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3-01-17
第三十六章心体之问
曾守山不容有歇,接着道:“何为仁爱?您又如何知尧舜之心即是仁爱之心?”
顾夫子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曾守山的问题实在是没有常识。千百年来,尧舜之治即是盛世仁政之代表,尧舜之心自然就是仁爱之心。仁爱是圣贤相传之根本,甚至认为是万物之本源。这都是百世默认相承的真理,有何可问!就好像月落日出一样,乃亘古之天道,正所谓彪悍的天道不需要解释!需要解释吗?
顾夫子环视众人,学子们没有他那种心里感受,反而因曾守山的提问恍然而思,大部分人似在期待他的回答。他又看了眼王伯安,这位九江知府大人却安然而坐,正饶有兴趣的看着那个提问者。
“孔子曾说:仁者爱人!”顾夫子勉强道。
“是否可以理解为仁即爱人?”曾守山追问道。
“那倒也不是……北宋程子曾说仁自然有爱,但不可以爱为仁,爱只是仁的表现,仁为体爱为用。”顾夫子老脸有点挂不住了。
“这只能说明仁爱虽不可分,然而爱不是仁。可您还没有说明仁到底是什么?”曾守山问而不舍。
仁到底是什么,这是个问题吗?就好像有人要问天是什么,这岂不是很弱智的问题!天就是天,仁就是仁。可这个从来不是问题的事物被人当做问题提出来时,还真成为了大问题。
“仁是什么,不需要解释。”顾夫子怒意显于言表。
顾夫子生气了。按照以往的套路,学生问学时碰上师长动怒一般都会“色愈恭,礼愈至”。尊者、长者动用“天然”的气势往往可以解决很多问题,甚至不用讲道理。
“人说圣人之心乃道心,纯粹无杂,乃至善之心,乃仁心,是为心之本体;凡人之心为物所蔽,所以应该勤修精进,恢复心之本体之日,才是至善至乐之时。先生怎么看?”曾守山不为顾夫子怒意所动,语气平和,缓缓而道。
“没错。”顾夫子似乎不愿意多说一个字了。
“如何能证明至善才是心之本体?”又来了!这个学生还真是不按套路出牌。
“邪思荡心!圣人设教,你遵循而行即可,哪来这么多问题!”顾夫子似乎连脸上的皱纹都有怒意。
“道学之教其根即在至善之本体,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那么道学岂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曾守山不知悔改,继续寻根究底。
这时府学的生员看向曾守山的眼神里已经有佩服之意。他们都是王伯安的门人,向来勇于发问,善于发问,但现在这个提问的壮汉不知何人,竟然如此悍勇过人。
“年轻人,不知谦虚为何物!竟敢在此卖弄学问,徒逞口舌之利。”老夫子显然有点怒不可遏了。看向王伯安,又道:“乱之所生,言语为阶。”
这里是王伯安的地盘,顾夫子的意思很明显:你王伯安赶紧来收场,最好是把这个五大三粗的家伙撵出去。
虽然顾老夫子很生气了,但场面还是在掌控之中,东道主王伯安并不着急。学生此时兴致很高,他们一方面佩服这个提问的壮汉,另一方面特别想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王伯安先生会如何处理。只见王伯安低声和顾夫子说了两句,顾夫子怒意稍释,不再言语。王伯安伸手在空中往下压压,正在交头接耳私下议论的学子们立即安静下来。
“后生你叫什么名字?”王伯安看着曾守山,温和地问道。
“回王先生,晚辈曾守山。”曾守山躬身执礼。
王伯安微微点点头,然后对众学子们道:“曾守山既然是来问学,我等正是同道中人。他的问题你们刚才应该都听到了,有什么看法说出来,也好和曾同学切磋研讨。”
既然师长有命切磋研讨,那些学子们没有谦让。一名小眼睛生员站起来,对曾守山稍施一礼,道:“王先生一直称赞顾夫子的学问是‘务实不务虚’,以真知灼见闻名于世而不擅言辞。而你一直在以言辞之利纠缠于名实之争,徒有虚辞,无有实用,更不顾长者感受,顶撞师长,你意欲何为?”
曾守山没想到自己会因为王伯安先生的提议成为切磋的中心,更没有想到首先遇到就是对自己的责难。
曾守山平和回礼,然后道:“我无顶撞之意,更无顶撞之实。亦不曾逞口舌之利,更不认为刨根问底之问学为无用。我自辩如下,请各位师兄指点。”说着抱拳,施礼一匝。接着道:
“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辨明其理方可实行无碍。我同意顾夫子之学乃是务实,但不认为自己在务虚。其理不明而信而行之,是为迷信。此其一;在之前问学顾夫子之时,我气不曾动,礼不曾缺,何来顶撞之说。礼不缺在我,夫子因而不快在人。在我者,我能控制,在人者,我管不了。”
曾守山的话不和善,顾夫子本已缓和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曾守山的言下之意是他只在探讨问题,并没有做什么值得生气的事情,而顾夫子的不快完全是个人修养的问题。
对曾守山提出质问的那位生员听了之后却没有再说话,点点头坐了回去,似乎认同这种说法。
王伯安摆手道:“曾守山提出了心的本体是否是至善,大家就这个问题谈谈看法。”
这时坐在王伯安下首有一位中年男子起身道:“我们一直认为至善就是心之本体,但我认为这只是个假定。我同意曾守山同学对此问题的怀疑和追问。”
王伯安和此人的对答成功地把讨论转移到学术问题上,而没有再揪着曾守山的行为不放。
曾守山没有想到在此竟然有赞同自己的人,便特别留意此人。只见此人仪表堂堂,气度沉稳,年纪大概和王伯安差不多。
这时有人问他道:“敢问黄师兄,以你所见,心之本体应该如何?”
