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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心情悲凉中,静静看着那个一身忧郁气质的男人,心里似被什么锋利尖冷的东西阵阵穿刺着般那么难受。

谷主一直没有哭出来,从他忧郁的眼睛里甚至没看到一点泪意。

这种哭不出来的悲,才是最震憾人心,最具有感染力,最令人神伤的感情。

就像东方语,她一直在做心理建议,努力让自己心里的悲伤淡些再淡些,但此刻,连她也被眼前神色流露着淡淡哀伤,然而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的男人给感染了。

那哀痛的感觉顿时如潮水一般袭来,席卷着她全身每一条神经。

本来就像个哭女圭女圭的丽娜,受到谷主至亲血脉里那份沉重悲恸的感染,突地再次“哇”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边哭还边口齿不清道:“爹……爹,都是丽娜不好……是丽娜害了小古……!”

“好孩子!”英俊脸庞自带一股忧郁气质的中年男人,轻轻搂住丽娜颤动的肩膀,柔声道:“这不是你的责任,这都是爹的过错;是爹有负你娘亲,爹答应过你娘亲,要好好照顾你们姐弟俩,可是爹食言了。”

东方语兀自被这个浑身散发着悲痛气息的男人所感染,沉浸在哀伤里不能自抑。却忽闻丽娜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喊声,当下心神剧烈地震了震,眸光渐渐回复清亮平静,她极力稳定自己心神,不让那男人散发的悲伤情绪再左右自己。

这个优秀的男人,身上除了具有天生的领袖气质,还是一个极懂得利用自身优势去感染他人的男人。

对这样的人,除非能击中他心中最脆弱部份,否则说再多也无用。她淡淡扫了一眼仍在柔声安慰丽娜的男人。

嗯,这是个责任心极强的男人。也是个极重感情的男人。

少女敛起一身感同身受的悲伤,抬眸,看定依靠着矮几才能稳住身体的男人,慢慢道:“谷主……”

“东方姑娘。”她一开口,立时便被男人打断,他随意看着她,目光沉淀着不化的哀痛,“我知道你,我在此代表欢乐谷谢谢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东方语心下一紧,这个男人难道还能窥探人心不成?

她一开口,他仿佛就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这都不给她机会,直接堵死她了。

可惜,她天生就是个不知妥协的人!

少女扬起小脸,微微转了转眼睛,眼眸流转出熠熠慑人的光芒,她淡淡道:“谷主,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多说,但就算你嫌我罗嗦,我也要将我的心里话说完。”

谷主略感讶异地挑眉,幽深得让人无法窥出深浅的眼神,没有实质感轻飘飘瞥过少女风华绝世的容颜。

“我知道你会为了你这个谷主的身份,与这个身份所应承担的责任,而尽力配合我们,努力让自己好起来。但我要说的是,如果你放任自己心结郁凝难舒,就算有神仙灵药,这病也无法治得好。”

少女眨了眨眼,优美唇边逸出无声叹息,她抬眼,看着那眉宇忧郁不化的男人,又道:“须知心病还须心药医,就是这个道理。药物只能治好你身体的病痛,却无法渗入你心里,驱除你的郁结。下面的话我其实不应该说的,但我希望你知道,不但小古是你的孩子,丽娜也是一个需要父亲照顾的孩子。”

“请容我放肆说句冒犯的话;小古是你的孩子,但他已经去了,逝者已矣,活着的人除了以痛苦悼念逝者外,更应该调整好心态,努力让仍旧活着的人幸福。”

“希望谷主能够早日从心底放下对小古的那份愧疚之情,好好的修心养病;否则,别说是我,就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无法从死神手里抢回一条已无生念的生命。”

闻言,丽娜扭头吃惊地盯着神色一片坦然的少女。

在她记忆里,似乎还从来没有人敢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这个统领着欢乐谷的爹这样说话。

直接而不留情面!

