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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桥短篇小说集二尘海茫茫(1)

()断桥短篇小说集二尘海茫茫(1)

1、横哥之死

低低的山冈上,一座新坟刚刚垒好,干巴巴的黄土,和周围生机勃勃、绿草如茵的景sè显得极不协调。坟前,几百个送葬的人,个个面带戚容。一个怀抱两岁幼儿的青年妇女,哭得瘫在地下;一个中年男子趴在坟前的石头上,呼天抢地的哭道:“是我害了你啊,横兄弟!你才二十七岁啊!”哭声在山间回荡,送葬的人无不落泪。

那青年妇女、小孩、中年男子分别是坟中之人的妻子、女儿和姐夫。

今年chūn天,县里号召打狗,横哥有一条老黑狗,却偏要“敝帚自珍”,大队支书老李多次登门动员,横哥只有一个“不”字。横哥的妻子王云秀趁他赶千佛去了,约起舅子王云松,将老狗几锄打死。

横哥回家知道后,气得吹胡子瞪眼,一脚头把檐口下的竹椅子踢起来飞出一丈多远,横撇撇地落在猪槽里,吓得津津有味吃食的三头肥猪把脑壳一摆,甩了正在喂猪的王云秀一脸的潲水。

云秀直起身子,抹了一把脸,看了横哥一眼,轻声说道:“少发些疯,老李嘴皮都磨起了老茧,铁核桃也该开一点缝儿了。”“你为啥伙起舅子娃儿,把‘乌儿’给我打了?”横哥怒问道。“那是为了防疯狗。”“所有的狗都是疯狗!”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王云秀拖开椅子,提了潲桶进屋去了。“万一,万一个屁!”横哥也不管争论的对象还在不在,只顾直着脖子嚷,“人当中有一个杀人犯,是不是要把所有人的脑袋都宰掉!”横哥还将巴掌伸得笔直,当成砍刀,在小女儿珍珍面前一劈,吓得珍珍惊叫着往里屋跑。

云秀伸出手来楼着女儿说道:“少学螃蟹横起爬!你没听文件上说,单我们地区今年被疯狗咬了的就有几百人?”“是我的‘乌儿’咬的?横哥瞪着一双牛眼,嘴巴象机关枪似的扫shè起来,喷出许多牛都踩不烂的话。云秀晓得横哥的牛脾气,xìng儿一来,谁都劝不住,便任他乱骂,不再理会,一会儿就左肩扛锄头,右手抱珍珍,上工去了。

横哥憋着满肚子气,决意要去声讨舅子王云松。正要出门,姐夫郝廷江汗流满面地奔进了院子。横哥没打招呼,就回身去抬凳子,郝廷江急喊道:“横舅子,姐夫今天有芝麻大点事来求你,怎么见了我就掉转躲呢?”横哥抬出凳子安好后才说:“哪里话?哪里会!我还不晓得大哥有什么大事吩咐呢。”郝廷江坐好,等横哥递过烟,吸了两口,向门外扫了一眼,这才压低声音说:“我们那个县,兴起了一股打狗风,你想,我的‘黑狮’是你‘乌儿’的兄弟,我怎么忍心打?”“不忍心打就不打嘛!”“不打?怕过不了关吧?”“你硬不打,他们也只好吹熄灯盏,鼓你几眼。”“要你横舅子才有这中横胆量。”郝廷江轻轻地给横哥当胸一拳,环视四周,似乎有所发现,“呃,怎么没见你的‘乌儿’?”

横哥哪里肯说“被别人打了”这样的窝囊话?竟抖擞jīng神,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儿说:“四条腿儿的东西,还能不满山跑去了?”“他们没有打你的?”“敢!”横哥满脸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情。“这就有门了!我把我的‘黑狮子’牵到你这儿躲一躲,等风头一过,我就牵它回去。”向来爱撑硬底船的横哥,加上怒火还没有熄,当然毫不推辞:“牵来就是!”

傍晚,云秀背着珍珍跨进院门听见“汪汪”的狗叫声,吓了一大跳。“狗狗。”珍珍在妈妈背上叫。

云秀抬头一看,房角柱子上栓着一条大黑狗,在西斜的阳光照shè下,正在乱蹦乱跳。“哪里来的狗?”云秀放下珍珍问。

“我买的!”横哥在屋里高声嚷道,“你又去伙起舅儿子来打嘛!”云秀也有些火了:“死咬住牛板筋不放,谨防扯断你的牙齿!老狗容易变成疯狗;疯狗咬了人,你当是臭虫跳蚤咬咬,搔搔痒就完事?”“这是疯狗?”横哥“噔噔噔”地冲出房门。“上头喊打狗,不是整我们!”“公共食堂是不是上头喊的?特殊时期是不是上头喊的?”云秀知道他又要横扯了,说不赢他,只得牵着珍珍进了房门:“反正疯狗咬着人不是玩的!”

“这是疯狗?这是疯狗?”横哥的火气方兴未艾,他走到大黑狗身边,模着狗反问云秀,又俯去扯狗耳朵,那狗惊惧地把头向右一摆。“这么好的狗是疯狗,简直瞎了……”说时迟,那时快,横哥的手刚触着狗耳朵,那狗将头一扬,‘汪’的一声,一口咬住了横哥的右手,横哥‘眼睛’二字尚未出口,竟突然一声长号——哎哟!”

云秀听见横哥“瞎了——哎哟”一声叫,知道不好,慌忙奔出来一看,只见那狗还死咬住横哥的手不放;横哥的手流着鲜血,只敢跟着狗头伸缩;他的左手虽然使劲地打狗,那狗却只顾歪头,不肯松口。云秀慌了,在阶沿上来回跑了三转,才猛然省悟,cāo起锄头,向狗奔去。“打不得!是姐夫的!”横哥痛得龇牙咧嘴,还死不忘姐夫的重托。云秀置若罔闻,狠命一锄砸在狗脊梁上,那狗一声惨叫,咧开了嘴,横哥的手才乘势拖出,但早已血肉模糊了。云秀又补了两锄,看那狗已经不能动了,才扔下锄头,跑进屋,撕了块白布,边给他包扎边嚷:“快!去打疯狗针!”“哪有那么多疯狗!”云秀不容分说,连推带拉加责骂,把横哥拖到了大队医务室。

“给包一包,才跌伤了手”,横哥抢先说。“不,是给疯狗咬了的!”卫生员听见“疯狗”二字,慌忙站起来:“我们大队的狗不是今天上午就消灭光了吗?“这……”云秀想说出真情,又怕传扬出去,yù言又止。横哥急忙接茬说道:“听她胡扯,我们大队哪里还有狗?”“真是被狗咬了的”,云秀脸儿红了,“不知哪里窜出来一条野狗。”“这个横舅子”,卫生员边消毒边说,“是不是狗咬了的,老实说!”

