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笑声戛然而止。
我心下惊疑,激动得立马转了身,看到嵇康不似玩笑的神情,忙不迭点头说道:“一言为定!”
嵇康微微点了点头,向秀、刘伶皆是一怔。
我暗喜,简直跟买彩票中奖了一样,而且这中奖的彩票还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美滋滋地出了雅间,我便费心思琢磨起来,究竟拿什么曲子去跟嵇康换才够本。
另外,还得托人帮忙寻把好的琵琶来,西域的东西,这会子还并不随手可得。
由于柳轩全身心投入到反穿越的研究中,酒馆的事物大部分是阿意独当一面。
我除了酿酒,偶尔也去福利院查看一次,了解了解情况查查帐什么的。
福利院是我自个叫着顺口的,它外门挂的牌匾上写的是:豁然之境。
危堞临清境,烦忧暂豁然。
这着实令我惊艳了一番。
我问是那匾上的字是谁题的,几个晓事的告诉我,是阿意起的名,请人写的字。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能是酒馆中文人骚客多了,店里伙计也都耳濡目染。
豁然之境在城郊,不是甚偏,且树木苍翠但不阴森,环境不错。
四下院落虽然朴素得有些简陋,但房子都很结实,必备之物俱全,干净又宽敞。
阿意这事办得好得出我意料。
且不说以最低的价钱购了这么一处合适的地方,单是将这上上下下多达百人的老少妇孺管理得井井有条,便不简单了。
能自食其力的都在劳作,做针线或者编箩筐或者挑柴或者耕地。
年幼的孩子虽不干体力活,小小年纪便能照顾院中年迈的老人家。
本以为多少都会见到那么几个四肢健全年轻力壮,却又偏偏赖着不干事蹭饭吃的懒汉,但来了几次,却是一个泼皮也没见到。
我真不知道阿意是如何做到的,这院子里风气竟能这般好,真真一个大家庭。
至于账目,豁然之境虽还未自给自足,但从酒馆挪用的并未超出预算。
分分钱都花在了刀刃上,没有浪费,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巴,但该花的一样不落,运转算得上佳。
看不出阿意这般能干,我不由敬重几分。
想来柳轩那种甩手掌柜,若不是有这样的得力助手,哪能不愁经营地捣鼓什么反穿越。
看来是原来的柳轩慧眼识才,才让现在的柳秀气捡了便宜。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啊。
想来我能在无字酒馆过那逍遥的日子,阿意的苦心经营也功不可没。
不过,他若真有才能,仅仅管理无字酒馆和豁然之境,是否埋没了他?
“小哥哥。”细细的声音响起,一娇瘦的女娃怯怯地走进屋来,面色有点偏暗,水汪汪的眸子眨巴着看向我,小手背在身后。
为了减少麻烦,我特意着了男装,听到小丫头唤我哥哥,不由抿嘴一笑。
我放下账薄,蹲来平视她,问道:“怎么了?”
她不安地晃着目光,藏在背后的手小心翼翼地伸了出来,握着一个小小的平安符,怯怯地说道:“听阿意哥哥说,小哥哥是豁然之境的主人,这是院中孩子一起做的,祝小哥哥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我心中震动莫名,接过那绣工粗糙的平安符,轻轻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温和地告诉她,我不是主人,他们才是这豁然之境的主人。
她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怯怯道:“我们是主人?”
她那惊喜又不安的明眸,令人心痛。
东汉末年,黄巾起义失败后,苍茫大地分裂混战、动荡不安,百姓众生流离失所,辗转于沟壑,人口大量死亡,甚至连统治者也不能幸免。
四季美景,轮回不移,泱泱华夏却是满目疮痍。
曹操的诗《蒿里》是这般描绘:“铠甲生虮虱,百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无一,念之断人肠。”
何等的惨不忍睹!
从魏代汉之初,天下形成三足鼎立的长达三十年里,社会逐渐从乱转治。
曹操至曹丕执政期间,大规模屯田,兴修水利,保护农产,战乱带给人们的创伤才开始痊愈。
可是…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稳定的状态不过是暂时的,每次更迭都必伴随着一场大乱,而魏晋时期,便是历史上出了名的乱世。
民族分裂,战火连绵,时局动荡,再加之天灾盛行,目之所及莫不是民不聊生,哀鸿遍野。
生活在这个时代,无论是素来擅长编造理想社会的知识分子,还是习惯了逆来顺受的底层人民,都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纵然我想过那逍遥的生活,却无法无视他们的苦难。
黑格尔说过,只有丧失和平与稳定,人才会知道,这种已成为生活自然条件的东西,是多么值得珍重。
可这乱世里,有多少双绝望的眼睛,一直望到了生命的尽头,都没能望到那和平与稳定的开端。
王恺的话我虽每每驳斥,但他所说的“逃避得了问题,可惜问题依然存在。”却是至理。
无视问题,不过自欺欺人。可正视问题,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如果说在太平盛世,理想与现实还尚又几分弥合的话,那么在乱世,它们的距离只会急剧地扩大,以至形成尖锐的对立。
哈姆雷特叹问:生存还是灭亡,这是一个问题。
可其实,清醒而绝望地死去还是无知而幸福地永眠,这才是一个问题。
我看着眼前这颗幼小而颤动的心灵,看着她纯真而怯懦的期待目光,我一时哑口无言。
如果给了她希望,便也是给了她无法盼到的绝望。
只要面朝阳光便能得到温暖吗?
不。
还要努力地走到前面去,否则,再怎么虔诚地信仰,也不过是被他人的阴影所掩埋。
“哥哥。”她细细的声音,怯怯地唤道:“哥哥,我们真是这豁然之境的主人?”