就连何大夫也错愕了半晌,反应不过来。

别看他辈份比谷主高,但在这个欢乐谷里,就算是辈份最高的原长老,在面对谷主的时候,也不敢如此直言不讳。

他们不是惧怕谷主,而是无法在谷主那种随时可左右别人思想的眼神下,完整地将自己的意念表达出来,他们敬畏着谷主,爱戴着谷主,也从心底里服从着谷主每一个命令,甚至下意识无条件地臣服于谷主那仿佛带着无上力量的眼神。

谷主也沉默了半晌不语,他静静看着站在门边的绝色少女,心情渐渐冒出激越澎湃之感,这个惠质兰心的少女,不但有过人的医术,还有颗善感且玲珑剔透的心。

居然能够一下就看穿他心底最柔弱的地方。

不过,她也许说得不错,活人不应该活在逝者的阴影里,悼念一个人未必非要用痛苦来表达,快乐也是可以的。

欢乐谷若没有他这个谷主,自然可以再选个有能力的人来统领欢乐谷;但丽娜——他的目光往哭声哽咽的大眼少女掠去。他的女儿就只有他一个父亲而已。

小古在另外的世界,有他娘亲照顾;而他这边的世界里,还有丽娜与他相依为命,他是该好好照顾她。

良久,沉凝在他眉梢上压弯了剑眉的悲痛似乎微微轻了些,弯沉的眉也在无声上扬着。

这变化不明显,但东方语却可以从他呼吸甚至气息的改变感受得出来。

她眸光如许里,微微含着一抹明亮,朝那个天生为领袖人物的男人点了点头。

“东方姑娘,谢谢……你……”

你字发音还拖在喉咙未发全,谷主眉宇凝聚的沉痛之色刚刚有化开的迹象,他却在这一声短短的道谢里,身体倏地软了下去。

“谷主……”

“爹……”

惊呼声不约而同侵袭男人耳畔,只是他已完全将这外界的声音摒除在心神之外。

东方语心下一紧,却没有丝毫慌乱,在何大夫与丽娜的惊慌里,她迅速上前为谷主看诊,一会之后,她略略松了口气,缓缓道:“你们不用太紧张,他不过是再次昏了过去而已。”

接下来的两天,东方语在夏雪与何大夫帮助下,全谷里曾轻微感染过瘟疫的人,全部开始渐渐好转起来;就连与太子一行接触最多的丽娜,也在东方语悉心救治下,病情也慢慢稳定了下来。

唯独谷主,病源直入肺腑,难见有起色;并不是谷主的身体不如丽娜,而是因为谷主这人心神损耗过度,再加上小古的打击,令他一时精气大伤,病源体趁机蚕食他的身体,也就造成后来,即使在东方语深刺内心软弱之后,他心情有所改变,仍难避免如今病情反复难见好转的局面。

“语姑娘,你不能再这样操持下去了,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合过眼了,现在这样,谷主未好,你就已经垮了。”夏雪皱眉过来阻止东方语配药,“再说,你完全可以将这些事情让给何老头来做,你为什么非要这样折腾自己。”

夏雪轻轻叹了口气,心下却想起了那个妖魅如雪的男子。要是让公子知道你这样不知道爱惜自己,到时都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呢!

“何爷爷年纪大了,这些事他虽然也做得来,但他做起来可比我吃力多了。”少女轻轻拨开夏雪阻拦的手,继续埋头配药,“再说,谷主与太子都经不起时间拖耗,我又怎能在这时候去休息呢,我与原长老达成了条件,只要我能先将谷主的病情稳定下来,他们就让我去见太子。”

“语姑娘,其实——”夏雪看了看四周,放低了声音,凑近东方语耳边道:“你尽力了就好,至于太子,就算有个万一,到时陛下也不会说你什么,更不可能责怪你,你又何必非要……”

夏雪的想法里,就算她们这么努力将太子救回去,太子回去之后也一样站在与她们对立的立场,因为墨白与风昱的关系,他们两人的立场天生就是对立的,谁也改变不了谁!