“你就按狗咬的医吧。”横哥松了点口。“那就对不起”,卫生员边消毒边说,“请赶快去公社医院注shè狂犬疫苗,怕万一是疯狗。”“有那么多‘万一’?万一房子倒了,大家都跑不月兑……”“少横扯”,卫生员说,“谨防阎王爷请你去报到!”“我不信!”刚包扎完,横哥的脚便已跨出门外,昂头挺胸地走了。

云秀谢过医生,追了出来,低声说:“我陪你去吧,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云秀的声音有些颤抖了。

“听了医生的话,吃水也害怕!”卫生员还站在月光下高声嘱咐:“开不得玩笑!要相信科学!”横哥竟粗声粗气地回答:“信了科学,水也别喝!”他扭着脖子只顾往前窜。云秀一路催他去公社医院,他硬不去,拖了几回,也拖不过他;云秀也侥幸地想,恐怕也未必就是疯狗吧。

早晨,横哥照例很早就起了床,一拍胸膛:“哼!狗也能咬死我?笑话!”横哥下午收工时又故意绕道医务室,得意洋洋地把手一扬,话里带刺道:“胡医生,没照你的科学办,我可省了两双草鞋钱罗!”卫生员笑着说:“我怕你省了草鞋钱,费了棺材钱哟!”晚饭后,横哥更加得意,用筷子慢慢地敲着碗边:“有人说‘听人劝,得一半’;依我看呀,倒是‘听人劝,脚跑断’,我没去公社医院,也没事呀?”云秀白了他一眼:“老没事就好。”饭后,云秀提出要和横哥同睡一间床,好照顾他,横哥却冷冷地说:“用不着来讨好我!”云秀只好抱着珍珍在对面床上睡了。

半夜前后,云秀被对面床上异样的响动惊醒,喊了一声“横哥”,没答应,却扑过来一股血腥味,云秀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恐惧地想起了疯狗,慌忙翻身下床,揿亮手电,奔过去掀开蚊帐一看,一声惊叫,昏倒在地,原来横哥的胸口、喉头已抓得稀烂,喉管处“呼呼”地冒着血泡,整个身子都泡在血泊中,正瞪着眼一颗一颗地咬手指头,嘴一张开,满口淋淋漓漓地滴着鲜血……

支书老李望着新坟,压抑着悲痛,低声说:“这是不信科学造成的惨祸啊,我们要记住这个血的教训哪!”老李的话说得虽轻,却比那些悲恸yù绝的哭声更有力地震动着人们的心房……

2、妈妈……

才下午五点半,山区的峡谷中已经看不见阳光了,只有一条晶莹的碧玉带飘曳在头顶。峭壁陡崖,高松古藤,山草野花,曲径小道,都显得严峻清冷。横空飞架的索桥有六十来米长,下游不远处有电站水坝拦住,江水平静得像一块湛蓝的大玻璃。

好不容易才有人物进入这幅山水画里来,一共五个,走在最前面的是身材窈窕的少女,有十六七岁,鲜红的镶黄边的短袖衫,碧绿的齐膝百褶裙,宛如一株带叶新荷。她背着的青篾凉背篼里,站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幼儿;雪白的小背心,淡黄sè的背带短裤,套不住圆滚滚的膀儿腿儿。这小孩右手举着一朵白花,回过头来,一摇一摆的喊着:“妈妈!妈妈!”

他们身后的妈妈,看着笑盈盈的孩子的粉红的脸蛋、鲜女敕的小手,满脸洋溢着母亲的幸福。她不住的喊着“翔翔,翔翔”,与其说是“喊”,不如说是“唱”,那声音又甜又脆,宛转悠长。这“妈妈”只有二十四五岁,高挑的个儿,生动的眼睛,调皮的瓜子脸,一头飘动的长发,两堆突出的Ru房,充满了青chūn活力。素净的衣着,轻盈的步态,使人想起美丽的白天鹅。她的身后是个男青年,也是二十四五岁,浓眉下的大眼睛,像两汪清水,高鼻梁旁的两个脸盘,正像两瓣熟透的山桃。他憨厚的风姿,潇洒的举止,使人想起可爱的大熊猫。他正在边走边削一个大梨,青青的梨皮盘盘曲

曲往下垂,已经扫着了路面。这是幼儿的父亲。他的身后是六十开外的大娘,头发花白,却红光满面,衣着讲究,步伐硬朗。她就是幼儿的nǎinǎi。她正欣赏着自己的子孙和山光水sè,一脸都是笑容。

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小孩的nǎinǎi是退休干部,小孩的爸爸是酷爱古典文学的中学语文教师,小孩的妈妈是县医院的内科医生,少女是请来的小保姆。他们利用假期,回老家看望亲朋好友。

少女背着小孩,轻快地走上了吊桥,吊桥轻轻地晃荡着。男青年把削好的梨划成五瓣先回头递给老nǎinǎi,老nǎinǎi从儿子手里拈起两瓣,给少女和孙儿送过去。年轻的妈妈,见坡下有一株山茶花开得红艳,俯子,要采摘来送给翔翔。男青年边吃梨边回头喊:“芳芳,快走!”芳芳摘下茶花,有小碗那么大,红得像一团火,举到鼻子边嗅着,也缓缓踏上了吊桥。

少女过了吊桥,回过头来看桥上的三个人时,忽然听到对面山头一声怪响,只见一块水牛般大小的石头,带着一团灰黄的烟尘、几缕白sè的碎石,呼啸着向山下滚来,迅雷般砸在桥上。少女吓得一声惊叫。那块石头正砸在女青年前面,男青年后面,说时迟,那时快,吊桥向下一沉,又向上一弹,三个人都飞起一丈多高,巨石把吊桥砸开一个大窟窿,轰隆一声掉进水里,砸起白浪千尺。三个人也轻飘飘的掉进河里,溅起三朵浪花。

男青年从水底冒出,心急如焚,他知道母亲完全是秤砣落水,妻子也纯粹是个干鸭子,只有他会几把水,两个亲人的xìng命,一家人的幸福,完全系在他的身上了。他透了一口气,双手在脸上一抹,抹去了遮住眼睛的水,急向两旁寻觅。只见左边十来米处,妻子已经露出水面,正在浮沉之中,她离左岸只有丈把远,救起她是不成问题的,他便劈波斩浪,奋力向妻子游去。才游了五把水,忽然心里一个寒战,能救了妻子淹死母亲吗?他回头向右寻找,只见右边三十来米处,花发母亲,不时又露出头来。他心里一声雷响:救起妻子淹死了母亲,以后怎么做人!他望了一眼几米外的妻子,

