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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话 好梦留人

早上被燕儿叫醒。

一夜无梦,莫名失落。

还以为,至少会梦到她的。

竟是,如此凉薄。

发愣梳头的档儿,燕儿笑嘻嘻地往我膝上一趴,眨巴着眼睛说道:“姐姐,天刚亮燕儿就瞧见阮公子的马车在下面候着了。”

“就你眼尖。”我捏住燕儿小巧的鼻尖笑道:“醒那么早,可是太热了晚上睡不好?”

可人的小丫头摇了摇头,说道:“晚风吹进屋还是挺凉的,昨儿帐子里进了蚊子,被扰了一宿,早早就没瞌睡了。”

燕儿憋着浓浓的鼻音笑道:“姐姐,许是昨儿阮公子空等了一天,今儿怕姐姐再被劫走了,来守着了呢,嘻嘻,燕儿觉得阮公子比起柳掌柜与姐姐更般配…”

燕儿叽叽喳喳的时候,我迅速梳好了头。

一把抱起她娇小的身躯,唬道:“小小年纪就知道什么般配了,看来明儿就得找个人家把你嫁出去了,省得我们酒仙子自己有了心思倒来消遣我了。”

燕儿脸一红,嘟哝道:“姐姐,燕儿错了,其实燕儿是听阿意哥哥说,觉得姐姐和掌柜挺好的,燕儿自个琢磨了会觉得阮公子更好些…”

“好了好了。”我把燕儿抱到榻上,帮她月兑了鞋,软语道:“姐姐这帐里没蚊子,你再睡会,当心一会犯困,迷迷糊糊把酒坊里的酒给祸害了。”

燕儿应了声,听话地钻进帐里躺下。

我刚下了楼,便见一袭白衣胜雪,在寥寥数人的大堂里分外显眼。

若不是这酒馆非良地,寻常女儿家不来,高门闺秀更不会来,只怕要平白多出许些人来看这才俊淑傥的士族狂才。

人类,无论何时都对美色孜孜不倦地追求。

纵然如此,三国时期内外动荡,魏朝也还未将美色推崇至极,否则,不说旁的,单是竹林七贤里,便不止嵇康这一绝色让人垂涎了。

我怔怔地看着那袭白衣。

眉鬓生风的男子,举手投足间坦荡之气浑然天成,一杯仰尽,如人饮水,眉宇间却无贪杯之色。

突然觉得,我看不明白这颗放浪不羁的心。

阮籍忽然抬头,目光粲若星河,微微一笑,朝我虚空举杯,做了个敬酒的动作。

我心下叹了口气,下到大堂,环顾四下,阿意在柜台上记账,不见柳轩的影子。

我轻轻敲了敲柜台问道:“阿意,掌柜呢?”

“啊?”阿意抬起头一愣,半晌才恍然道:“掌柜不知怎么了,昨晚开始就关屋子里闭门不出,早饭都是小高送进去的。”

淡淡青草香味传来,一袭白衣立在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姚遥。”

阿意看了阮籍一眼,又看着我小声道:“掌柜的可能生病了,姚遥姑娘去看看掌柜的?”

生病?我看是生气才对。

我心下觉得好笑,回头看了阮籍一眼,只见他也静静地望着我。

我向阿意点点头:“你给掌柜的先请个大夫看看,我回来后去看他。”

阿意欲言又止,我转过身,对阮籍低声道:“走吧。”

两人径直出了酒馆,我给车夫说明了路线就上了马车。

明明还算宽敞的车内,因为尴尬的对坐竟狭小了许多。

我正不知道目光落哪儿好,却听他开口问道:“姚遥,昨儿你…”

我微微垂目,避过阮籍星月般的目光,不冷不热地打断道:“阮公子还是叫我姚遥姑娘吧。”

他轻笑了一声,认真的语气说着无赖的话:“我不呢?”

“那是阮公子的自由。”我抬眼看了一眼阮籍似笑非笑的脸,冷然道:“理睬不理睬是我的自由。”

阮籍舒了舒手臂,斜了斜身子,手肘搭在窗沿上,支着头,一语不发地盯着我。

我渐渐心虚起来,便调整了方向,侧对着他坐,撩开车窗,假意专注地看风景。

他冷不丁地发声问道:“你恼我?”

说不恼,这又明显是恼了,口是心非反而不大度;可要承认恼了,那便是我还在意得紧,难道要不清不楚地纠缠下去?

我只好装聋作哑,定定地看着窗外。

他又问道:“你恼我什么?”

你恼我什么?

这问得,好似我并没有可恼的理由,反而是在无理取闹一样。

我越发气恼,却条件反射地回头一笑,反问道:“我能恼公子什么呀?”