既然这样,那还不如不救,也许以后还能省却很多麻烦。

就算要做出救人的举动给那些士兵们看,也不必如此尽心尽力,非要将太子救回去不可呀!只要明面上过得去,日后回到帝都,谁也无法指责她不尽心。

“夏雪”东方语略略抬头,凝视夏雪平静的眼神,正了神色,缓缓道:“你不懂,我一定要争取时间进去救太子,并不是因为陛下的嘱托,而是因为我曾经欠了他一个人情。”

东方语沉默下来,想起那次东方贤与夫人暗中在梅如歌灵位上动手脚,暗算她,将她扔去城南乞丐窝的事;虽说那时的她根本不需要风络出手相救;但假如那时她真的中了东方贤下的忘忧散,那次风络的偶然出手,无疑等同于将她救出了水深火热之中。

这样的情,风络未必要她承,但她却不能不还。

这是她做人所坚持的原则,有恩必报,有仇誓还。

夏雪看着她微微泛沉的脸色,想了想,终是没有再试图劝说她。

东方语将自己困在方寸大的地方里,埋头研究着草药与疫症,时间就这样无声消逝,眨眼又过了一天一夜。

为了能够配出有效的药物,为太子争取时间,她甚至不惜拿自己的血液做试验,终于在第三天晨曦破尽黑暗露脸的时候,她将数度挣扎在死亡线上的谷主给拉了回来。

谷主病情稳定下来,东方语立时迫不及待找到原长老,急切道:“原长老,谷主再过一段时间就会苏醒过来,他的病也会逐渐好转,现在,你是否可以带我去见那些被你秘密关起来的人了?”

原长老停下打扫落叶的动作,将扫帚支靠在树旁,怀疑地看着她,“你真的有办法治好谷主?”

东方语盯着他说话时,一翘一翘耸动不休的胡子,耐着性子道:“原长老,你可以不相信我,你可以问问何爷爷,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呀!”

何大夫这时正好从外面走进原长老的院子,闻言,诚实地点点头,皱纹横生的老脸上流露出笑容,道:“长老,她说的没错,我刚才去看过谷主了,总算是有惊无险,日后只要好好调养,谷主一定可以恢复如初。”

东方语摊了摊手,顶着两个严重的黑眼圈,也微微笑了起来,声音略含欢喜道:“听吧,原长老,按照我们事先谈好的交易条件,你现在应该让我去见他们了。”

原长老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我的确应该遵守约定,带你们去见他们。但是——”他双目一沉,脸色也冷若寒霜,他默默掠了少女一眼,才慢慢道:“在带你去见他们之前,我还有一个条件,你若是答应,我立马让你去见人,你若是不答应,那就当我对之前的约定食言好了。”

这话,说得东方语心下没来由的顿生燥意。

瞧原长老说得如此严肃,肯定不会是什么易与之事。

但——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原长老说什么,她除了点头的份,哪还有她不答应的余地呀。

“原长老,有什么条件,你尽管说吧,不管是什么,我都答应就是了。”

原长老沉吟了一下,看了坦荡从容的少女一眼,眼神闪过一抹不自在,但为了全谷人的安危,他却不得不这么做。

尽管这个小丫头为了救他们欢乐谷的人,将那只十分难得的蟒蛇内胆也贡献了出来,眼下这条件他还是不得不提。

“那些人虽然也一直有专人为他们送去老何开的药,但他们在里面的情况到底怎么样,我们并不清楚,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当初才将他们隔得远远的秘密关了起来。”

东方语急速地点了点头,道:“嗯,原长老说的这些,我都理解,你就直说你的条件是什么吧。”

原长老叹了口气,望了望瞪眼看他的何大夫,胀红着脸,避开少女清亮的眼神,慢慢道:“你要进去看他们医治他们,可以;但,在你有把握彻底治好他们,消灭那些病菌之前,你得跟他们待在同一地方里不能出来。这条件,你能答应吗?”