高喊:“别慌,用手往下压水,不要沉下去!”他一个急转弯,将手一扬,飞速向母亲游去。

岸上的少女吓得愣了一会儿才高喊:“救人啦!救人啦!”凉背篼里的孩子似乎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妈妈,妈妈”的大哭起来。

母亲见儿子向她游来,拿出最后的力气喊:“救芳……”青年心里又一个寒战,他望了一眼下沉的母亲,离岸尚有二十来米,他的水上功夫,他是清楚的,已经没有能力把母亲救上岸了。他又转身向妻子游去,才游了两米,脑际响起一个严厉的喝问:“能救起妻子淹死母亲吗!?”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竟然停在了水面,还没拿定主意,他向右看见一缕花白的头发,在水面一晃便无影无踪了,他向左一看,一缕黑发,在水面一荡,也消失不见了。

“天哪!”青年望着起伏荡漾的江水,大吼一声,拼命向妻子沉没的地方游去,一连向水底扎了三个猛子,终因水xìng不行,扎不下去。岸上的幼儿发疯似的哭喊着“妈妈!妈妈!”少女也凄厉地喊着:“陈老师,救不起她们了,你起来吧!”青年似乎听见了,爬上了河岸,抱起一块大石头,作了一个深呼吸,扑通一声扎进了水里……

少女浑身战栗着,呆呆地望着水面;翔翔在凉背篼里跳跃着,哭喊着,向河里招着手:“妈妈,妈妈……”河里的波纹渐渐散去,又恢复成了一块湛蓝的大玻璃。

过路的大娘,去几里路外的村里找来乡亲,将近晚八点,才从河底捞起来三具尸体。翔翔的声音已经沙哑,也哭累了,还是不明不白、有气无力的喊着“妈妈……”少女把他放下来,抱在怀里,用自己苍白的脸亲着他:“啊,翔翔,不哭,啊,翔翔,不哭,姐姐会照顾你的……”少女豆大的泪珠滴到了小孩脸上。

尸体抬走了,掩埋了;那个少女和孩子也离开了,吊桥不久也修好了,河面依然像湛蓝的大玻璃。当地人说,在淡淡的星光下,在朦胧的雾气中,路过这里时,常常会听到一个小孩儿的哭声,那声音凄厉、悠长,在河谷间回荡。能听真切的是:“妈妈……”

3、潘姑

潘姑三十岁时盖新房,土墙刚舂起了几丈高,谁知一阵风来,墙竟然“轰”的一声倒了。潘姑的丈夫万德全正在墙头提墙板,跌下去,头砸在一堆石头上,顿时头破血流,还没送到医院就断了气。潘姑悲哭痛悼,埋掉丈夫后,还是咬着牙把房子修好了。不过这房子也只是一座仅有五间屋的草房。丈夫死后,潘姑经常晚上彻夜无法合眼,真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她想到自己只有三个女儿,大女儿不过九岁,二女只五岁,么姑儿才三岁,自己又个子矮小,身子单薄,靠体力,累断骨头也把这三个吃长饭的丫头拉扯不大。她左思右想,觉得只有找一个有钱的男人,才可能免除女儿们的饥寒。而那时正是改革开放之初,方圆几十里以内,有钱的单身男人只有一个六十岁的孙老师了。

这位孙老师,虽然年届花甲,身体却出奇的好,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光景,壮实得像个抬匠。孙老师,25岁就死了妻子,他既要教书,又要照顾孩子,老师爹妈炊事员一个人当,真是忙得丢了草扒拿扫帚。好在老师有一份固定的工资,而且学校有公房住,累是累点,毕竟能免于饥寒。他的工资,其实每月只有39元5角。这么低的工资,还要养一个儿子,怎么会和“有钱”两字沾上边呢?原来那时全国都执行的是低工资标准,在乡村小学教师中,每月45元就算高工资了,更加上孙老师被这么低的工资逼出了许多优点,比如,最讨厌眼前烟雾缭绕,也不欣赏杯中之物,甚至连喝茶,他也觉得未必就比喝白开水好得了多少,更不要说什么打牌赌博了。他的工资除了油盐柴米衣服鞋袜外,几乎就不再有别的开支。

除了教书,他就只有一个爱好——钓鱼。有一年的冬天,他冒着寒风领着儿子去河边钓鱼,在河边上坐了不到吃一顿饭的工夫,鱼飘剧烈振动起来,“大鱼!大鱼!”儿子高声叫喊。孙老师乐得张大了嘴,紧握鱼竿使劲一提,谁知“嚓”的一声,鱼线断了。“哎呀!”孙老师一声惊叫,看着那鱼带着长长的鱼线在水草里钻来钻去,立即丢下鱼竿,三刨两爪,月兑了个赤条条。儿子说:“这么冷的天,爸!”孙老师已经从河边梭到了水里,他硬是顺线模鱼,把鱼钩和一尺多长的金sè鲤鱼一同提上了岸。儿子赶快月兑下自己的外衣给父亲擦干身上的水。儿子说:“为一条鱼,冻坏了身子,不值。”孙老师却说:“哪里是为了鱼,我是舍不得鱼钩。”

孩子长大chéngrén,成了知识青年,就在学校门口,也就是潘姑所在的天牛二队“插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后来去当了上门女婿,有了孩子,又按政策回了“城”。儿子的“回城”也与众不同,只不过多了一分国家供应的口粮,还是吃住在老岳父家里。

自从儿子成了别人的上门女婿,孙老师就一个人住在学校,自己吃了饭,一家人就饱了;自己锁上门,一家人都走了。这样过了十年,也有了三千多元的存款,因而成了当地首富。

潘姑可不封建,而学校就在潘姑家对门不到一里路的地方,加上潘姑十二岁时还在孙老师手下读过一年书,所以,熟门熟路的,这个女人的瘦小身影便不时出现在孙老师的学校里了。潘姑人很勤快,开始只是给孙老师扫地,后来给孙老师洗衣,再后来就给他洗被子、蚊帐。孙老师要给她钱,她却决不肯收。有时,三个女儿来找妈妈,孙老师就留她们一起吃饭。孙老师差不多又要到潘家镇中心校开会,就买些糕点糖果送到潘姑的家里去。一来二往,孙老师和这一家都有了感情。孙老师过了三十五年的枯燥生活,忽然生活在了女人堆里,渐渐产生了找个女人过的念头。不过他并没有想到潘姑,因为潘姑比孙老师小二十八岁,比孙老师的孩子还小七岁。孙老师只把潘姑当学生看待。要过年的候,潘姑家里杀过年猪,只请了孙老师来帮忙。吃饭的时候,潘姑说:“孙老师,我们成为一家人,你说好不好?”孙老师并没有仔细听,随口答道:“好,好好,你说什么?”孙老师答了话才反应过来。潘姑脸不红,筋不涨地睁着眼看着孙老师说:“我们一家过。”孙老师惶恐的答道:“我都满了六十了。”潘姑说:“我可不嫌你老,只要你不嫌我孩子多。”“你才三十二岁,完全可以找一个比我年轻能干的。”“孙老师,我就要嫁给你。”“那你图个什么?”“图你是老师,好教我的三个女儿,还图你有钱,这三个女儿才能够读点书。”孙老师又考虑了三天。于是两人去扯了结婚证。

