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3-03-25
第三十五章先秦古简
曾守山带回的山字营已做好了第二天开拔的准备。
这一天晚上,陈敬斋、宁有文在衙门准备了些酒菜给曾守山送行。尽管永州现在不差钱,但曾守山还是拒绝了到大酒楼吃饭的提议,能省则省。
酒过三巡,曾守山端起一杯酒,敬了陈、宁二人:“永州就交给两位了。”
陈敬斋和宁有文起身回敬,陈敬斋道:“大人放心,某谨遵谕令。”
曾守山叮嘱道:“最要紧的是……”
陈敬斋和宁有文同声道:“稳。”
三人相望一眼哈哈大笑起来。胡鲁在旁边吃边帮忙倒酒,坐看曾守山他们三人三影,举杯相向,豪情壮志尽在杯酒中,她看在眼里,乐在心里。
永州新政的纲要和大致步骤已制定出来,此纲要一出,王伯安久视良久,喟然而叹“庶几近道矣!”陈敬斋和宁有文更被深深吸引,尽管他们每一个人都是纲要制定的参与者,但看到众人齐心协力、呕心沥血之成果出炉,他们似乎不敢相信他们构建竟然如此梦幻的东西。而曾守山最担心的是新政一旦开始,牵一发而动全身,陈敬斋他们忍不住加紧推进新政步伐。所以除了让楠山楚园中的王伯安把握节奏之外,又对陈、宁二人多次叮嘱,新政一句话“求稳再求变”。
宁有文单独敬了曾守山一杯酒,道:“这个纲要你曾大人才是真正的灵魂,我们只是在细节方面加以修饰。以前我老是想让自己日子过好一点,能在官场上站稳,但我同时也一直想,怎么样才能让做官变得真正有意义,不用昧着良心。”
曾守山和陈敬斋饶有兴趣听着宁有文的下文。酒到微醺,正是动容处。
宁有文饮尽一杯酒道:“我曾和一位荣退回乡的大人喝酒,喝到后来,他跟说了一段话:良心是我心里一个三角形的东西。我没有做坏事,它便静静不动;如果我干了坏事,它便转动起来,每个角都把我刺痛;如果我一直干坏事,每一个角都磨平了,也就不觉得痛了。”
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又道:“那位老大人说的是醉话,但我当时一下就清醒了。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很有道理,但后来,每当夜深人静睡不着的时候,我发现三角形还是没有被磨平。”
曾守山和陈敬斋亦是动容,端起杯来道:“宁兄,我敬你!”
宁有文喝酒很快,也很爽快,看起来酒量不亚于曾守山。喝了一杯酒,又道:“这一次我跟着你到了永州,我很庆幸自己跟对了。因为我找到了做官的真正意义,那就是让百姓民众活得更好。当我把这一点作为我的信条时,我发现自己获得了新生。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陈敬斋执壶注酒,哈哈大笑:“宁老弟,大彻大悟,可喜可贺。”
宁有文也大笑。
陈敬斋道:“此次新政纲要,我每看一遍,皆有收获。现在我每天早起都读一遍新政纲要,当做日常功课了。”
曾守山笑道:“哪有这么夸张?”
陈敬斋道:“丝毫不夸张,光是第一条:虽干吏卑微,皆课令习读,同归于官途。我越想越发觉其中妙处,这种感觉真如饮甘泉啊。”
曾守山笑指陈敬斋,道:“敬斋兄太会说话了。”
三人饮了大约大半个时辰,之后便不再相互劝酒。当前时期,大家都忙得不亦乐乎,稍微喝点倒也能调节紧张的工作节奏,但喝多了会影响第二天的工作。不但曾守山,陈敬斋和宁有文二人也很有节制。
临结束时,陈敬斋和宁有文恳请曾守山留在永州亲自主持新政。
曾守山再一次遇到这样的建议,他不由地陷入沉默。永州事务并不能像预想中那样熨帖,虽然现在各项事情正有条不紊的展开,但隐藏的矛盾也露出了苗头。永州地方本土的乡绅富商势力,曾邦泉的嫡系,武昌方面的指令,王门学人等等不一定能和平共处,南山脚下付十钱的态度已经给曾守山提了一个醒。这些势力都是围绕曾守山为中心,因缘际会汇聚于永州这个地方,如果曾守山不在永州坐镇,也许隐藏的矛盾会逐次扩大。
沉思良久,曾守山最后还是拒绝了,毅然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新政最需安定的环境,但现在匪军未除,新患又起。家国且不保,哪有新政生存的机会?等形势稳定,我自然会回来。”
陈、宁二人见曾守山态甚坚定,便不再相劝。
临别时,胡鲁倒是跟陈、宁二人打了招呼,让他们照顾青山楼的秦青姑娘。陈、宁二人笑着应下。他们知道秦青跟曾守山、胡鲁过往甚密,而且还听说秦青接手官府查封的怡情楼之后,更名为青山楼,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一个全新的事物。说起来他们二人对此都十分期待,听到胡鲁的嘱托,自无不允。
陈敬斋送了曾守山一个包裹,笑着说,这是我们送给你的礼物。
曾守山大奇,笑道:“想贿赂我?”