这条件何止是苛刻,简直就是连一丁点的人情味都不讲了。

东方语要是答应,岂不等同将自己也置身于绝对危险中,简直等于把自己的性命跟太子一行牢牢的拴在了一起。

太子活,她就能活;太子若亡,她也得陪着死在里面。

威崖听闻这话,也不惧原长老生起气来有多可怕,当场忍不住从屋里冲出来,大声反对道:“爷爷,你怎么能提这样的事作条件呢?这小丫头,不管怎么说,总是救过我们欢乐谷里好多人的命,就是谷主,也受恩于她,你不能生生把她逼死啊!”

“放屁!这,有你这小兔崽子说话的份吗!”原长老瞪眉竖目,拿起扫帚就往威崖身上招呼,“去去去,你这浑小子,给我闭上嘴,滚一边去!”

夏雪也疾步走到少女跟前,盯着她坦然镇定的眸子,急声道:“语姑娘,太子他们在里面那么久,谁知道他们现在的身体变成什么样子了。这事你可得想清楚再做决定,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呀。”

少女淡淡回望了原长老一眼,明丽如许的目光轻轻从夏雪脸上滑过,只略停了片刻,便淡淡道:“我意已决,请原长老这就带我去见他们吧。”

原长老翘动着下巴那一撮小胡子,眼底乍然闪过欣赏的芒动,他点了点头,随后亲自将东方语带到关押太子的地方。

那是在山谷中一个隐蔽的山洞里。洞口完全用石头封死,只留一个小孔可以递放食物入里面。

这简直恶劣到无以复加的环境!

东方语一见,当即忍不住皱眉,望了望四周,拦住原长老,道:“原长老,把他们全部关在一个山洞里,不透风不透气不透光的,他们的身体怎么好得起来,我看那边槐树旁有间空置的房子,你还是让他们都搬到那里住吧。”

“当然”在原长老开口拒绝前,少女又飞快道:“他们搬到那间房子里去,你们也可以在外围用石头砌起围墙,将我们围在里面,这样就不用担心他们会将病源再散播出来,传染给谷里其他人。”

“爷爷,你就答应她吧,你看那个山洞……”威崖看了看原长老,小声道:“难道你让她一个姑娘家也跟那些人混在里面吗?她都已经答应你那不近人情的条件,不治好他们不出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原长老冷冷瞪了威崖一眼,想了一下,看着脸庞一片坦然之色的少女,道:“好吧,他们可以搬到那间房子里去,我马上让人在外头砌起围墙,希望你——能够治好他们。”

他们将山洞打开后,太子风络已陷入昏迷状态,而他的随行人员里,只剩六名侍卫还活着。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太子这一行七人被关在一起那么久,竟然还有一个侍卫没有被疫病传染,而其中状况最差的却是太子。其他几人虽也染上了疫症,却还清醒着,勉强可以自理。

跟随东方语进入欢乐谷的士兵,受欢乐谷里的原料所限,东方语无法再制作防护服;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伤亡,东方语决定只让他们在外围帮忙;而夏雪见东方语心意甚坚,自愿到里面帮忙。

因着太子病情最重,东方语决定将太子与那五名侍卫分开,留夏雪与另外一名没染病的侍卫照顾他们,而她则亲自照顾太子。

表面上,她是担心夏雪也会被太子传染,而实际上,东方语是不想让夏雪看到太子那副落魄颓靡的模样,她更担心日后风络好起来后,为了顾全颜面,会找借口杀害夏雪。

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所以要防患于未然,做到未雨稠缪,她宁愿自己辛苦些,也宁肯将危险独自留给自己将来去面对。

东方语看着太子风络胡子拉茬的脸,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幸好欢乐谷的人虽然恼恨他们给欢乐谷带来了灾难,但也只是将他们关起来,隔绝病源传播而已,并没有想过要动手除掉他们,就是治疗疫症的药物,何大夫也未曾亏待过他们。