他们并没有请客,孙老师就从学校搬到了潘姑家,于是成了一家人。孙老师身体好,就和潘姑山上田里的忙,家里还喂了猪羊。草房里从此传出了歌声笑声。

结婚一年半,潘姑就生下了一个胖小子,取名运生。一家人正过得有滋有味,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孙老师生了外痔,医生给他开了些高锰酸钾,让他经常洗洗,孙老师却不知道哪条脑神经短了路,竟然把这些药用水调湿,全部的敷在了肛门处,还用布包起,很快肛门腐烂,迅速转成肠癌。潘姑背着才六个月的运生,四处求医,jīng心照料。孙老师从肛门往里化脓,潘姑只得把床zhōngyāng砍出一个窟窿,床下放一个盆子,接着不断淋淋漓漓流下的脓血,那股恶臭,半里路外都能叫人呕吐。潘姑不管多么臭,照样给他喂饭喂药。拖了半年,孙老师瘦得只剩了一张皮。临死前,孙老师拉着潘姑的手说:“我们的,缘份,尽了,我没有福气,消受不起,这孩子,才半岁,全,交给你了。”说完就闭上了眼睛。潘姑还呆呆的握着孙老师的手,直到完全冰冷,这才安排后事。

过了不到两年半的欢乐生活,潘姑安葬了第二个丈夫,又多了一个吃饭的孩子。她觉得这真像是一场梦。不过有两点是实在的,就是万德全的坟旁边,又多了孙老师的新坟,运生每月有十八元的抚恤金,一直可领到18岁。

潘姑正逢土地下放时,五口之家,有了五份土地。这可难坏了她。怎么办?一天吃过晚饭潘姑抱着一岁多点的运生,把三个女儿叫拢。潘姑说:“你们都听我说,我们家的田地一共有七亩,三亩田,四亩地。从明天开始,老大和我上山,老二负责烧锅煮饭喂猪,老三就负责领运生弟弟。没有办法,你们三姊妹只有农闲读书,农忙就劳动。”这三个女儿,大女儿叫凤仙,不到十二岁,二女儿凤鸣,九岁多,三女儿凤英,下个月才满七岁。三姊妹样儿长得和妈妈一模一样,脸儿圆圆的、红红的,眼耳口鼻都长得小,但眼睛很亮,给人的感觉,像一颗石榴上镶着两颗珍珠。而运生儿,和三姊妹一点也不像,只有孙老师的特点:方方正正的脸,浓眉大眼,鼻子右侧还有一颗红痣。

大女儿凤仙说:“老师不会同意农忙就不去上课的。”潘姑说:“我去给老师说。”

这一家人就这样运行起来。农闲时,三个孩子都去上学,潘姑就一个人背着孩子挑水煮饭,喂猪找柴。

第二个男人死后的农忙季节到了。潘姑到学校先找了校长,她给校长诉说家里的苦楚,说着说着,就声泪俱下了。校长是新调来的,姓肖,也是女的,有四十来岁。也听得掉下了眼泪。肖校长说:“这样吧,学生也要参加劳动,我发动大一点的学生来给你割麦子,我们全校八个老师,来给你插秧。”潘姑听到这里,跪到地下就叩头。肖校长连忙扶住说:“大嫂,不要这样!”潘姑说:“我是替我的三个女儿和儿子感谢肖校长。我知道,像我那样安排,孩子这书是没法读的。”

肖校长真的兑现了承诺。潘姑家的七亩地,种和收都靠学校师生。村民看见老师来帮忙,也有几个强劳力主动来帮忙的。这使得潘姑这样组成的五口之家,也能正常生活。

到了一九八一年五月,运生已经三岁了。一天下午,三个姐姐都上学去了,运生坐在小板凳上和妈妈一同剥蚕豆。一个大筲箕放在地下,潘姑边剥蚕豆边和运生说:“我们剥一大筲箕,给校长老师送去,让他们尝尝新。”运生说:“我喂女圭女圭。”说着便跑进屋,抱出一个小洋女圭女圭。潘姑说:“不要弄脏了,这还是肖校长阿姨送的哩。”运生说:“我晓得。”运生于是坐在小凳上,把小洋女圭女圭抱在怀里,从筲箕里拈起一颗蚕豆放在洋女圭女圭的嘴里说:“小妹妹,快吃快吃。”“你怎么不吃呢?不会吃,看我吃,你看着。”潘姑笑着说:“小傻瓜儿,洋女圭女圭不能吃东西。”运生说:“能吃能吃。”潘姑正要给运生儿解释,只听“轰”的一声,运生仰面倒在了地下。潘姑说:“你怎么坐的!”运生却没有回答。潘姑俯子一看,只见运生两眼翻白,四只颤抖。怎么了?中邪了?她忽然记起了孙老师经常给她说的,世界上根本没有鬼神,孩子有病就找医生。于是抱起运生就往医院里跑。

潘姑的家离潘家镇乡医院只有一里多路,潘姑抱着运生,一口气就跑拢了医院门口,她大声哭喊着:“李医生,救救我的孩子!”潘姑的声音又大又响又凄厉,惊动了医院仅有的五个医生。他们走出来,一同会诊。年纪最大的李医生说:“气管里有异物,比较深,我们医院无能为力,赶紧送五通医院吧。”这时的运生,差不多又四直颤动,眼睛翻白,一会儿又缓过气来。李医生说:“卡在气管里的异物,幸喜不是圆的,气管没有全堵住,不然,早就完了。这样,廖红娟,带氧气瓶,送到五通医院。快走!”乡医院没有救护车,廖医生提着输氧袋,给运生安好输氧管,和潘姑并排同步行走。这里只有小公路,只有货车来往,并没有客车。潘姑就和廖红娟在公路上拦货车。她们站在公路中间,拦住了一辆解放牌。司机探出头来问:“怎么回事?”“救救我的孩子,这是孙老师的儿子,才半岁他爹就死了,我不能对不起孙老师呀?”“是孙老师的孩子?上,我是孙老师的学生。”司机打开了车门,潘姑坐在挨司机的位置上,廖医生挤坐在潘姑的右边。等大家坐好后,车子风驰电掣地跑起来。

潘姑说:“谢谢你了,师傅,贵姓?”“免贵,姓吴,叫吴诚忠。”“吴师傅,我走得慌,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带,等孩子长大了,一定来报答师傅的救命大恩。”吴师傅说:“人,谁没有个三灾八难的,能帮上忙也是缘分。”廖红娟说:“吴师傅这思想境界还不低哩。”吴师傅说:“你这不也是在帮忙吗?”

