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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空蒙烟雨说初晴(上)

罗刺寇自那夜里疼痛抵挡不住,神识早已昏迷之后,一路上恍惚只觉着有不断的或强或弱的真气缓缓往体内灌注,自己的身子,犹如巨涛之中的筏子,飘飘荡荡的,忽而六识清醒,分明觉着耳中能听得,心中能觉得,但却说不出。如是不过几日,便似身在舟车之上,晃晃悠悠,一路只是走,待有片刻清明,方听到外头车轮毂毂,岳不群几人说话之声传入耳中。

此时,他便知身不由己,死是死不了了,只怕日后的岁月,最好不过在衡山派里度过。倘若刘正风金盆洗手,嵩山派能将他这今日的少年剑客忘却,不定尚有活命的机会。

此间,他也曾尝试缓缓提一口真气,但只消意念动了,身体便疼痛难忍,筋脉中如有刀割,丹田内空荡荡的,有真元的影子,却捉模不到。再探查经脉之中,阻塞凝滞,似烟熏火燎过一般,偶有通达处,却教冬末春初的溪流一般,处处都有冰凌阻塞,行通不得,那便是左冷禅留下的“寒冰真气”。

初时,罗刺寇咬牙切齿,恨意不绝,一心只要强提真气,重新掌一柄长剑,期盼能有杀上嵩山报仇雪恨之日。三番五次,无不教那晦涩凝滞的气息打断真气的运行,强行冲突,体如爆裂般,心知逞强定然难以凑效,索性后来便放开胸怀,暗想来日方长,倒不必急于一时。念头方通达了,胸中一段激昂坚持的勇气,便也泄了,内伤外患极重,久持不得,于是整日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

这一日,幽幽暗暗的迷蒙中,罗刺寇脑海里一片迷茫,却非想的多了,想的远了,只是不知要想些甚么,又要将甚么想来,索性甚么也都不能知道,眼皮上虽有力气,一身的伤痕,却不容他久念,于是又复昏迷。蓦然那歌者声起,罗刺寇自昏迷中惊醒,气机并未引发,心中却似开阔了不少,车帘摇摆,自外头窜进许多冷风,刺面如水,一时颇有神清气爽之觉,复察身体,内伤并未消散,而外伤却渐渐好了许多,心中欢喜,侧耳再听那尖板穿云般的歌唱,隐约有熟悉之感,却并未教他再起昂扬激烈之意,心头宁和,一边暗自称赞恒山派疗伤圣药的确了不起,正要起身时候,毕竟伤势并未痊愈,内外俱痛,一时又一声申吟,原来醒来时候,车子摇摆,已教他忍不住发了一声低微申吟,原本车轮之下,那声音甚小,寻常人物便是贴着车厢走动,那也是听不见的,但外头四人,均是一派宗师,早已闻知了。

这第二声申吟方落,自山上来的一行高唱已到了外头。

毕竟怎生迎呼,罗刺寇顾不得那许多的,不片刻,定逸师太自外头探进头来,面色温和说道:“前头便是崆峒,也是江湖名门正派里有宗师气度的所在,过门而不入,非是礼节,待往山上去的时候,你切莫乱动,山上有的是有德的高手,定能驱除你体内寒毒,莫要误事。”

罗刺寇的性子,定逸是颇了解些的,崆峒派虽不常在江湖里行走,门下弟子中,却多有心高气傲之人,这里又是他根基,难免有说话不周到的,这也是给罗刺寇先行叮嘱,免得上了山去,又教甚么无干的人等一言激起他的性子来。

罗刺寇点点头,转过身闭上了眼睛。

留在山下客栈,就算定逸师太答应,罗刺寇也绝不会的。左冷禅就在左近,身边四大高手倘若不在,以左冷禅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做派,必然有所举动。

只是他心内究竟有些狐疑,莫非左冷禅与崆峒派十分不融洽,竟过门也不上山来?