谷里人所能喝到的汤药,何大夫都有让人送到山洞里。

大概因为这样,太子这一行即使被关起来,也仍然还能活到现在。

虽然状况堪虞,但好歹还有医治的希望。

东方语收回恍惚的心神,解散太子一头蓬乱打结的发丝,拿起木梳子,握着分成一缕缕的干涩的发丝,一下一下轻轻地梳了起来。

风络在混混沌沌中,仿佛感觉自己经历了地狱里无数酷刑一样,各种灼心、冰寒、难受的滋味时刻盘桓着他的身体,吞噬着他的意识。

痛楚辗转中,忽然感受到一双温柔的手抚上了他的皮肤,令他心头漫流出永生也难忘的感动来。

锦上添花,别人未必能记住;但雪中送炭者,受惠之人一定永世难忘。

这一刻,少女安静轻柔替他梳头;对于一个落魄潦倒,生命垂危的太子来说,简直比那雪中送炭还令风络心中感激万状。

自从在慕天村假瘟疫酿变成真瘟疫之后,他每日都在战战兢兢里煎熬中度过,他都忘了多久不曾感受到这种温暖平和;这双温柔细腻的手,仿佛有种神奇的力量,它能抚平人心浮燥不安,能令狂乱甚至痛苦的情绪消失无形,从而令人渐渐在平静中舒适下来。

太子缓缓睁开已闭合多时的眼皮,在山洞里待久了,乍见明亮的光线,他忍不住下意识又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他才再度缓缓一点点睁开眼皮,让自己的眼睛适应明亮的环境。

他发觉自己虽然苏醒了,但浑身却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他努力想扭头去看那双温柔的手,无奈只能用眼角斜瞄到一片纯净湛蓝的衣裙,他隐约只能瞄见一抹安静的蓝色影子从在他头部不远的地方。

阳光明媚,空气清新,一双轻柔温暖的手,握着他干涩枯燥打结脏乱的发丝,一下一下慢慢梳理着,这样安静而美好的画面令他几疑仍然身在梦中。

明亮的光线,清新的空气,再没有山洞那种湿闷得令人窒息发呕的味道。

风络再度缓缓闭上眼睛,让自己享受这得来不易的片刻宁静。

东方语很耐心很仔细地将太子的头发一缕一缕梳理好,再用玉冠在头顶将发丝束起来。

这才站起来,缓缓走到风络旁边,静静看着他。

从他轻微改变的呼吸声里,她其实在他睁开眼睛的一霎,便知道他已经醒来。

她故意佯装不知,不过是给他一点时间回想适应现在的情况,所以她梳理他发丝的动作很轻很缓。

她将他的发丝柔顺地束在玉冠里,静静站在床前,看着薄薄的淡黄阳光轻轻洒落在他脸上,跳动于他浓密的长睫。

被少女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目光像在欣赏什么艺术品一样。

风络再也忍受不了,这下是霍的猛地睁开眼睛,双目一转,却是撞入了绝色少女含笑的明亮眼眸里。

这张脸,这眉眼,这神态……!

风络绝对震惊中,错愕得楞住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之前温柔替他梳发的人会是她;他更想不到,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竟会是这张风姿绝世的脸,她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眸里,如此清晰地映出他此刻一身颓唐落魄。

风络几乎下意识地逃避性闭上了眼睛。

这个笑意晏晏的卓绝少女,这个少女,他曾经因为她坏了他刻意为东方贤与冯玉牵线,而让他心生杀机的少女;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点,以这种恣意微笑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少女自动忽略风络眼底的惊愕,微微笑道:“你醒了。”

她想了想,忽然记起似乎她与太子并没有正式见过面。

当下眨着明亮眼眸,吟吟浅笑道:“哦,对了,我忘了自我介绍了。”

她习惯性伸出右手,瞄了一下太子,又将手收了回去,这个时代的人固守着男女授受不亲的戒条,是不会明白,在现代世界里握手只是一个表达善意的礼节方式。

“我叫东方语。”她看着风络,眼眸闪亮流丽,又笑道:“嗯,你就不用介绍了,我知道你是东晟国的太子殿下。”

风络看着她嫣然含笑的脸庞上,那双明亮清澈的眸子不时闪过调皮狡黠的光芒,心下突然莫名的有些不是滋味,没来由的生出一阵烦燥之意。

“东方姑娘,我——们这是在哪?”