运生还是差不多又颤抖,但脸sè没有那么煞白了。廖医生问:“这孩子是在吃什么?”潘姑说:“我们在剥蚕豆,可能是被生蚕豆堵住了。”廖医生说:“难怪会这样间隙xìng的抽搐,蚕豆和气管壁之间还有点空隙。”

两个钟头开到了五通桥区医院,三个人下车来,跑进医院大门就高喊着:“快救救孩子!”这时已经下午六点钟了,医生们正在下班。潘姑响亮凄厉的喊声,使走到门口的三位医生向他们走了过来。一个大个子医生问明了情况,又仔细看了看运生后说:“在我们这里,只有开刀,这是很危险的。只有赶快送到省医院,他们有不用开刀的技术和设备。”潘姑一听,抱着孩子哀求道:“老师,救救这个孩子吧,他是孙老师的儿子,孩子半岁时,孙老师就丢下三个不满十二岁的女儿,和这个孩子走了,这个儿子可是他的心肝啦,一定要救活他呀!用我的命来换他的命吧!”潘姑抱着孩子,“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下。那位医生愣了,慌忙说:“起来,我去找院长看看。”

潘姑怀抱孩子,跪在地下不肯起来。廖医生提着输氧袋,亦步亦趋地跟着潘姑转。

只过了十分钟,五通桥区医院的救护车开到了门口,那位大个子医生开门出来说:“上车吧,王师傅找得到省医院,孩子会有救的。”

潘姑又叩了三个头说:“感谢好人们啦,你们都会长命百岁的!”

潘姑抱着孩子,廖医生拿着氧气袋,上了车。救护车又风驰电掣地奔驰起来。吴师傅目送救护车远去,才开着自己的解放牌走了。

到省医院,已经深夜十二点了。潘姑对王师傅说:“王师傅,我只有祝你万寿无疆了。”师傅说:“什么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的**,都死了,还是孩子能平安就好。”

廖医生先下车,等潘姑下车后,又转到潘姑的右边,和她一同进了省医院的大门。她们找到了急诊室,还没有等廖医生开口,潘姑就“咚”的一声跪在了值班的中年女医生面前:“老师,救救我的孩子!这是孙老师的儿子,才半岁孙老师就死了,我一分钱都没有,一路上都是好心人护送我来的。”那医生说:“起来吧,这孩子有什么问题?”廖医生说:“被生蚕豆堵住了气管。”值班医生立即打了电话,只二十分钟,在医生的指引下,潘姑就抱着运生进了手术室,一个年轻医生,搬过一个带导管的器械。那医生示意潘姑把孩子平放在案床上,然后经过一番检查,把导管深插在运生的嘴里,只见他一按仪器,把导管轻轻扯出,管子头上吸着一颗白sè的蚕豆,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潘姑一下裁倒在地,不省人事。

等潘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次rì上午九点了。运生站在床边直喊:“妈妈,妈妈。”潘姑正想翻身爬起,被一个护士用手按住了:“不要动,在输液哩,你是太累太饿了。”潘姑想起了昨天的经历,抚着运生的头,泪水像泉水般涌出。她泣不成声的说:“感谢好人们啦,救了我们娘母俩的命!”

一会儿来了七八个医生护士,其中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医生说:“大嫂,廖医生把你的情况给我们讲了,你很不容易,我们医院决定,不收你的一切费用,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你收下。”说着,她把一个用过的信封递在了潘姑的手里。潘姑说:“我不能收,你们免了我的一切费用,我就感激不尽了,怎么还能收你们的钱呢?”廖医生这时也进来了,说:“潘姑,你就收下吧。这是四川省医院领导和医生护士的一片心意呀。”潘姑哽咽着说:“我潘姑,这一辈子是还不起你们的恩情了,只有下辈子变牛变马来还。”

潘姑和廖医生第三天就回到了潘家镇。潘姑没有有带一分钱到五通到成都抢救孩子的事,很快传遍了周围的山村。一天,一个四十来岁的壮年到了潘姑的家里。那人长得像牯牛般壮实。个子不很高,但一脸的憨厚。他对潘姑说:“我听到了你分文没有上成都抢救孩子的事,很感动,你心肠好,能干。那么多人帮了你,我也想来帮你把孩子带大,让他们都能读书。”潘姑说:“哪里是我能干,全靠好心人帮助。你是想来我这里上门?”“就是这个意思。”“可是,我,嫁过两个男人,又这么穷,你这又是为什么?”“我刚才都讲了,也想帮帮你。”“这可不是一般的帮忙。”“我知道,这是一辈子。”“那你先在我家里当一个星期的客人再说,因为我不了解你。你还没有介绍,家住哪里,姓甚名谁。”“我也忘了,家住八里坪,名叫赵志诚。我家是地主出身,没有人肯跟我,三十九岁了,还是光棍。不过,我很勤快,泥木石工都会,我还存得有点钱,能把这四个孩子拉扯大的。”

赵志诚在这一家住了一个星期,第八天就上街去扯了结婚证。赵志诚说的话一点不假,人很能干,又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孩子们由于他的帮助,都上学读了书。

后来潘姑的三个女儿都考上了大学,一个当医生,一个当英语教师,一个当律师,运生大学毕业考上了公务员,在一个县的组织部工作。

潘姑现在已经五十六岁了,看上去比前几年还年轻。每到清明节和过年,一家人都要到万德全和孙老师的坟前去祭奠,潘姑每到这时都要哭得泪人儿似的。

很多男人都说,讨着潘姑这样的婆娘,死了都值得。

4、以心换心

星期一,太阳快要升起来了,陈霞才懒懒地起了床,吃过饭,空着手,没jīng打采地向学校走。她边走边想,可怕的大火,把书包、书和文具全都烧成了灰,还有勾画在书上的重点。昨天程老师来家访,叫我一定要到校上课,书,老师想办法。可是,老师会有什么办法呢?还不是只有叫我看小芹的。陈霞才走到校门口,就听见程老师在大声读课文:“快坐好,小弗郎士,我们就开始上课,不等你了。”陈霞知道已经上课了,下意识地拔腿就往教室跑。

陈霞跑到教室门口,又想起自己没有了书包和课本,就又懊丧地止住了脚,不往教室里走了。

“陈霞,进来吧!”不时又扶扶眼镜向教室外张望的程老师,早看见了陈霞,便停下课,大声喊起来。

程老师的喊声一出口,全班四十九个脑袋像被一根绳子拴着的木偶,被猛地一扯,“呼”的一声,全扭向了左边的窗外。四十九双眼睛都在向她说:“进来吧,陈霞!”