陈敬斋见着曾守山半开玩笑半认真的笑容,连忙道:“哪敢啊?我可没钱贿赂你,我的薪水还得留下来养家糊口呢。”
曾守山哈哈笑道:“是啊,对了,你该把家人也接过来。宁兄倒是没有这方面顾虑,如果有合适的对象就赶紧下手吧。”
宁有文做无所谓状,笑道:“无妻一身轻。”
曾守山和他们说笑间作势要打开包裹,陈敬斋轻轻按住,道:“大人还是回去再看吧。”怕曾守山不要,他接着又笑道:“说起来,这包裹里的东西还真是赃物。”
曾守山淡淡问道:“怎么回事?”
陈敬斋道:“这是晁家被抄时发现的。晁忠仁手下还豢养一支专业的盗墓人,我们捉拿他之前,他们刚盗掘了鄂省云梦的一处古墓。赃物还没有转移出去,便被拿了。那些宝物已经入库,其中一部分已托人去暗中变卖充作军费。不过除了一些宝物之外,还有一袋古简。”
“古简?”
“是啊,就是古简。这些东西也没人要,卖也卖不出去,虽然入了库,但后来我和有文商量了一下,知道你是好书之人,军旅之余都还坚持看书,所以打算把这些古简送给你。”
宁有文在旁道:“我虽然读书不多,但也知道,这些被模金校尉挖出的古简其实应该是二千年前人们的纸张。这些古简虽然不值钱,但要是大人把它们放在家里,也能算是一件古董不是。”
曾守山不忍拂他们俩意兴,正要收下,打算看看之后再送回衙门。突然觉得奇怪又问道:“宁兄你怎么知道是两千年前的东西?”
宁有文道:“根据晁忠仁提供的线索,盗墓团伙已经被抓住,他们供认说,根据他们的经验这座古墓起码在秦朝之前。”
曾守山点点头,他以前也听说过有盗墓这一行,这些人往往经验老到,辨认古器时代**不离十。
陈敬斋道:“这些古简都散乱无章。我粗略看了一下,字体大约是小篆体,但也有向隶书过度的迹象。正好永州城里有一个研究古文字的老手,我就让人把他请过来辨认了几天。”
曾守山道:“你说的莫不是王维勤老先生?”
陈敬斋奇道:“大人,你知道他?”
曾守山淡淡笑道:“我怎么不认识呢?但凡永州稍微有名的人我都拜访过。王维勤一生最好收集汉碑、金文之类的,把个偌大家当挥霍得差不多了。”
陈敬斋道:“正是如此,读书不成,没考得任何功名,却唯独好古文字,偏偏就是这个爱好害的他把家败得差不多了。王维勤来衙门看了眼古简便挪不开脚,一呆就是十天,家也不要了。呵呵。”
四人站在知府大门口,本要分别,说起王维勤,不觉得又多聊了几句。
曾守山甚感兴趣,道:“小篆很难辨认的,王老先生成果如何?”
陈敬斋道:“古简上的字笔画清晰,加上他老人家毕竟有古隶和金文的基础,竟然把大部分字辨认出来,并誊写了两份释文。一份他带走了,一份放在这个包裹里。”
曾守山笑道:“姜还是老的辣。这份礼物不错,我收下了。我一直好读古文,没想到有机会能见识真正的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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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顺风巷,曾守山忍不住立即打开包裹。包裹里有两个木盒,一个木盒装的一堆竹简,粗略估计得有四五百根,另一盒里是木牍,只有三块。
简牍有被清洗的痕迹,古墓很少有不坍塌漏水的,盗墓贼往往需要从泥污中挖出墓中器物,所幸简牍上的字迹没有因清洗而模糊。曾守山虽然对古文字没有什么了解,但也知道简牍上面的字绝对不是当今之文字。
曾守山把简牍一一铺开,仔细观摩。胡鲁正好让丫鬟打来温水,拧干洗脸布递给曾守山擦脸,见到摆满一桌的简牍,惊讶的道:“少爷,这就是那些礼物?”
曾守山头也没抬,继续观看简牍,随口应道:“嗯,这可是真正的古董。”
待曾守山洗完脸之后,胡鲁也凑过来一起欣赏。啧啧称奇:“原来这就是古代人写的字啊!”
简牍上的字和正宗的鼎器铭文上的大篆已有很大不同。字体浑厚朴淳,结体方中有圆,笔画圆浑中有方折,有顿有提,略有波挑,用笔谨严而古雅秀丽。曾守山感叹道:“难怪陈敬斋说这些字有向隶书过度的意思,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古隶吧!”