话一出口,风络似乎怔了怔,他是为自己对她用上了我们这个表示并非陌生敌对关系的词,而感到有些愕然。无论对谁,他都极少使用这个词来代替你我的。

东方语明显没有留意到太子眼底那一抹不自然,看了看外面绿意盎然的景致,再转头从另一扇窗户望出去,视线绝然被高高大石砌起的围墙给隔断。

她微微敛了唇角笑意,回头看着风络瘦削而红斑密布的脸,淡淡应道:“太子殿下目前所在的,是欢乐谷一间空置的房子。”

“欢乐谷?”风络心下一紧,愕然凝定了目光,他还在那个该死的山谷里?

山谷里那些人不知是什么怪物,竟然不知道外面有东晟国,更不知道有他这个身为一国储君之尊的太子!

少女点了点头,目光平静瞟落他脸上,道:“对呀,太子殿下该不会以为睡一觉醒来,你就回到帝都皇宫里了吧?”

风络又是一阵错愕,她怎么知道他内心的感受,他就是觉得自己似乎陷在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一样,这漫长又痛苦的梦境里,他硬是吊着一口心气,不肯屈服,忽然他就觉得身上所有不适与那些纠缠他不知多久的噩梦便如云烟消散,无影无踪了。

“太子殿下,请容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东方语笑眯眯凝定他错愕的脸,十分随意道:“你现在不但还在欢乐谷里,你和你的随行还很不幸地都染了瘟疫,现在这间房子么——?”

她忽地脆声嘿嘿冷笑起来,瞥了瞥风络,又语声含凉道:“不过是我为了你的身体着想,要求他们给换的,换言之,现在我与你等同一起被他们囚禁在这呢。”

风络脸色微微变了变,继而心中漫过莫名情绪,依她这话的意思,她的命现在是和他的拴在一起了吗?

“可是,为什么?”风络吃力地盯着笑晏晏的少女,眼眸闪过丝疑惑,“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又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留在这救我?”

“嗯,到底为什么呢?”少女拉了张凳子过来坐下,托着腮帮子,瞪着明亮眼眸,闪亮闪亮地盯着风络,笑眯眯道:“我也搞不清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才不想将那次城南乞丐窝事件说破,免得他知道自己被人当成免费人肉快车,而自尊受挫。

风络眯起眼眸,温雅面容微微泛出一丝森冷。

少女盯着他幽深眼眸里闪烁的冷芒,淡淡道:“太子殿下,你大概都忘记自己离开帝都多久了,久到陛下因为担心,而日夜寝食难安。”

“是父皇派你来找我的?”风络愕了愕,眼神满泛着不可思议。

“不管你信不信,我的确是受陛下旨意,才一路寻到这来的。”东方语懒洋洋剔着指甲,半掀眼皮瞄了瞄床上被疫病折磨得惨不忍睹的男子。

心下暗自称奇:风络这个太子也真奇怪,听闻身染疫病,居然一点都不担心,净在这操心这些有的没有,她摇了摇头,又两眼闪闪盯着风络,道:“太子殿下,我倒是很好奇,你是怎么从慕天村的河流闯到欢乐谷里来的?”

见她问起,风络微微眯起眼眸,幽远眼神里将他带入曾经令他惊恐的回忆里。

半晌,他小心敛去波动的情绪,慢慢道:“我可以将真相告诉你,不过,你听完之后,能不能也对我说几句实话?”

