棘儿的一番话,让褒离顿时明白,她冒雨前来,不是为了和他厮守终身,而仅仅是想从褒洪德布下的天罗地网中救他一命,如她所言,目光所及只看得到褒洪德一人,这句话却正正刺中褒离刚毅决绝内心中唯一柔软的区域,褒离不愿她如此低声下气跪在褒洪德身下为自己寻找活路,即使他闯下弥天大祸,也应由他一人承担,既然她的心不在自己这里,又何必让他连最后死亡的尊严都要别人施舍。
褒离略略偏头回视了一下正横眉竖目紧盯自己的褒洪德,嘴角上扬,牵出一个浑不在意的执拗笑容,微扬下巴毫不示弱,说道:“长兄与离朝夕相处十余年,应该比棘儿更了解离的秉性,棘儿此言无非是为离开月兑罪责,长兄以为离是那种甘于屈居人下的庸庸之辈吗?”。
褒洪德唇边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怎会不知褒离是个什么样的人,褒离自小心高气傲,从来都不肯受制于人,因他自幼孱弱多病,母亲又格外偏袒护着他,褒洪德眼中,他还是个整日汤剂伺候的年幼弟弟,那时自己也还小,常常被其他兄弟孤立,只有病恹恹的褒离寸步不离跟着他,在其他兄弟从背后偷偷向自己投掷石块时,褒洪德作为嫡长公子总要端出一副与世无争恭俭谦和的做派,生怕自己一点疏忽就要落了别人的口实,而小小的褒离却总是倔强地捡起地上的石块拼命地替他回击,时常被砸得头破血流,即便如此,只是悄悄躲在寝室让近身伺候的婢女替他止血,从来都不去母亲那里告状。
有一次,褒洪德实在看不下去褒离又替自己受气,忍无可忍之下,就揪住了领头的二弟将他关在畜棚狠狠揍了一顿,随后二弟便将此事告诉了他的生母虢姬夫人,虢姬夫人是上卿虢石父的族妹,也是虢国姬姓的宗女,虽不如自己母亲卫姬的身份显贵,但是人长得风娇水媚瑰姿艳逸,深得褒伯的宠爱,听闻儿子受辱,盛怒之下便添油加醋地向褒伯哭诉一通,褒伯听后很是动怒,将褒洪德关在祠堂三天三夜不予吃食,罪状是言行无度枉为世子,褒洪德顺从地在祠堂罚跪,半夜却见褒离蹑手蹑脚揣着一兜蒸熟的稻黍来为他送食,让忍饥挨饿的褒洪德深受感动。
自那以后,褒洪德便事事顺着褒离,不忍心让他受丁点委屈,可是随着年岁渐长,褒离的心思也越发和自己相似,外表谦和内心刚硬,对于胆敢和自己作对的人,下手绝不留情,褒洪德渐渐发现,褒离的心中已不仅仅装下自己这个长兄了,他的装着的是整个褒国的天下。
褒洪德从往事中拉回思绪,静默片刻,深深地看向固执昂首的褒离,看似漫不经心却透着悲凉的语气向褒离问道:“三弟,何时开始,你对为兄竟已仇恨至此?”
褒离面色一动,清润的声音缓缓响起,“离不知,先前只是看着长兄活得辛苦,想以己之力为长兄分忧,慢慢开始学着长兄为人处世步步为营,再后来离自己也能渐渐读懂长兄心中所想,你我同胞兄弟,心意自然多少有些相通,离自己也不知晓何时开始,对长兄心中所愿也寄予期盼之心,也想有朝一日可以登临绝顶,成就一番霸业,”褒离说得坦然自若,丝毫没有愧疚之色,对于他而言,褒洪德能做到的自己理所应当做到,褒洪德做不到的自己也要想尽办法做到,长久下来,不知不觉中已动了超越褒洪德的心思,“离只是痛恨自己不及长兄身份尊贵显赫,不然,又怎会沦落到今日地步处处受制于你,连倾慕的女子,都逃月兑不了长兄的束缚。”
褒洪德的脸色复又阴冷一瞬,冰寒的目光中,有长长的惋惜和压抑的怒气,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纵使棘儿百般为他着想,也不及他动了逾越之心让人愤恨。
褒洪德下意识绷紧了弓弦,压低声音,怒视着褒离冷冷说道:“看来三弟必是抱定决心与为兄反目了,既然如此,为兄便成全了你一片求死之心!”这一箭再射出,褒离绝对不会再有活路。
“慢着!”棘儿惊愕之余猛然跳起,不顾一切地一扑而上,死死按住了褒洪德拉紧弓弦的手臂,一脸凄楚望着对面不为所动的褒离,恳求道:“离公子,你为何非要一意孤行,现已是强弩之末,周围全是褒公子的戍卫,纵使你有通天的本事也逃不出去,外面已是血流成河,你的人手已经所剩无几了,快向褒公子认错,或许还有一条活路!”