纵然我能做的微乎其微,但给她这希望又何妨?
只要我在一天,便不会让这豁然之境没了。
我认真地看着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她色泽微暗的脸上浮现动人的荣光,明眸皓齿地一笑。
我模了模她的头,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脆生生地答道:“小雨。”
我问她:“小雨想不想读书识字?”
她明眸一亮,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怯怯地说:“可以想么?”
我心中霎时酸得翻江倒海。
在这血统门第犹如天堑的时代,读书识字是豪门望族才有的权利,琴棋书画更是贵族才有机会去学。
纵然是烟花之地,略有才情的女子,十有八九也是出自没落的大家或寒门,反正轮不到贫民百姓。
本就是要奴役你剥削你的,为何要让你获得反抗的智慧?
秦始皇焚书坑儒,莫不是这道理。
我扶着小雨瘦弱的肩,认真负责地告诉她,只要她们愿意认真学,我就想办法替他们请先生。
她殷殷切切的双眼望着我,迟疑地点了点头,欢快地跑出了房间。
祝我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初听时发笑,细想来却是心酸。
这纯真的孩子,不知道是从哪听来的话,就祝福了来。
虽不合适,却是发自肺腑。
让你想笑,反而落了泪。
我忖度着该从哪儿找人教他们。
这个我弄不好,先不说我那些时不时蹦出来的现代思想,便是那些古籍,我都未能理解透彻,岂能误人子弟。
竹林七贤么,虽个个才高八斗,却都是群离经叛道之人。
先不说他们肯不肯来,便是来了,若把这孩子教地如他们一般越名教而任自然,反而是害了这群孩子。
他们终究是有些背景有些实力的人,才能这般与权势对抗周旋,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可这些孩子,都是漂泊无依的,断然不能学他们,否则便要当了炮灰断送性命。
我让阿意去城中几处贴了聘请教书先生的告示,却是石沉大海,寥寥无音。
先生没来,倒来了个名字超级俗气的人,叫王大。
不过人很不错,先不说他仪表堂堂,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谈吐犹如千丈凌云,却穿着素淡,对人亲和有加,外表看起来就让人有好感。
单说他身为富二代,却不流连烟花地,还能来福利院里转悠,并且捐助了一笔不菲的资金,就让我刮目相看了。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一群孩子正围着听他绘声绘色地讲故事。
察觉到我远远打量的目光,他侧过头来,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转瞬便又恢复了亲和的神色,朝我微微点了点头。
因着来人告知我,城北的琴铺新进了一批西域的乐器,我便急着赶去,就没有与他交谈。
本想着下次定好好招待他,可王大却再没有去豁然之境。
而琵琶,被人先一步买走,我也没能弄到手。
辗转来去,两头空。
不过,豁然之境终是有了个“先生”,还是个免费的“先生”,叫素义。
素义是王大的书童,教孩子们写字学习经典文章倒是绰绰有余。
阿意告诉我,在王大来过后的短短数个星期里,豁然之境便接到了来自王亲贵族或是富商大贾的不菲捐资。
且不管这群人是跟风攀比还是真的善心大发,反正有钱入账是好事。
在阿意等人的打理下,一切运转都挺顺利。
不觉初秋夜渐长,清风习习重凄凉。炎炎暑退茅斋静,阶下丛莎有露光。
盛夏一眨眼过去了,一叶落而天下知秋。
早早起来露水还未散去,我心血来潮,想起附庸风雅摘秋露泡茶喝,天刚亮就拿了几个小竹筒到后院的小竹林里去摘露。
“姐姐今儿好早啊!”燕儿抿着嘴笑着从大堂跨进天井来。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大堂里开始忙活着开门做生意了。
我晃了晃几个沉甸甸的竹筒笑道:“摘得秋露姐姐泡茶给你喝。”
“茶?”燕儿诧异道:“不是酒么?”
我嘿嘿一笑:“咱们来过过粗茶淡饭的日子~”
燕儿扑哧一笑,欢喜道:“姐姐这些日子精神真好,燕儿也变得好开心了。”
我坏笑着调笑道:“这几日燕儿好像有点心事哦,心里有人啦?”
燕儿忙不迭地摇了摇头,嘟着嘴道:“姐姐尽拿燕儿取乐!”
我乐呵呵地模了模燕儿的头:“到底怎么了?”
燕儿咬了咬嘴唇:“是阿意哥哥,这几日好像不太高兴,都不怎么跟燕儿说话了,不知道是不是燕儿惹阿意哥哥生气了。”
我捏了捏燕儿小巧的鼻子:“燕儿这么乖,不会是你的错,肯定是阿意自己有心事,等过几日他想明白了就好了。”
燕儿抿嘴笑着点了点头。
我分出几个竹筒给燕儿拎:“我以前见红楼梦里那些个富贵闲人没事就摘露泡茶,今儿我们倒喝喝看能有怎么个不一样的味道。”
燕儿乖巧地拎着竹筒随我进了大堂:“姐姐,红楼梦是什么?一场梦吗?”。
“呃…”我迟疑地看着燕儿天真的笑脸,释然道:“就是一场梦,很悲的梦,下次姐姐讲给你听。”
燕儿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笑着露出浅浅的酒窝,甜甜地应道:“好啊!”
我冲燕儿眨了眨眼睛说:“对了,一会叫上阿意。”
燕儿欣喜地点了点头,拎起竹筒凑近嗅了嗅笑道:“好香啊。”
我得瑟地踏上楼:“就你眼尖鼻子灵。诗云桂魄初生秋露微,嘿嘿,咱们下次栽棵桂花树试试!”
“你倒是清闲得很呢!”熟悉的男声冷不丁传来,清冷而沉稳,稚气间发散着士族凤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