少女支着下巴,侧着头,淡淡扫了他一眼,神色漫过一丝狡黠,不置可否道:“哦,你想知道什么?”

风络长久保持着侧头斜眼望她的姿势,心下觉得脖子实在难受得要命,却又不愿让少女看出来,看着漫不经心的少女,也装出淡然的神情,道:“也没什么,我也就对你怎么来到这,同样感到有些好奇而已。”

“嗯,很公平。”少女懒洋洋站了起来,就在他面前恣意伸了伸懒腰,半晌,才笑眯眯道:“成交。”

“慕天村那条顺着崖壁蜿蜒而流的河流,其中一段有个很宽阔的河床,从河床前面绕过,底下有一个水流湍急的漩涡,其实那个漩涡只是一个障眼的表象而已,我之前早就研究地势,猜测漩涡之下一定连接着什么暗流,而且按地势估算,暗流出口之处一定不会太远。”

东方语眯起眼睛,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这么说来,太子早做好逃跑准备了,他早前在河里模鱼虾,可不是白模的。

风络干脆扭正了头,不再试图去看清少女的神情,又道:“事实就如我所猜测的一样,当日我们被逼跳下河流,立时就随着河水从漩涡隐身离去;只不过,有些事情仍然与我估算的有偏差,暗流的出口虽不太远,但也不算近,所以我们一行被水流带到暗流出口时,全都昏迷了过去。”

而水性不太好的人,比如另外一名御医,与其余的侍卫,全都死在了暗流里,随波逐流,不知漂到了什么地方去,也许葬身鱼月复,也许漂进大海。

东方语闲闲撇了撇嘴,恐怕你估算得更不准的是,那条暗流的出口居然通往一个幽深的山谷吧。

你们这一昏迷竟被水流带到欢乐谷里,漂浮在湖泊上,这才引起后来欢乐谷一系列的事情。

“后来……后来的事情估计你比我还清楚。”风络说完这一段话,略略感到吃力,但他却撑着,道:“嗯,现在轮到你说了。”

东方语闲闲笑了笑,接着飞快将她怎么误打误撞进入欢乐谷的经过说了一遍,当然她隐瞒了某些重要的信息,比如在帝都时她所知道的关于风墨白的事情。

风络听完,除了眼神略略表现出一丝惊讶外,也没有过多的意外,毕竟他可以从漩涡暗流进入欢乐谷,她从瀑布后的山洞进入这里,也就是件很平常的事了。

他听着少女轻柔的语气,竟渐渐的平静地进入了睡梦中,这是他这两个月以来,第一次睡得那么安稳那么踏实,仿佛在她在,什么危机都可以安然渡过一样。

“太子殿下,你该醒来了。”风络感觉自己似乎才睡了一小会,朦胧里便再次听到少女轻柔带笑的声音,“这是我刚刚熬好的清淡小粥,你得趁热吃一点。”

她娇脆的话音刚落,神智仍在迷糊中的风络忽地便闻到空气中有一股食物清香缭绕鼻端。

这香味缭鼻,令风络被污浊臭气闭塞多时的味蕾立时苏醒过来,他立即感到饥肠辘辘,他睁开眼睛,下意识想要起来。

然而,他脑子想着要起床,四脚却并不听他使唤,仍旧软绵绵的摆在床上,连轻微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他也是这时,似乎才看清少女穿的服饰,少女穿着衣裳的外面,从头到脚还套了件透明的、样式古怪的,暂且称作衣服的东西。他虽然不清楚这件古怪的衣服有什么作用,但他记得,自他醒来的第一眼看到她时,她便一直穿着这件衣服,从来不曾月兑下。

他呆了呆,随即陷入极大的震惊中,似是慢慢相通一个事实,眼神渐渐布满沮丧绝望之色。

少女拖了张凳子过来,再将之前搁在桌子上的小粥捧过来,眼角随意一望,却瞄见了他极不对劲的神情,她心下略略一紧,随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微微笑着,轻松道:“太子殿下,你之前昏迷太久,身体过度虚弱,恐怕最近一段时间,你都得将就着,只能进食一些清淡易消化的食物。”

风络垂着眼睑,淡淡道:“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也染上了瘟疫?是不是已经快死了?”