褒离的目光如陈潭死水,没有任何波澜,当他杀进寝帐,黑暗中与帐中的男子过招时,就已经知道上当了,褒洪德出手的招数自己了如指掌,根本不会让自己在十招之内占得任何便宜,而与他过招的男子,显然没有褒离出手更快,几个回合下来就已中剑。既然早已被褒洪德察觉,那今夜必定设下圈套只等自己自投罗网,怪只怪自己仓促起事没有来得及周密部署,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能早日和棘儿返回褒国定亲,此时,她拦在褒洪德面前为自己求情,让他觉得胸中甚是凄苦,他要的不是苟且偷生,而是可以携着心爱女子的手登上褒国巍峨的城墙俯瞰苍生。
现在看来,这样一个梦想,已成为千古笑谈,留着这副皮囊在世间苟延残喘,不过是让天下人争相唾弃罢了。
“棘儿,离只问你一句,”褒离慢悠悠开口,目光所及,似是看着棘儿,又似穿透棘儿看向遥不可知的方向,“若是离肯低头向长兄求饶,昨日你与离定下的婚约是否作数?”
棘儿为之一震,面露难色,担忧地瞥了一眼神情异样的褒洪德,迅速低下头喃喃道:“离公子……”胸中哽咽的话语却不知怎么开口,面对这样一个比自己还要痴心的人,棘儿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拒绝的话,昨日订下婚约本意是让他尽快离开辎重大军,可是不想,竟阴差阳错逼得他仓促之间行刺褒洪德,棘儿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褒离毫不避讳的问话。
褒离没有等到想要的答案,眼中期待的色彩顿时黯淡下来,兀自干干地苦笑一下,“棘儿不必为难,离心中有数了。”说罢,闭上双眼蹙眉静思。
还未等棘儿辩解,褒离复又抬头睁眼看向目光阴冷的褒洪德,声音淡得近似飘渺而来,仿佛一下被人抽干了力气,“长兄,离自知此次在劫难逃,近几年来也做了不少让长兄身陷险境之事,离从不认输,这次依然如此,只是在长兄斩杀离之前,还有几句交待,”褒离顿了顿声,看到褒洪德并未制止,自顾说下去,“其一,母亲孤苦无依,在褒国上下无亲无故,还请长兄多加照拂,若是问起离,请代为转告,离看开世事,又有幸遇见一位佳人,携带美眷周游列国去矣;其二,昨日棘儿答应离的求娶之事,不过是为了不让长兄和离陷入现在这般决裂的境地,是离一片痴心妄想不料落入绝境,棘儿也是一片好心,望长兄事后不要因此厌弃她,离答应给她正妻之位,若是长兄也如离这般钟意她,还请长兄早日娶她入府,不要再让她受人欺凌,毕竟棘儿一心一意为你着想,长兄万万不可让她失望。”
棘儿眼中酸涩的泪水夺眶而出,已到了这般田地,褒离还要想着为她以后的日子打算,心口阵阵绞痛,拧得自己肝肠寸断般的痛楚,可是,她的心上人不是他,她已经骗他一次,害得他无法回头铸成大错,若是再要骗他……
棘儿心中一动,再要骗他的话,岂不是一生都要骗下去?
换个思路又想,骗他一生又如何,只要能救得他的性命,剩下的一切还重要吗?
只要他能活着就好!