听到有人称他为黄师兄,曾守山心下猜想此人莫不是黄蓝水?正猜想间,听得王伯安先生温和的声音响起:“蓝水,把你的想法大胆的说出来。”
果然他就是黄蓝水!《大有待访录》的作者,王伯安先生的第二个弟子。曾守山望向站在外围的杨项律,杨项律轻轻点头。经过杨项律的证实,曾守山已经完全确定此人就是他神交已久的高人。只是看了《待访录》之后,曾守山心里一直把黄蓝水想象成精力无限的精神斗士,此时方知竟是一副雍容沉稳的形象。
黄蓝水朝王伯安稍稍俯身行礼,恭声道:“我认为: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是本体。”
纵使九江府学这些生员和其他王学门人一向思想开明,少有禁锢,但听到黄蓝水的话立即哗然。曾守山引出的这个话题实际上源于先秦人性本善、本恶的辩论,此后历经大儒的引申发挥大部分人早已接受了性善论,并为其构建了精妙的宇宙世界观。所以他们现在讨论的话题比先秦性善性恶之争要沉重得多。黄蓝水认为心无本体否定了心之本体是至善,也就意味着否定了几百年来的道学以及它背后的观念体系。
曾守山心中笑道:这才是《大有待访录》的作者,自己没有看错。黄蓝水和杨项律虽然思考的领域各有不同,但他们在灵魂深处其实是一类人。当即朝黄蓝水道:“何谓工夫所至即是本体?”
王伯安微微笑道:“曾守山心急问了出来,其实我也很想知道。”
黄蓝水稍稍整理思路,然后道:“辞不达意,我是迫不得已才使用‘工夫所至’一语。先贤所论至善为心之本体,后人普遍接受,所以我们日常所用功夫即是如何体验至善,日积月累之下,至善即成心之本体。”
听到这里顾夫子摇头道:“依你之见,难道我们讲的至善为本体只是个幻象。”
黄蓝水好整以暇,微笑道:“不然,不是幻象,而是真实的存在。功夫所至即是实在。”说完这句,似乎在想如何措辞。众人也不打搅。
片刻之后,黄蓝水又道:“我曾在海滨见过几个极西之国的人。他们说人一生下来就是有罪的,我还和他们争论过。后来我明白,在他们的世界里,也曾有先哲告诉世人“原罪”这个道理,我把它称之为‘原罪’,后来成为共识,并此基础上建立了一整套人生观念。他们那些人从小接受的就是这个观念,人就是有罪的,人生一世就应该通过自己的努力洗刷罪孽,死后才可以进入天堂。那么这个“原罪”,就是他们心中真实的存在。”
黄蓝水举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例证用来说明本体是依赖于后天的经验,而不是先天的存在。说完这些他朝王伯安深深一礼,道:“学生习先生良知之学,想到此处,心不能安,反复思量但不知对错,请先生指正。”黄蓝水虽然和王伯安年龄相当,但执弟子礼甚恭。
曾守山的提问和黄蓝水的对答为众学子打开了一扇从未开启过的门。有人若有所思,有人茫然不解,这时都望着王伯安,期待着他的点评。
王伯安看向顾夫子,道:“顾夫子说两句?”
顾夫子连连摆手,他已经有点绕不清楚了。王伯安温和的笑笑,没有再提。他知道顾夫子一直从事实学,不善思辨。
王伯安看了看众学子,然后对黄蓝水道:“你说的很有价值,也很有启发性。但你说的‘功夫所至’所形成只是深层次的观念,而不是心之本体。”
黄蓝水和曾守山两人异口同声问道:“那心之本体应该如何?”
王伯安看着他们俩的一眼,然后半闭双目缓缓道:“心之本体乃至善,一字记之曰:仁。”
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了。王伯安只说了一句话,在这句话中他否定了黄蓝水的观点,肯定了千百年前圣人所指出的“至善”。并且顺便给“仁”下了个定义,仁即是至善,解决曾守山此前问顾夫子的问题——仁是什么。
王伯安给出的是一个武断式的论断。这是千百年圣贤说话的风格,只有论断,没有解释。至于理解到什么程度就看你的悟性了。黄蓝水在思考,众学子看到二师兄的观点被否定之后也在思考——先生此语背后的深意到底是什么?
曾守山也想了想,但他没有继续想下去。与其在此连想带猜,不如直接问。于是问道:“敢问先生,您是如何知道‘心之本体’即是至善,是仁?”
王伯安睁开双眼深深地看了曾守山一眼,眼神温和,不凌不冽如和煦春风,然后不疾不徐地道:“我是如何知道的?体验!没有推理,没有证据,只有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