东方语将碗重新搁在桌子上,眼睛一转,随即定定看着他,神色正经而带着严肃,缓缓道:“你染上瘟疫,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难道你忘了你和你的随行为什么会被欢乐谷的人给关起来吗?”

闻言,风络脑里空白一片,半晌,他才慢慢想起前事,确实,即使被关起来的时候,他还没染上瘟疫,但他的人里肯定有人已经带有病源,而他与他们关在一起那么多天,他怎么可能奢望自己的身体仍旧健康如昔呢。

他捧着头,半眯眼眸里漫过一片痛苦,低低吟道:“我真是自作自受。”

东方语懒得仔细听他低喃什么,淡淡瞥了他一眼,唇畔勾起讥讽冷意,道:“至于你是不是快死了?之前那么恶劣的情形下,你心里不是一直都有个信念在支撑着,你一直都在告诫自己,绝对不能死在这里吗?现在,有我这个神医在,你竟然还会害怕到绝望?”

风络愕然停住了捶头的动作,缓缓看向少女充满自信从容的眼眸,随即自嘲地笑了笑,“你可真厉害,连我之前心里在想什么都知道,的确,你都敢将自己的命放在这了,我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少女眨了眨眼,神色带着骄傲,微微笑道:“虽然我不想承认自己是神医,但他们一定要这样称呼我,我也没办法阻止,所以呢,我这个大夫说什么,你这个病人最好乖乖的听着,照做就是。”

“嗯,听起来好像还不错,东方——神医!”风络居然笑了起来,看着她得意的脸,特地调侃了她一句。

“这么别扭的称呼!以后还是别让我再听到的好。”少女耸耸肩,不满地嘀咕着。

“现在,你乖乖地给我喝了这碗小粥,这可是我用慢火熬了一个时辰的好东西。”她瞄了瞄躺着不动的风络,心下默默哀叹了一句,碰上太子这尊大神,她少不得要做些体力活了。

风络眼尖地捕捉到她眉梢一闪而过的无奈,心下不禁怔了怔,难道除了替他治病,他的饮食起居,也全由她一个人负责?

“这里就你一个?”风络迟疑了一下,道:“他们人呢?”

“哦,你说的他们是指你的那些随行吧。”少女随意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他们在这个房子的另外一边,有别人照顾,我呢比较爱占便宜,所以拿你的身份做文章,独自留在这照顾你了。”

少女说着,略略弯腰,扶着太子坐了起来,并尽量让他靠坐得舒服些,然后才拿起碗,吹着小粥的袅袅热气,再一口一口喂给风络。

风络仍在错愕里,便见少女淡然吹着小粥,温柔地一口一口往他嘴里喂。

这样平淡恬静的神态,这样纯净安然不掺任何杂质的眼神,狠狠地撞疼了风络心中最冷漠最坚硬的地方。

他从小就是太子,背负着一国储君的尊贵身份与繁盛国家未来的责任,上至父皇、母后,下至宫里的下人奴仆,从来没有人用这样平等安然恬淡的神态对待过他,为他做过任意一件事,哪怕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父皇以储君的身份来要求他;母后以未来帝王的期望来鞭策他;奴仆以毕恭毕敬的态度服侍他;他们当中有严厉的,有期盼的,甚至有畏惧的。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将他与太子的身份分开,而将他当成一个真正的人来对待过。

他们要求的、期盼的、敬畏的,不过是太子这个代表着东晟储君的头衔与身份而已,而他因为是那个从小就穿着这层华丽外衣的套中人,他连做一个正常人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他愣愣看着坐在床沿边上,垂眉敛首神情淡然,一口口安静而温柔为他吹着热粥的少女,心里蓦地涌起一个强烈且大胆的念头。

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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