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卧塌病老牛
尽管房间里一直开着凉爽舒适的空调，但我有生以来在老家度过的第一个盛夏之夜，却让我辗转悱恻。成人社会乱象丛生，让我这乳臭未干的小子顿感眼花缭乱，无所适从。一夜之间，我似乎长大了许多。我眼看就要成年，迎接我的必定是更加纷扰的世界——到那时我必定无处躲藏，只能咬紧牙关冷眼面对，迎难而上。而眼下打起精神做好我应做的每一件事情，才是我正确的选择。按照昨晚盘算好的计划，我准备趁着我几个姑姑暂时还没来到，先去探望探望卧床不起的村支书牛满江。
临来之前，我爸专门向我作了交代，回来之后不仅一定要替他去看望重病在身的牛满江，还要把他托人买到的两支上好的百年老参带回来给他送过去。我爸对牛满江这个人的看法，和燕蓝天那可是天壤之别，截然不同。
牛满江从前一直住在翠翠全家现在住的宅院里，我爷爷在世的时候，两人不仅是近邻，并且一直脾气相投，相处得十分融洽。那时我爷爷家孩子比较多，生活极其困难，他自从在村里问事以后，给予了很多照顾，就连我爸当年独身一人去闯哈尔滨，还是从他家手里借的盘缠。我爸知恩图报，自从发达以后，不仅对他有求必应，尤其是还经常雪中送炭，主动帮村里解决了好多困难。时至今日，我爸和他一直保持着密切联系。我想，因此我爸才会对他这几年在村里的胡作非为装聋作哑，甚至是有所袒护。
但是，细说起来，无论社会如何日新月异，如何需要紧跟时代发展步伐，如何应当顺应潮流变化，甚或是面对滚滚洪流而身不由己，而作为一个资历很深的农村基层老干部，你也不能自甘堕落为一个被掏空了身子的“种牛”呀。
尽管我对老牛非常不屑，但我不能自作主张另行一套，而必须依照我爸的意思来办。我带上那盒包装精美价格不菲的人参，跟女乃女乃和婶婶说了一声，便去了翠翠家，打算让翠翠陪着我去她爷爷家。可是令我非常失望的是，怎么就这么不凑巧，翠翠偏偏有事出去了，并且手机放在家里也没带在身上。我告别了热情有加的翠翠妈妈，独自一人悻悻地朝牛满江家里走去。
跟几年前相比，现在的牛满江瘦骨嶙峋，好像变了个人一样。见我进来了，他躺在床上，穿着短裤和背心的身子一动没动，只是把干柴似的一只手艰难地朝我伸了过来。
“爷爷，我爸知道您病了，打发我来看看您。”作为礼貌，我走上前去一把攥住牛满江的手。我心里的话，这就是你自己没有管住管好“老二”的可悲下场。
“回去替我谢谢你爸爸。翠翠昨天就说起你回来了。几年不见，又长高了。”牛满江吃力地喘着气，对我断断续续地说道。“现在的人，眼框子都变浅了——一看我病得不轻，好多人拿着我当瘟神，都不上门啦。可你爸就不是这样的人；你女乃女乃也有空就来看看我，让我把心放进肚子里，说我这老家伙，还不到去见马克思的时候。唉——我现在是生不如死呀——”
“现在的医学高度发达，就连心脏都能换了，您只是年纪大了身体虚弱，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说完才自我感觉良好，自认为说得还比较到位。
“听说哈尔滨到处传遍了，说我牛满江不老实，把全村的年轻妇女全都糟蹋了。”牛满江又情绪十分激动地叨念起来。
我心里的话，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嘛。说哈尔滨都传遍了，可能吗，你在那里能有那么高的知名度？要说在那里的蛤蟆湾人人所共知，那还差不多。
“小飞还是个孩子，你扯落这些让人说不口的事儿干啥？！”翠翠的女乃女乃在一旁埋怨起来。
“小飞和他爸爸小时候一样，别看年纪不大，可懂事儿早；我跟他一说，他就能心里有数。”牛满江说到这里，接着又叨念起了我爸这些年来对村里所立下的丰功伟绩；夸他牛，夸他本事大，是全体蛤蟆湾人的光荣和骄傲。还说全村被我爸带出去了二百多号人，这么多年啦，平均每天就往村里汇来两三万呢。“不是你爸掏腰包，给村里建了水塔铺上管道，咱村里到现在也不可能吃上自来水。”