胡鲁本好读书习字,看着简牍上的古文字不禁被深深吸引,道:“真好看。”
曾守山道:“竟然有人说这些东西没有价值,卖不上钱,我看这些哪件也能算是珍品,称之为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胡鲁道:“是啊。多好的东西啊。看来这一次的盗墓贼也算是雅人。”
曾守山点头同意,道:“阿鲁你真说对了。一般来说,那些人眼里只有珠玉金银之类,没想到这些盗墓贼肯把这些简牍带出来。看来,盗墓贼中也有文化人啊。”
胡鲁笑道:“我听说,没文化可做不了好的盗墓贼。”
曾守山接着辨认简牍上的古文字,竟然还有少许几个字和今字一模一样。联系上下文,曾守山又多猜出了几个字,不过在那些比较有把握的字中,有些写法和当今不同,大概是属于异体字。
胡鲁突然惊奇地道:“这些字我竟然认识!”
曾守山循她所指望去,笑道:“这些字你当然认识,因为它是王维勤写的。”
胡鲁愕然问道:“怎么回事?”
曾守山道:“孔子读书韦编三绝,说明编连竹简的绳子有断的可能,这些竹简存放了一两千年,绳子早就腐烂掉了,所以这些竹简盗出古墓时应是杂乱无章的。你认识的那些字应该是王维勤在辨认古简时自己做的编号。”又拿出两大张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王维勤所辨认出的文字。
曾守山指着释文上的序号,道:“古简上的序号和这里的序号是一一对应的。”
胡鲁本以为自己有了重大发现,没想到是这么回事,有点失落地道:“哦。是这样啊。”
胡鲁对着古简和释文饶有兴致的看了几行,最后颓然放弃。因为即便王维勤已经辨认了大部分字,但由于大量异体字的存在,加上一些从来没听过的专有名词,导致很难顺利读下去。
曾守山道:“你要像看信件一样把每一个字都看懂是很不现实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知道这些简牍上到底在讲什么?”曾守山已决定把这些简牍交还给陈敬斋,让官府代为保管,并邀请王维勤以及其他有实力的古文字学家来继续辨认和注释工作,另外再根据上下简的行文,把这些散乱无章的古简尽量恢复到原来的编序,让这些古简成为顺理可读的文书。
胡鲁道:“这些简牍大概记录了些什么?”
曾守山道:“大部分是一些法律刑狱方面的。你看这一支简比较完整:问:甲诬乙盗牛,乙未盗,甲何论?答:诬告反坐。”
胡鲁“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她对这些法律刑狱的内容不感兴趣,转而专心致志地欣赏简牍上的书法。
曾守山和胡鲁不同,虽然他在大伯曾邦侯的教导下字也写得不错,但他更感兴趣的是简牍上的内容。这些趋于古隶的小篆文字让他想起史书上的记载,“秦既用篆,秦事繁多,篆字难成,即令隶人佐书,曰隶字。”这段记载的原文他虽然不能完全记得了,出处也不确定,大约是《晋书》中的内容。曾邦侯当年要求他读《十七史》,曾守山总是记不住具体字句,但总是在用的时候能想起大致内容来。
根据记载,隶书应该在秦时形成,这说明这些简牍大约是战国秦地的物件。但曾守山很快联想到这些简牍出土地点是在鄂省的云梦,那么时间应该是在战国末年,那时秦已占领这些地方。
曾守山细读简牍条文,条文中的内容让他更加确定这些简牍应该是秦统一六国之前或之中的物件。他越看越心惊,虽然他的学力还不足以让他完全看懂其中的意思,但结合王维勤的释文,弄清楚这些条文涉及的内容却不在话下。这四五百支简绝大部分都是关于律法以及法律的解释,其涉及的内容有:军功爵、设置任用官吏、核验官府物资财产及度量衡管理、货币流通市场交易、手工业生产管理、管理所属少数民族及邦国职务、国家粮食仓储保管发放诸如此类等等。
简牍中的内容并不齐全,有些摘抄,有些可能是因为竹简散落,但这些足以让曾守山感受到秦时法律之全,几乎覆盖国家社会的方方面面。
更让惊叹的是法律规定之细,简牍中有一种叫《效律》,标题写在竹简的背面。律中对核验县和都官物资账目作了详细规定,对兵器、铠甲、皮革等军备物资的管理尤为严格,甚至对度量衡的制式、误差作了明确规定。
还有一种是以问答形式对秦律的条文、术语及律文的意图所作出的解释,相当于现时的律学。不过曾守山认为这些不仅单纯是一些法律解释,应该还具有一定的法律效力。
从这些简牍中曾守山还发现:为了让广大民众熟悉和了解各种法律,秦还设立专门宣讲的人员,或于闹市,或于村庄。
曾守山越往下看,越是心惊;震惊之余,他陷入了深思。
胡鲁见曾守山神情,没有打搅,悄悄退出房间。过了一会又打了一盆热水,轻轻放在地上,帮曾守山月兑掉鞋袜,把他双脚放进热水中。曾守山从沉思中反应过来,也没有说谢谢,模了模正蹲着给他洗脚的胡鲁的小脸,柔声道:“阿鲁,我自己来。”
胡鲁浅笑摇头,道:“没事,你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