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钟无双看呆了去。
她望着头戴玉冠,金丝勒额,一袭紫袍的司马宣,眼前竟是一恍惚。
恍惚中,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是梦,他不过是她梦中的那个远古的雕像,而她,还是那个甫出校门,雄心万丈地在职场上厮杀拼搏的社会新人。
他与她之间,那翻滚的河流,不仅仅是时间长河?还有那比银河还要遥远飘渺的时空长流?
钟无双一动不动地站在大殿门口,便这么怔怔地望着司马宣骁。
也不知过了多久,扬头哈哈大笑的司马宣目光一转,瞟到了她。
他含着笑,深如子夜的双眸温柔地望着她。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到她的身,到她的足,细细地打量了一遍。渐渐的,他的笑容越来越浓,表情也越来越满意癔。
司马宣扬起手,朝着钟无双挥了挥,磁性的声音清远地飘来,“夫人,何不上前?”
他的声音,似飘过浩荡的星空,钻入她的耳膜中。
钟无双一凛,突然清醒过来。
她眨了眨眼,转头朝左右望了望,对上真实得不似是梦的众人,稍一失神,便曼步向众人走去。
这时的她,目光中还有着飘忽。
她定定地望着司马宣。
可是,她的眼神是那么的遥远,仿佛看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虚空。
司马宣对上她这样的眼神,嘴角的笑容渐渐收去,他眉头微皱,如夜空一样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她。
在司马宣沉沉的盯视中,钟无双向他微微一福,便轻步走到他右侧身后的榻几上坐好。
直到钟无双跪坐好了,司马宣还是紧紧地盯着她的眉眼,她的脸。
此刻的钟无双很平静,平静中有着恍惚迷离,她看向他的目光,显得极为遥远,这让司马宣的心中,很是不悦。
因此,他在盯了钟无双几眼后,沉声命令道:“上前!”
钟无双一怔。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两个侍婢已经走到她身边,一人扶着她,另一人把她的榻,移到了司马宣的身侧。
当钟无双重新坐下时,她的手臂,已与他的手臂相触。
司马宣满意地一笑,缓缓转过头去。
他嘴角微扬,从几上端起一樽酒,慢慢地抿了一口。
殿中的近臣见了不由面面相觑,一时间,众人面上的表情俱是惊讶。只有具公站了起来,他也不说话,仅是冲着司马宣叉手一礼后,便大步离去。
具公这一走,邪、盿、疍三公与这些近臣,也纷纷告辞离去。
这些都是聪明人,他们一眼便明白了司马宣的意图。只是为人臣者,不管他们同不同意司马宣的决定,都不会在这种时候说什么的。
毕竟,上位者的威信,是绝对不容下位者去挑衅的。
但是这些人的反应,已经足以说明他们在对立钟无双为后这件事上,是持有不赞同的观点的。
钟无双望着霎那间便退得干干净净的众人,那原本绷得紧紧的心,突然变得轻松起来。不,确切地说,是有点雀跃。
这样的钟无双,让司马宣见了,那心头便无名火起。
他低着头,冷冷地盯着她。渐渐的,他的薄唇缓缓抿成一线,他的浓眉深深锁起。
半晌半晌,司马宣的声音沉沉传来,“众臣不欲我立你为后,无双很开心很快活。”
钟无双一惊,立时垂目掩去眼中的欢喜,忙正色申明道:“没有!”
司马宣听到她的回答,冷冷一笑,“既然觉着开心,你便多快活一下罢。一旦受封,你便再没有这快活的时候了不是!”
这厮话里嘲讽的意味太浓,钟无双知道,自己的所思所想,是一丁点都逃不过司马宣这妖孽的一双毒眼,当下讪讪劝道:“像室公主那样天子之国的公主,尚屈尊纡贵地甘愿成为皇上的夫人,我钟无双何德何能,何以可担国母之责。既然群臣亦觉得皇上这般想法有欠妥当,这立无双为后之事,皇上还是就此作罢吧。”
“朕既然许了你的,自然便能办到。”
司马宣冷哼道:“钟无双,你别以为只要不为我司马宣之后,终将有一日我会厌你弃你,放你归隐徽山。若有如此想法,我劝你还是早日死心了罢。于你,我今生今世,是不会放手的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仅目中尽是冷意,便是说出来的话,也句句俱跟下冰雹似的。
钟无双扁了扁嘴,颇为无奈地应道:“我知。”
一看到钟无双这有气无力的表情,司马宣的眼神更冷了,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盯着她。
直过了好一会,他才推几而起,踏着重重的怒气自顾走了。
钟无双依然跪坐在地上,她转过头,静静地望着司马宣拂袖而去的方向,慢慢站起身来,也缓缓朝殿外走去。
她的心情,一改重返王宫的压抑,变得松驰下来。
在她看来,只要宗室跟朝臣坚决反对,那么司马宣便完全没有可能将自己立为皇后。因为,她实在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利害之处,让司马宣足以去说服众人接受她。
这么一想,钟无双便真正放下心来。
其实,对于司马宣,钟无双的内心也很矛盾。
以前,她虽然知道他有无数的女人,可是她没想过要去计较。因为,她知道他们不会长久,她也压根便没有指望过他们能长久。
现在,虽然她怀了司马宣的孩子,对他动了心,动了情,然而那份感情,却还在她的掌控之中。
毕竟她是来自现代的钟无双,在她的认知中,爱情的世界里,容不得太多的内人外人。即便是在这异世,不与别的女人一起共享夫君,也是她不容逾越的底线。
因此,她宁可孤单一世,飘零一生,也不能容忍去跟众多的女人分享一个丈夫这等荒谬之事!