棘儿默默松开按住褒洪德拉弓的手,施施然一步一步向褒离走去,褒洪德顿感不妙,刚想伸手阻拦她,却晚了一步,只触及到她湿涩的袖角,空留一只抓空的手停在那里尴尬地握紧又放开。褒离瞳孔中映着的棘儿绝美无双,即使她衣着粗陋面狈,他目光灼灼看着她朝自己款款走来,莞尔一笑,俊朗英挺的面容灿然如华,眼眸中除了疲惫之色,流露出的光华尽是绵绵的留恋。
“离公子,昨日定下的婚约仍然作数,棘儿不曾反悔,还请公子留下性命,不要遗弃棘儿。”
褒洪德顿时大惊,“棘儿!”厉声呼喝,不可置信地望着棘儿的背影,她固执的身影让他瞬间窒息。
褒离面色不动,温柔地冲棘儿一笑,粲齿如贝,这样的笑容不知可以照亮多少懵懂少女的心扉,棘儿一时间心中也顿时柔软亮堂起来。
“有棘儿这番话,离死而无憾!”褒离沉静地说道,眼中的世界只留得棘儿一人的身姿,除此再无其他,这般悠长缠绵的眼神,像是用尽一生一世的爱恋来倾诉对这女子的满腔情思,似是百年,似是万年,久久不愿离开。
突然,褒离迅速地出手,未等棘儿与褒洪德做出反应,便已一把扼住了棘儿的脖颈,他修长的手指蔓上她吹弹可破的肌肤,能清晰地感觉到棘儿纤细的脖颈中脉搏清晰的跳动,棘儿心中一凛,他是恨透自己了吗?自己置他于死地,他应该恨自己,自己这一条命本就卑贱,今日权当补偿他吧。棘儿心中这般想着,没有一丝惊慌,缓缓闭上了眼眸。
“三弟!莫要气急伤她!”褒洪德神情急切,撇下弧弓,伸手隔空阻拦。
褒离手中的力道却没有加深,这般的细弱的喉咙,只需轻轻一握便可折断,可是,他不是想要她死,仅仅想用这种霸道的方式触一触心上人无暇的肌肤,好让自己心中安慰些,不然从此以后,他们相隔两世,只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棘儿感觉到褒离手指之间轻柔的摩挲,睁开眼睛紧紧对上褒离深情凝望的双眸,她报以一笑,浅浅的梨涡绽开绚丽的花朵,眼角犹挂着斑驳的泪痕,褒离眼中流连不舍的浪潮缓缓褪去,轻轻松开了棘儿的脖颈。
刹那间,寒光迸现,一道剑影凌空而来,棘儿来不及闪躲,竟怔怔地僵直了身体。
“棘儿!”看到褒离出手,褒洪德疾呼一声,慌忙间迅速搭弓射箭,嗖地一声,褒离的身体朝后顿了一下,利箭已洞穿他的胸口,大朵大朵血花喷溅而出,一股鲜艳的殷红顺着唇角径直流出,褒离的剑势已收回,剑尖挑着一缕湿漉漉的秀发,方才一剑,他只是想要棘儿的头发,棘儿看到褒离中箭,顿时呆滞失神,颤抖着手想要为他止住渗流不止的鲜血,可是箭矢刺的那样深,她不知该怎样救他,手足无措,已经红肿无光的眼睛再次涌出了大滴的泪珠,语无伦次地哀嚎着:“离公子,不要吓唬棘儿,求你不要死,不要死啊!”
褒洪德看着褒离剑尖那缕纠缠的长发,登时也顿住了神情,迎上褒离不以为意的笑容,脸上的神色顿时难看起来。
褒离别过头,皱着眉头忍住口中一涌而上的腥甜,抿了抿殷红的唇,他是尊贵的褒国嫡公子,不会有任何一丝狼狈之色展露在自己的敌人与心上人面前,再转过脸时,已是一脸恬淡自若的笑容,手指轻轻掠过剑尖,握住那一缕棘儿的长发,仿若珍宝般地自顾塞进衣衽,在触到胸口那柄利箭时眉头微不可查地微微一动,棘儿紧紧盯着自己的那缕长发,直到被褒离掖在距离心口最近的地方。
褒离抬眼,专注于棘儿的眼神透着欣喜,冲她温和笑道:“如此,离再无憾事!”
棘儿胸中似有巨石压住,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唯有苦咸的泪水不住地淌下。
褒离的目光绕过棘儿投向对面的褒洪德,笑容淡淡,温声说道:“多谢长兄成全,棘儿就托付于你了,若有下世,希望我们不要再做兄弟。”
“三弟!”褒洪德声音有些哽咽,他恍然明白,褒离已是一心求死,只想用自己的死来换得棘儿今后的安适,他深知自己脾性,他们互为至死方休的敌人,此生已是对立的双方,谁也不会放过谁,棘儿牵扯进来只会深受其害,他真真是真心待她,棘儿方才又想救他,他却为她舍弃了自己。
剧痛难忍,褒离深深长叹一口气,猛地拔出插入心口的利箭,血脉喷薄而出,飞溅的鲜血染得褒离一身黑衣透出了潮湿的幽光。
终于可以歇息了,再也不用疲于奔波,再也不用处心积虑,再也不用手染血腥,带着心爱女子的长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纷乱的世间了。
扑通一声,褒离直挺挺朝后栽了过去,手中握着那柄沾血的利箭,一脸释然,淡淡的微笑,最后一眼收紧了近在眼前少女泪流满面的娇容,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双眼。
“离公子!”棘儿发疯似的扑向褒离,拼命地摇晃着他,扯下自己的衣角为他止血,可是,血那么多那么烫,怎么也止不住,渐渐地,血流了一地,汇成一条蜿蜒的溪流,鲜艳的颜色诡异刺目,棘儿坐在蜿流之中,脑中空白一片,紧紧握住褒离逐渐冰凉的手腕,直到再也没有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