欢笑拥抱,尽情寒暄的开端。
这个词怎么看都不适合用在情人和恋人之间,要是这两者,也许“你来了”更为合适。
但这个词用在分手后的恋人身上似乎非常合适,许多男男女女之间的尴尬局面就因为这个词而圆满的解开困局,这个词语中本所特有的从容使人们可以无所顾虑的尽情寒暄,也可以掀开旧幕,令许多人破镜重圆。
幕城并不是为了破镜重圆,因为此时的局面在一开始就不见尴尬。
书华韵笑了笑,就像是面对以前她所见过的那些少数权贵,美丽的脸上没有在他身上浪费一丝多余的表情,她说:“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
这是一句玩笑话,然而幕城不那么认为,因为在他心中的书华韵从来不会开这种玩笑。所以他很认真的说道:“本来早就该死,但最后侥幸活了下来。”
当年钦天监大火知道其中真相和秘密的人为数不多,幕城逃出不世城的时候根本来不及向她道别,更别说是告知真相,所以现在相见他并不准备解释,因为此时她再也不需要他的解释,同样他清楚,有些秘密她还是永远不知道为好。
像这种男女之间久别重逢的俗套故事,在人们的想象之中无非两种局面,一是故作冷漠,假装互不相识,前尘过往从此一笔勾销。二是无关幽怨,喜极而泣之后,互诉衷肠,至此再结良缘。当然,为了满足大多数人潜意识的偏执美满喜好,还必须是一个未嫁,一个未娶,彼此守身如玉多年。
此时房间里的一男一女没有故作冷漠,也没有喜极而泣,反而平静到了极点。
书华韵看着他消瘦的脸,许久后才说道:“我以为你消失之后便再也不会在都城出现。”
“我也没有想到。”
幕城失神片刻,然后取来两个干净的酒杯放到桌上,他拿起玉壶在杯中倒满酒,看着对面的女子说道:“能陪我喝一杯吗?”
书华韵笑了笑,拿起酒杯饮尽,然后说道:“公子是客人,贱妾来陪公子,自然要满足公子的要求。”
幕城盯着她的眼睛,却没有动桌上的酒杯,书华韵面sè坦然,没有因为他的注视而羞红或者愤怒,她眼里的那抹黑与白分外明显,在幕城看去,和琉璃玛瑙无二,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生在这样一张完美的面上,顾盼生情,令无数人神往,但他丝毫不觉得温柔。
幕城苦笑道:“看来十年里你成熟了不少。”
书华韵笑道:“你是想说我这十年里变了不少吧?”
其实这确实是他想说的话,但他没有那样斥问对方,因为他不觉得此时的自己有什么资格向对方说出这句话,而他说的那句话,更多的则是感叹。
楼中烛火通明,映着红sè的纱幔和桌前的男女,一片旖旎。
外面风雪停滞,一片漆黑,此时的花满楼就像是黑锅炉中烧的发红的炭火,像是在静夜里盛开的红莲。
时间可以令人共筑鸟巢,时间也可以令人共赴鹊桥。大陆的名将,六国的皇帝,都在慢慢老去,毫无疑问,时间是最强大的武器。有人说时间产生距离,那么十年的时间是不是足矣阻断一切旖旎、截断从前与如今?
外面有风有雪,但是无花无月,便称不上风花雪月,所以房间里两人的相谈也不尽欢愉。十年之前幕城才学惊艳,风度翩翩,于都城风流一时,当初得书华韵青睐,有幸结下良缘,虽不能牵手一生共度芳华,但偶尔思顾心有所寄也甚是舒心。然而十年之后,他早已不再是之前那个折扇轻摇便儒风流转的监正公子,她也不再是花满楼里那个掩齿轻笑的小姑娘,那么从前结下的良缘在现在也不再是良缘。
在星火从云端堕入钦天监开始,一切就已经注定。
从他开始都城逃亡的那一刻,他便不再是她要等的良人,她也不再是他最终的归宿。
这一点,他们心知肚明。
所以当书华韵站在他眼前的时候,他会失神恍惚,最后表现的又是那么平静而毫不动容,也许他的内心也有触动,但是谁知道呢?只是这些触动比起他回都城后知道这一切的失神相比,微不足道。
所以当幕城再次出现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可以寒声斥问,可以不顾娇容的冷笑。今夜幕城来此只需要一个答复,那么今夜她出现在他面前,便是同一个目的。
某某你好,某某再见,如此而已。
她还像以前那么美丽,甚至更加动人,只是看着她脸上那层厚厚的胭脂,总是觉得太过妖异,太过妩媚。
说到底,这次见面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走后,那层胭脂涂了十年,早已变质,这十年里她每rì清晨jīng心画上淡妆,没有人帮她洗过一次,那层胭脂和她渐渐融合在一起,便再也洗不掉。
知己之间有句相见恨晚,然而他们不是知己,却相见过早,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人生中场景无数,恰到好处的似乎屈指可数。
相隔十年,直到今天,也许他只想要一个答案,也许她一直在等一个答案,只是现在看来,这个答案已经不再重要。也许之前他走进楼里的初衷便不是这个答案,因为所有答案早有预料。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而外面大堂却一片喧哗传入厢房,他们走到外面向楼下看去,只见无数花瓣在天空纷扬而落,像是在庆祝有人久别重逢,他们对视一眼,突然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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