来自现代的钟无双,她的自尊,永远比爱情更为紧要。
入夜了。
司马宣一个人跪坐在书房中,一口一口地抿着酒水。
他的腰背依然挺得笔直,不过那紧皱的眉锋,还有那下拉的唇角,在这般宽阔的大殿中,却显出一种孤单来。
具公一进来,便看到了这样的司马宣。他大摇大摆地走到他对面的塌几,一坐下后,拿下几上的酒樽,便大大地抿了一口。
具公喝酒的时候,“咕咕”的吞咽声很响。他一连喝光了数樽酒,都没有看到司马宣开口。
最终具公忍不住了,他抬头细细地打量了一眼表情沉郁的司马宣,率先开口道:“今日妇人之事,皇上有欠妥当之处!”
司马宣闻言,手中的酒樽晃了晃,低低地反问具公道:“难道妇人之才,不足以担当国母之职?”
具公定定地打量着他,提醒道:“妇人之才虽然堪当国母,可是,莫非皇上忘了,盿公已经代皇上向燕皇求娶卓丽公主为后之事了么?这两国联姻之事已成定局,岂可说改便改?”
司马宣一怔,抬头来看向具公。他似乎现在才想起来,自己竟然还答应过娶卓丽公主为后这回事。
具公皱着眉头,他认真地看着司马宣,极为严肃地说道:“妇人已是你的妇人,便是不立她为后,她也跑不掉了。难道皇上要因为一个后宫之妇,而与燕国为敌么?”
他这话中,满满除了疑惑,还有些不解。
司马宣闻言,仰头把樽中酒一饮而尽,无比气苦地说道:“妇人早有离意,这次虽然将她带了回来,然而妇人心中并不情愿。”
说到苦闷之处,他将酒樽重重放于几上。
半晌,就在具公准备劝说之时,司马宣又道:“妇人对我有情,只是所思所想,太过荒谬,她想要独霸我的后苑。”
“独霸后苑?!”
具公直盯了司马宣好久,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那妇人难道不知,宗庙鬼神,需要子嗣祭祀?”
“她知。”
具公听到司马宣的回答,冷冷笑道:“她可知,这世间丈夫,世间权贵,娶妻纳妾,收养侍婢,除男女之欢外,传承血脉方是天职?”
“她知。”
具公红着脸,直着脖子又问:“她可知,这自古至今,开天辟地以来,权贵公子,商贾走卒,略有财力,便妻妾成群?”
“她知。”
具公悖然大怒,“既然她什么都知道,为何还要求皇上这堂堂一方诸侯为她不娶他妇?说出此等荒谬之言?莫不成她颠狂了不成!”
相较于具公的大急大怒,司马宣倒是显得平静了许多。
他静静地抬眸看着具公,用无比平和的语气,却又极为无奈地说道:“妇人虽有所求,但是,却不强求。”
“这是何意?”
这下,轮到具公不解了。
在具公探究的盯视中,司马宣再次举樽一饮而尽,良久,方喃喃说道:“妇人曾说,若不能独霸后苑,便宁为外室。”
说到这里,他嘲讽地勾唇一笑,“她竟然不屑于本王的皇后之位,她自求为外室!一个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外室!不仅她的名份不要,便是她肚月复里的孩子,也不要我给予的名份了!呵,呵呵……”
司马宣于连连冷笑声中,重重地由齿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崩道:“我堂堂北王,竟然要由着自己心悦的妇人,当个外室!”
具公愕然了!
他那因为惊讶而大张的嘴,半天,半天,都没有合上。
直过了半晌,他抄起几上的酒壶,一仰脖子朝嘴里灌去。
直“咕咕咕”地将一壶酒饮了个见底,具公才一扔酒壶喃喃说到:“咄,想不到我活了大把年岁,只见过使尽心机,耍尽手断要争皇后之位的妇人。自求当个外室之事,老夫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过。这妇人,当真是个异类。”
说到这里,具公突然睁大双眼瞪向司马宣,“难道,皇上坚持要许她后位,便是怕她日后趁你不备跑了?”
司马宣的心意,具公也只是猜对了一半。
一则是司马宣真心惧怕再次失去钟无双,二则,在司马宣的心里,世上的妇人皆木然无味,心高气傲的他,直觉得,当世之中,也只有钟无双才足以与之相配,足以站在他的身旁同受万民敬仰。
司马宣把酒樽重重地朝几上一放,朗声喝问道:“公以为,当世之中,比钟无双尚要出众的妇人,可有?”
具公拧着眉想了一会,方缓缓说道:“钟无双这妇人,宜商善农,通晓兵法,知治世之策,即重情义,又会阴谋之道。这样的妇人,若能使之心悦诚服付出所有,可谓宜家宜室。这样的妇人,就老夫所知,世上再无其二!”
“这样的妇人,比起有国士之才的丈夫,如何?”
司马宣又问。
具公想了又想,仍然只得摇头:“当世之中,有国士之才的丈夫,众口铄金者众多,但是真正建有功业的却没有几个。便是有那么几个,比起用两千铁甲骑士胡城破敌,在宗国以三策治国闻名于天下,在边城首创史无前例之农具的钟无双面前,实在是不及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