“‘打仗父子兵，上阵亲兄弟’，这句话我爸常挂在嘴边上。不是咱村里老少爷们帮忙，我爸累死也不会干成现在这个样。我爸经常叨念起您的好来，夸您是全村人的贴心人。”最后这半句话，可是我临时杜撰的，虽然准确地说应该是“全村年轻女人的贴身人”。
“唉——也就是你爸还能想着我。说起来，我在村里问了几十年的事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最后却落了这么个下场——”老牛说着竟然哽咽起来。
既然我已经完成了我爸交代给我的任务，我完全没必要在这里继续观看老牛两只牛眼噙着以求别人同情的泪水，遂赶忙告辞。
我一回到女乃女乃家，便拿起平板电脑开始记录这次见到牛满江时的情况。记录完，刚刚仔细认真地修改了一遍，身着短裤和褂头扎起了马尾辫的翠翠，突然推开门闯了进来，我顿时激动不已。原来，她妈一早就听说在村小学当校长的亲戚昨晚出来溜达不小心崴了脚，就让翠翠先去探听虚实。（可她妈为什么没有透给我实底呢？）翠翠一到家听说我曾找去过她，就急忙赶到她爷爷家，接着就跑了过来。她见我手里一直捧着的高档平板电脑，便好奇地要了过去，然后津津有味地看起了我所做的记录。一看完，她就亟不可待地发表了她的高见。
“听说你现在很牛，明年准备冲击清华北大？”翠翠开口说道。
“我暂时还有这么点小小野心。”我十分兴奋地回答，嘴巴都有点发颤。我从心里感激小强，肯定是他这次从哈尔滨回来以后，把很能给我长面子的好消息告诉了身前的大美女。毕竟几年前我回来的时候，就连做寒假作业还要动不动就去讨教翠翠。
“听说你的学习成绩常常在全年级坐头把交椅。别看我数学几乎一窍不通，但我敢保证，你的语文在我面前只能甘拜下风。”今年高考考得一塌糊涂的翠翠，还竟然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可能，完全可能。”我嘴上虽然这样谦虚，但心里却并不服气——我可是文理全才。
“我今年的语文可是几乎考了满分。”翠翠看出我对她有点不屑一顾，不惜把她敢于吹牛的底火也亮了出来。“就差两分。”
“鄙人当然甘拜下风，甘拜下风。”我只能俯首称臣。“你说这些的意思——”
“你写的这些东西，乱七八糟，丝毫经不住推敲，根本看出是出自一个未来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之手。”
“请你明示，我愿洗耳恭听。”其实不用细听，我也已经意识到，我在记录中把翠翠心目中完美而可敬的爷爷说得太一钱不值。
“先说你这题目，不仅是俗，还要在前面加上两个字，‘很低’。没有刺激你吧？让我看，叫做‘怒放的后庭花’，不仅极富诗情画意，而且柔软无比，富有弹性，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多美。你非要弄出个直白生硬粗俗透顶的‘鸳鸯棒’来，岂不贻笑大方。”
这个牛翠翠，把我说得一无是处，批得体无完肤，也真够狂的。她在我心目中的完美形象，顿时减色不少。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好男不跟女斗，何况还是面对一个极富杀伤力的美女，我只好强压心头的怒火，极其谦卑地低声问道。
“很好办。你眼下准备做的事情，我不但不反对，并且十二分地支持。只要用得着我牛翠翠，我绝不含糊，一定尽力帮忙。但从今往后的记录任务，你就不要再插手了。”
“你的意思，都交给你？”
“这还用说嘛！”
“你的文采，我自愧弗如，绝对相信，可你怎么保证做到客观公正，毕竟这里面还要牵扯到你爷爷？”
“这有啥难的——只要缺乏公道，你可以修改，可以不用嘛。”
“那好，一言为定。”
我说完，见翠翠主动伸过一只手来，便不假思索地把两只手伸了过去
“想干嘛？击掌为誓！”
我尽管有些尴尬，但依然在缩回一只手的同时，把另一只手幸福无比地朝翠翠的小手拍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