陈霞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她迟疑地低着头,向自己的座位走去。当她看见自己的课桌旁挂着一个紫红的书包,书包上还绣着一对黄毛小鹅;而桌子上放着文具盒,盒子壳上是红rì映碧海的鲜艳图画,还有一本语文书,翻开着,正是《最后一课》的课文。陈霞站在桌子旁迟疑了,不敢坐下去,他猜测这可能是另外一个同学的。

程老师说:“陈霞,坐下吧,那些,都是你的。”

陈霞坐下了,她见书上还勾画着重点词语,墨迹未干,显然是小芹的笔迹。她感激地看了小芹一眼。小芹赶忙回过头去。陈霞习惯地打开文具盒,取出钢笔,拧开笔筒,记起笔记来了。

下了课,陈霞才想起,哪来的文具盒,哪来的钢笔?她再打开文具盒看,里面有三角板,圆规、量角器,而且铅笔削得溜尖,橡皮擦香气扑鼻,竟还有自己平时爱玩的一颗红sè有机玻璃扣子。她又取下书包看里面,八本书,十三个本子,一本不少。作业本上,每本都写着“九九级二班陈霞”;字,秀气匀称,显然是程老师的手笔。大火无情地毁灭了的,又在老师美好的心灵里重生了出来。陈霞眼睛里聚满了泪水,泪水颤抖着,变成晶莹的泪珠,热乎乎的在脸上滚动。

端午节的早饭后,老师们见校园里绿树如烟,娇花似锦,同学们白衣红裙,像一团团彩云向学校涌来,都笑盈盈地走向办公室。他们看见每个老师的办公桌上都放着两个粽子,青青的粽叶,尖尖的棱角,如碧玉般温润,散发着清香。粽子下,还压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有10个小字:被老师的爱救活了的心。

“这是陈霞写的。”班主任兼语文教师程老师说。

“陈霞?她的家遭遇火灾才几个月!”

“这么多粽子!”

“这怎么行!”

教师们七嘴八舌地嚷起来了。

“我有办法。”地理老师擦着灰白的鬓发慢慢说。

陈霞放学回家,做家庭作业时,打开书包,看见里面有一个纸包,只有二指宽,一颗瓜子那么厚,却折叠得有楞有角。她好奇地打开一看,里面竟然包着100元钱;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有四个小字:“以心换心”,写得又整齐又秀丽。陈霞久久地端详着这四个字,只觉得满屋子都是明媚的chūn光,自己仿佛是置身在大花园里。

5、打豹英雄

1952年十月间,云南省永德县某村民兵排长陶某,到乡里开会回家,已是深夜。他右手拿着柏树皮火把摇晃着,一个人在山岭上慢慢的走。天上齿镰般细细的弯月亮和几颗星星,差不多又被飘移的云朵遮住。淡雾朦胧,山岭如影。而脚下完全是由山民的脚板踩出来的山道。细得就像一条长长的绳子,要靠胆量和熟悉才敢于在黑夜里下脚。

险峻的山路越来越平坦,陶某可更不敢放心走路,因为路已经伸进了原始大森林,林子里常有虎豹伤人。这座森林,他可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哪里是大溪涧,哪里有大溶洞,哪里曾经被老熊抓伤过人,哪里曾经被老虎咬走过小孩,他都一清二楚。甚至每一棵树下,每一个巨壑边,他都能讲出一个故事来。

走过一片山核桃林,他记起了赵阿婆的“奇遇”。赵阿婆一个人弯着腰把山核桃一个一个地拾起,扔进背后的筐里,她不必看竹筐的位置,只凭“嗒嗒”的声音,就知道核桃进了筐。她扔了两个却没有听见声音,似乎有一只热烘烘的手在接着,身后响起了咬碎核桃的声音。她慢慢回头一看,一头一人多高的大熊站在那里,正漫不经心的咬着核桃。赵阿婆吓坏了,但她没有慌,继续埋头拾核桃扔给大熊吃。她不敢回头看,因为人们都说熊最恨的是人的眼睛。它一看清了你的眼睛就非抓你不可。这才叫度秒如年哩,简直相当于死了一回的时间,赵阿婆扔出去的核桃又发出了响声。她又等了一会儿,才回过头去,见那大熊已经跳进溪涧里去了。

森林里很暗,陶某一边想着一边用力地挥动火把,好让它发出更加亮些的光来。到了石子坡头,陶某仍旧挥动火把埋头急走。陶某并不知道坡头路口正蹲着一只巨大的金钱豹,火把已经要触到豹子头了,他还一无所知。在静得只能听见脚下松针轻轻叹息的夜里,突然响起了霹雳似的一声吼叫,紧随着一阵狂风,陶某潜意识的低头俯身急向风来的方向一窜,那豹子已从头顶飞过,陶某就势一滚,过了石子坡,那豹子转身追来,腾身一扑,陶某又向旁边一闪。趁豹子扑出去十几米远回头不易的机会,陶某返身向石子坡头奔去。待那豹子转过身来时,陶某已经是居高临下了。

这些森林里,到处是农民的柴堆,摆得方方正正的,有一人把高,等干了以后好运回家去作柴烧。陶某顺手抓起柴堆上的一块粗柴,趁豹子再次跃起向他扑来时,向着坡下一闪一滚,跃起来,对准豹子的腰狠狠砸去,山里人都知道,豹子是“铜头铁背豆腐腰”,打豹子的腰胯最易奏效。谁知夜晚看不分明,那一下砸得石头直冒火花,把双臂震得发麻,他和豹子同时落地,都趴在斜坡上,豹子尾巴就在离他的头下不到一尺的地方。他也许是忙人无计,或者是急中生智,险处生勇,陶某站起身两手紧握豹尾、蹬着八字脚,身子往后倾斜,狠命的往坡下直拖。豹子害怕了,拼命的往坡上挣。陡滑的斜面,对陶某颇为有利,豹子不敢回头,只想向上挣月兑,被陶某一寸一寸的拖到了另一个柴堆旁,陶某双脚猛的一顿,趁豹子慌乱之际,左手死命抓住豹尾,腾出右手,抓起一块大柴,看准豹子的腰胯,奋力一击,豹子一声嚎叫瘫软了,陶某左手仍不敢放豹尾,腰胯上又是几柴,豹尾也软下来了,陶某左手松开豹尾,双手抡柴又是一顿暴打,看豹子不能动了,才觉得浑身酥软了,一步一停的的挨回家去,鸡已经叫了。第二天,他才叫起几个汉子把豹子抬回了村子。