体内轻缓了许多,气血却不能供应他足够的精力,方入神想及此处,便是一阵头晕目眩,罗刺寇暗暗失笑,道:“泥菩萨过江,都在这时分了,还琢磨那许多作甚?只是……这崆峒派名震西北,又多有江湖里耄耋前辈,虽不闻门下弟子在江湖里闯荡出许多名头,却是个实打实的大派,个中人物,必有飞扬跋扈者,我这模样,倘若上山,既非五岳剑派弟子,又非正道中人,想必那左冷禅为图衡山派剑法,甚有可能运作暗藏在崆峒派里的棋子,一旦有人寻衅,又该如何是好?倘若事事忍着,时时让着,那却非我罗刺寇了。只是若要动手,剑也提不得片刻,内力更是无从运起,好生狼狈时候,莫非平添他许多笑话便是了?”

外头传来岳不群与来人说话之声,罗刺寇心下仰慕,又道:“倘若能有岳不群十之一二的城府,那倒也是好的,至少将计就计与顺水推舟这两手,无人及得上他。抑或有定闲师太三分本领,江湖里人物归属颇知一二,也好有个一面之词先托着。”

心中计较,车子却已动了,缓缓行中,渐渐颠簸,不片刻,外头有人笑道:“倒不是鄙派为难,这上山下山,到此便只一条通天梯了,车子若要上得去,那是千难万难,车里的哪一派年轻弟子,总归也是我崆峒派的贵客,不如四位先行一步,待我安排好人手,将个大箩筐下来,也甚省事,不会耽搁掌派师姐安排的接风宴。”

定逸犹豫片刻,道:“倒不是我五岳剑派的弟子,乃是个有为的后生。陆师兄,如此,这孩子,便劳烦贵派弟子了。飞虹子师姐的接风宴么,当真惭愧,不敢生受,却也不敢推辞。只是若这一个小辈后生也上得去席面,难免教江湖里耻笑,随意安排个僻静处,只好将养便是了。”

她这一番话里,虽将三派都摘剔了出去,关怀却是实实在在的,便是教崆峒派知晓,车内虽非三派弟子,也是恒山派爱护的后辈,不可轻慢欺辱。

那陆师兄显是知晓定逸师太脾性,闻言一笑,道:“那是自然,师太自可安心便是。”

过不多时,定逸又道:“莫师兄,刘师兄,贫尼待这孩子,与我派中仪清仪和一般,便是有扫拂你们脸面之处,想也是不必怪罪的,是也不是?”

车内罗刺寇哑然失笑。

刘正风想必面色十分不好看,莫大却笑道:“这位罗少侠,能得师太青眼,那也是他福分,虽与我南岳衡山派颇有些……有些渊源,便是派中二代的弟子,能得师太教诲的,能有几个?”他是明白的人,罗刺寇性情刚烈,说是不入衡山门墙,那便多半是不会了,如今他心所愿的,只是将罗刺寇带回衡山好生询问些事物,至于别的,暂且顾不得那许多了。

莫大永不能往罗刺寇一剑好悬刺死震山子的那一剑。

他与刘正风不同,在剑法造诣上,刘正风哪里能及他的眼界?因此当年传派时候,许多陈年故事,如今他是唯一知晓的,那一剑,分明是衡山剑法,却非他所学,只此一事,对他而言便是莫大的事情了。

却听那陆师兄讶声而惊,问道:“罗?可是与魔教东方不败交手数百招,一剑伏六雄的那个罗刺寇?”

不提罗刺寇惊讶,便是定逸几个也愕然不解,刘正风道:“怎地祁连山里六个恶贼,竟是他杀了?罗当口里,这孩子便和咱们一起,怎不见说起?”

陆师兄也甚惊讶:“四位竟不知?如今江湖里,俱都传遍了,道是魔教东方不败来了西北,本是要搅风搅雨的,不想却折在一个少年豪杰的手中。哈,嵩山派的左盟主,虽清剿了祁连山下许多魔教根基,却远不比这一位罗少侠教江湖里传扬,嘿,一剑伏六雄,当真好剑法,当真好人才!”

他这夸赞,却是真心实意的。

岳不群几人心下明了,左冷禅自崆峒山下过而不入,如今看来,并非他一人的承担。左冷禅不愿上山,崆峒派至少掌派飞虹子不喜见他,这倒是个彼此心知肚明的默契了。

定逸转头往车厢里问道:“孩子,那祁连山里的六个恶贼,果真是你杀了?”