因为这个林区常有虎豹伤人,陶某打豹的故事传到了县zhèngfǔ,县zhèngfǔ表扬了陶某,誉之为“打豹英雄”,还奖励了一支猎枪。

6、茅台酒

落户在珍佑大队的一个上海知青小组,四男三女,都勤劳能干,安排什么干什么,连掏粪坑,挖烂泥田的活路,他们都没有说过“不”字。可是,每年评优选干参军,他们都是马路上的电线杆――靠边儿站。年轻人有几个愿意老死田间的?他们想起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古训,于是写出十封信,向飞出去的金凤凰们讨教。谁知收到的前九封信,都是给他们打官腔,无非是“活学活用**著作”、“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党叫干啥就干啥”之类。最后收到的回信是断桥大队一个外号叫“长肚皮”的知青写的,他已经当上了民办教师。他在信里说:“想得到那些好处,不在于埋头苦干,而在于给公社的第一把手(切记,必须是第一把手)意思意思,他心头有了你这个人,拿个眼角挂着你,一有了机会,不就成了你的?这种‘意思’还必须与众不同,让他时刻不忘。”七个知青,这才如梦方醒:这才是唐僧取回的真经啊!他们商量了整整三个晚上,一直认为只有茅台酒,才堪当此重任,于是写信给自己的父母要钱。

终于,在一个chūn光明媚的下午,名闻世界的茅台酒摆到了七个知青住的茅草房下的饭桌子上。面对这个系着全组人命运的宝贝,七个人,这个模一模,那个嗅一嗅,喜得手舞足蹈。那诱人的酒香,竟把七个人都吸引来围着桌子团团坐定了。其中一个叫小胡子的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桌子上摆着世界名酒,我们为什么不先饱口福?”“对!对!对!”另外六个人都异口同声的附和。年轻人,再美的计划也敌不过头脑发热。不一会儿功夫,半瓶茅台酒就溜进了各人的肚子里。“别喝了!”一个长辫儿姑娘在一旁急得面红耳赤直顿脚:“茅台酒买来干什么的!”这一声断喝才把大家的理智和清醒给“喝”回来了。矮胖墩说:“这,该怎么办?”大家这才急得抓耳揉腮。

小胡子说:“加半瓶水。”长辫子姑娘说:“去打半斤老白干,和在里头。”矮胖墩说:“那种人,只配喝尿!”“对!尿!”年轻人的脑袋又都发起热来了。小胡子乘着酒兴拧着茅台酒瓶到两扇篱巴围成的厕所里,“嘘嘘嘘”的灌了个尿酒洋溢。然后由三个细心的姑娘照原样用蜡封好,选随机应变的小胡子、矮胖墩给公社书记送去。

这书记姓曾,长得又短又粗,走在路上活像一个大酒坛子在滑动。他和后来的贪官们比,简直几乎可以说是很廉洁的了。他只不过是喜欢占点小便宜,你送他一瓶酒,塞给一包烟,他能作主的事儿,就随手给你办了。这天在伙食团吃了午饭回家里来睡觉,她妻子说:“珍佑大队的知青,给你送了瓶茅台酒”“茅台酒?!”“来,在桌子上。”这位书记高兴得有些发楞。他的月工资,不过36元5角,做梦也没想过喝茅台酒。别的人送礼,也不过尖庄、彭山二曲之类。他两步跨到饭桌跟前,伸手死死捏住瓶颈,慢慢举到眼前,睁圆两个眼珠,狠狠地瞪着酒瓶;那草书的“茅台”二字,似龙飞凤舞。他凑到鼻子尖上,一个深呼吸,那酒香直透心脾。真是国宝啊!他把茅台酒放到桌子上,拿起桌子上的一张小纸,上面写着珍佑大队七个知青的名字。他手头正有九个当兵的名额和四个粮管员的名额。他又把茅台酒举到鼻尖子上嗅了嗅,然后放到了橱柜的最里面。混到公社书记这种职务的人,想问题都不是近在咫尺的。他想到了半年后公社党委的换届选举,说是选举,实际上不过是上头定谁就是谁。他给这瓶茅台酒想好了用武之地,只不过还得等一个好的时机。

珍佑大队的七个知青,在三个月内,都如愿以偿了。三个当兵,四个当粮管员。而那瓶掺尿茅台酒也到了月兑颖而出的时候。公社曾书记通过在县委当炊事员的外侄女的内线,知道县委常委正要议定各公社党委书记候选人名单。曾书记第二天鸡叫二道就起床,把茅台酒装在小手提包里,赶早班车到了县城,估计县委书记起床梳洗完毕的时候,便按响了门铃。县委书记开了门:“呵,曾酒坛儿,这么早来干个十三呀?”公社曾书记点头缩肚,一脸笑:“老书记rì理万机,迟了,可就打起灯笼火把没处找了。”“照黄鳝呀,打起灯笼火把?”他们说着笑话进了屋。曾书记从包里模出茅台酒说:“亲戚送来这瓶国宝,我哪有资格享这么大的福?想来想去,这个县只有您李老书记才消受得起,就麻着胆子,给你老人家送来了。”李书记一眼就看清了“茅台”二字“你有这么阔的亲戚?该不是有港澳台的关系吧?”“老书记还不了解我?入党提干时,不早就查过祖宗三代了。是一个汽车司机!书记这几天工作繁忙,我就不打搅了。”曾书记只字未提候选人的事便退了出去。李书记在后面说了声:“你小子,下不为例呀!”曾书记这回算是吃了定心丸了。在李老书记的词典里“下不为例”和“小事一桩,办了就是”是等义词;三个月之后,曾书记又以全票当选为这个公社的第三届书记了。

光yīn荏苒,时事多变,转眼就过了18年。当年因为个头太矮无缘当兵的矮胖墩,当了几年粮管员又回上海东碰西撞,成了一个商贸公司的总经理,他没有忘记他当知青时的那个贫困县,于是领起一个小组,来这个县洽谈农副产品的深加工问题。生意谈好了,县长要办招待。矮胖墩说:“你们县连教师的工资都发不起,可不吃你的公款招待。”那位县长说:“那就到我的家里,私人便饭招待。”吃饭时,来陪的有县长的父亲早已退休的李老书记,还有新任县人大曾主任。这是县长探知矮胖墩曾在珍佑村当知青,特地请来作陪的。老领导老部下见面的那个高兴劲儿就别提了。饭桌子上,县长的父亲李老书记今天格外高兴,一边是自己读过大学的县长儿子,一边是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干部,他见桌子上摆着全兴酒,就笑呵呵的说:“今天,我请你们喝国酒茅台。”他说着,便颤巍巍的从里屋提出了一瓶茅台酒。他坐好后说:“这还是18年前曾主任当公社书记的时候送的呢,就请曾主任来开瓶斟酒。”矮胖墩一见曾主任接在手里的这瓶茅台酒,先是觉得似曾相识,后来把曾主任、李老书记一看,顿时明白了一半,这就是他们在混乱年代的杰作。他蓦地站起来说:“这酒不能喝!”李老书记满认为矮胖墩是在谦让,说:“该你喝,后生可畏呀!”矮胖墩不好解释,伸手一把夺过茅台酒说:“保存了18年,太珍贵了!”曾主任这才恍然大悟说:“这还是珍佑大队的七个知青送的呢!”李老书记颇纳闷,当年他不是说是汽车司机送的?矮胖墩说:“还是我和小胡子亲自送的哩!这瓶茅台酒就送我作纪念好了,就喝全兴吧!”除矮胖墩外,全桌人都有些愕然,但看见这位总经理公然把茅台酒塞进了自己的小提包和不容商榷的神情,都莫名其妙的大笑起来:“就喝全兴,全都万事兴!”

事后,老书记很想不通,说:“曾酒坛儿,看不出来,还会撒谎!那个知青小子,让大家尝尝不是更好!”

7、处女毒

五通知青柳茜,长得发如漆染,目似珠镶,嘴唇宛若桃花怒放,牙齿好比雪莲初开。肤sè白里透红,身材高而丰满。更加上举止轻盈如仙鹤,歌声宛转如黄莺,而且对人和蔼,言语亲切,虽然生活清苦,却终rì笑声琅琅。全大队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柳姑娘这个知青点一共有九个知青,那8个,先后都招兵、招工、招干,月兑了“农袍”,远走高飞了。而柳茜却像石头上长的松树,半步也挪动不了,心头渐感气闷。

柳茜最知心的朋友要数赤脚医生刘二姑了,她本是医科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因为“右派言论”,被押回生产队改造。刘二姑名叫刘霞飞,本来就正直淳朴,干哪行,爱哪行,通哪行,心眼儿好,人又聪明,点子又多,群众说:“这样的人打成右派,真是瞎了他妈的眼睛。”因此回乡不久,就得到了“改造得好”的美誉,后来,当了大队赤脚医生。刘二姑安慰她说:“你读了两年高中,听见过‘廉颇易老,李广难封,红颜薄命’的说法没有?一个人只能占一样,谁叫你长得这么漂亮?怕是有人舍不得你走哩。”柳茜知道这是玩笑话,就笑道:“新社会,谁信你这些老调子!”

柳姑娘人虽漂亮,胆儿却非常小,自从知青点只剩了他一个孤家寡人之后,她就天擦黑关门,太阳出来才离屋,门窗都钉得死死的。有一天晚上,她被一阵怪声惊醒了,是有人在撬窗子!她吓得喊不出声,缩成一团,把被子扯来紧紧蒙住头。“嚓嚓嚓”,响声一阵紧似一阵,人可是怕到极点就能生勇的,柳茜正准备起床抓把菜刀来抵抗,正好赤脚医生由他的丈夫陪着,夜诊归来经过这里,他们看见了情况,大吼了几声:“哪个!”“哪个!”那人撒腿就跑,没入了包谷林中。

刘二姑喊道:“柳茜,你醒了吗?”柳茜喘着气回答:“吓死我了!”刘二姑把丈夫打发回去了,叫柳茜打开门,自己去陪她睡。刘二姑问明了情况后说:“打,你没有力气;搬,也不好找房子。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我回去认真想想,说不定还能搞出一个发明哩。”

第二天下午,刘二姑就给了柳姑娘一个自制装置,像一朵喇叭花,教会了她怎么使用。离开的时候,刘二姑说:“我不可能晚晚上来陪你睡,你照着我说的做,胆子要大,包你没事。柳茜的独人知青点安静了一个月。一天的半夜过后,又有人撬窗子了。柳茜醒了,做好了准备,装着没听见。等那人翻窗、进屋、上床。柳茜虽然有恃,但也不能无恐,他感觉到这人蒙着面,正当那个喘着气自以为美梦成真的时候,突然一声惨叫,滚下床来,申吟着一溜烟的开门跑了。柳茜马上取出装置,起床,点亮灯,关好门,钉好窗,到床上一看,席子上地下,红血点点,她马上用湿纸擦干净了,已经睡意全无了,把刘二姑送的宝贝洗净放好,一个人守着灯,坐到天明。

柳茜下了一碗面吃,然后匆匆到了赤脚医生家。刘二姑问了情况后说:“正如你分析的,就是民兵连长。他已经来过我这里了,那些针上,我是加了毒的,那东西肿得又红又亮,他来找我,说是无名肿毒,我告诉他,你这很可能是中了处女毒,一万个青年女子中,三四个有,男人中了处女毒,少则半月,多则一月,全身红肿流脓而死。——这些话当然只能骗他这样的文盲。我说:‘你得给我说实话。不然我医不了’。那人吓得跪在地下直叩头。我又说:‘你说实话,我负责给你医,给你保密。’他全说了。我才给他上了药。我说:‘头一次还有药医,第二次就只有先买好棺材了。’他说:‘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少说也要半年才能复原。”说到这里,刘二姑顿了顿,又问:“要不要去公社揭发他?”柳茜说:“现在到处都乌天黑地的,告了怕没有用,我还不好做人。”

刘二姑说:“我也这样想,你在民兵连长面前千万不要露馅,从古以来当官的,狼心狗肺的不少,为了保住自己,杀人灭口的事多着哩。”柳姑娘说:“他是蒙着面的,我一点都没有动,他还以为我睡着了呢。”

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人sāo扰柳姑娘了,粉碎“四人帮”以后,柳茜考上了医科大学,后来又读了研究生,现在已是妇科专家了。至于刘二姑的那种自制装置,结构如何,用的什么材料,笔者也没有机会看到,无法悬想,只得由有兴趣的读者自己去驰骋想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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