罗刺寇道:“便是我杀了。”

下山来崆峒派众人,闻声竦然起敬。

听他年纪,能有几岁?休说是他,便是个二三十岁正在当打之年的好汉子,一剑杀了那六条恶鬼,便是江湖里不说,他也须吹捧自己几句,如此简简单单只说一个“便是我杀了”,一句便将是非黑白俱都担当了下去。

那陆师兄翘了大拇指,哈哈笑道:“好,有承担,有胆量,只是昆仑派也算是名门正派,重伤震山子,倒有些……唔,到了,请上山,飞虹子师姐正在山门处恭候各位大驾。”

至于倒有些甚么,他绝口不再提及。

罗刺寇心中道:“昆仑派虽在西域,却图谋中原,虽有左冷禅愿意充为爪牙,别的门派,却未必真心欢迎。这个崆峒派外门的掌门陆万成,当是崆峒派的喉舌,他既如此说,想必岳不群几个,也对那甚么飞虹子的态度,也是明了了的罢。”

崆峒派,并不喜左冷禅,抑或便是说,崆峒派里大部分掌权者,并不喜左冷禅意图五岳并派,甚至其人行事之风。

罗刺寇心中便知晓了,这番来崆峒派,只怕并非这四大高手一时兴起,这番来了,只怕没有那汉子所言风雨,也有几日光景在此居住。

是夜,罗刺寇得了后山客舍里一戕小屋,灯下方略略用些饮食,外头淅淅沥沥有了雨水,破窗看时,清清冷冷,当真凄迷。又过半晌,到后半夜时,风声也到了,不知是山风,或是带雨来风,总有刺骨的森寒。

头枕落雨声,这一夜里,罗刺寇并未歇息的好,次日时分,起坐往外看,雨声正紧,不似残冬初春的景象,却似秋后暮雨一般,总教人心头烦忧。

岳不群几人,也在此客舍里歇脚,却不见他几个窗户打开,外头又在屋檐下来往的崆峒派外门弟子,罗刺寇问起时,答道:“五岳派四位师伯,今日正在内门里有要事商议,定逸师太临行时便有吩咐,道是罗师弟倘若醒来,只管好吃好喝将养着,待雨停了,便往衡山去。”

罗刺寇也不去挑剔他口中的称呼,点点头又进了屋里,蒙头再睡半晌,外头只三两个外门弟子来去匆匆脚步声,始终不知有别人来过。久不耐睡,虽警惕崆峒派里有肝胆方开张的小字辈来寻衅,罗刺寇却不愿就此闷死,往外头看时,正有一抹晚霞,自西山上跌跌撞撞扑将下来,自知明日也非初晴时候,信步便往后头转去。

这崆峒山,一如山下的人一般,绝无许多曲曲折折,峰便是峰,壑便是壑,不上便下,刀削斧凿般,纵有一处平坦,也不过三五步走完。罗刺寇这数年来,只在沙海里来往,四面都是黄沙蓝天,哪里见识这等神奇?本只想走上片刻便回,不想贪看风景,不觉天色已暮,脚下无路处,便是一处断崖。崖旁又一高崖,袅袅云雾,挟湿而来,浸体生寒。

罗刺寇皱皱眉,非是不爱这景色,奈何身子不好,当时折头,便要离开。

猛然间,崖下深林中,忽然有利刃破空之音,微微声啸,再细听片刻,罗刺寇心中便知,此处正有一人练剑,这剑法么,只怕是奇谲轻灵的路子,纵然那人刻意使的缓慢,却盖不住这路数。

江湖里人,除非有心窥测,旁人练剑时候,那是不能偷看的。倘若有心偷看,江湖里的规矩,轻则拘谨十数年,重则挖目肵足,罗刺寇自觉不能轻犯,当时便往崖下要去。虽然自家是清白之心,难免别人生出甚么龌龊的看法。

却不想,方一抬足,折断脚下树根,那崖下一声喝问道:“甚么人物?”

声尚未绝,一剑清啸,扑上一人来。

听那嗓音,分明是个女子,年纪不浅。

罗刺寇忙要分辨,那快剑哪里容他?眨眼之间,森森寒芒,便已到了目前。

在他身后,乃是数十丈高深的悬崖,退无可退。

这剑上,内力沛然,要交手,那也是无能为力的。

如之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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