他一手支这头,一手拍了拍身侧的座下,双眸依然是看不明了的清澈,淡然笑道:“不恼就坐过来。”

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就让我从理直气壮变成无话可说。

因为你在意的,对方却并不在意,甚至毫无感知。

我假意没有领会到他的意思,扭过头看向窗外,用欢快的声音说道:“坐这儿可以看风景。”

他不再说话,我心下正要松口气的时候,一只有力的手臂环上腰来,轻轻一带,便将我揽了过去,坐到他怀里。

淡淡的青草香,伴随着男子刚劲的阳光气息,让我大脑空白了一瞬。

背后那结实的胸膛,不同于一般门阀子弟的羸弱娇贵,曾经在广武山上也依过一次,可那时却没有发觉,这种结实,定是练过武的。

我惊醒过来,挺直了腰背,腰上环着的手臂立时紧了几分。

我正要挣月兑,却听他近在耳边的声音轻轻说道:“这儿也可以看风景。”

重点一下变成了看风景,而不是我坐在他怀里,就好像坐他怀里看风景很平常。

明明是暧昧无比的举动,在他做来,却如此自然坦荡。

我若挣月兑了,便煞了风景败了风月。

可若不挣,心里是不甘的。

若在现代,这明摆着的三角关系,两人该是心照不宣就此别过,可放到这会,却变得无从说起。

人家这番亲近,好似你们关系便至此,你若不表态,岂不变成你情我愿?

但人家又没有说要纳你,你若要撇清关系,开口表明不做妾,岂不可笑?

我真想问一句:对你来说,我算什么?

明明在理的,却如鲠在喉,恁地问不出口。

为何变得这般卑微。

“姚遥。”低声的轻唤,如魅如惑。

我挺直了背,侧着头假装看风景。

他难得柔声地说道:“我知道你恼我什么。”

我脖子不由自主地有些僵,他知道?他知道却假装无知觉?

他淡淡的气息掠过我耳鬓,说道:“这一年,我寻过你的,打探到你被带进过新城乡侯府,我去找过,司马昭说断案当日便已放你出府,却四下都寻不到你。你连个音讯都不留便没了踪影,我都不再恼你了,你是不是也不要恼我了?”

我不禁月兑口而出道:“这和我恼你是两回事。”

他不解地嗯了一声。

思维不对等,我觉得再说下去也没意思。

或者再恼下去,我便显得不自量力,若再堪堪地问他我算什么,岂不是无自知之明。

怎的让自己钻进了这圈子里。

我叹了口气,淡然道:“无事。”

漫长的一段路,两人无语。

马车缓缓停下,马车外传来车夫的唤声:“公子,到了。”

他手臂松开的一刻,我立马起身钻出了马车。

昔日白茫茫的一片,已是山花烂漫枝繁叶茂,晨曦的光透过叶缝洒下,远远传来隐约的流水声,虫鸣鸟叫好不热闹。

我辨认了会方向,回忆着路线,踏着青草走了过去,来不及散去的露水沾湿了裙裾。

他交代车夫在原地等候,便紧紧跟来。

良久,他笑道:“你这是要找个地方把阮某人丢了吗?”。

心中一滞。昔日颀长的身影顷刻浮现在眼前,那时的我笑问:“师父,您这是要找个地方把我丢了么?”

恍然如昨。

我回过神,一边拨开挡道的枝条,一边向前走,回道:“这叫山重水复疑无路。无论何时,地处何境,要相信只要坚持走下去,你会看到一个很美的世界。”

身后阮籍静默不语,只有有条不紊的脚步声响起。

走了许久,裙裾被浸湿地沉甸甸的,四下却仍是满目苍翠。

我不由停下来,认真地看了看,心下暗恼……迷路了。

阮籍静静站着,半晌,缓缓问道:“这儿吗?”。

世事总不如计划,一阵沮丧不由涌上心头,我嗫嚅道:“不是…是我找不到了。”

他一听,却低声笑了。

我转身咬牙道:“算了,回去了。”

他一把拉住我笑道:“不是山重水复疑无路吗?”。

这话就是说,刚才是谁说要坚持走下去的来着!

我不由蹙眉道:“可我现在找不到了,再走下去迷路了我们还怎么回去?直接告诉你吧,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不由分说拉着我穿越树丛:“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想看你说的那个很美的世界”

一路乱走,我完全弄不清方向了,不知不觉来到一处山崖边,视野霎时开阔。碧空万里,艳阳千山,夏风习习,蝶影翩翩。

崖下一片宁静的小山村,对户池光乱,交轩岩翠连。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阮籍低吟着,目光迷离,仿佛看到那小桥流水人家,蔌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

冬天和夏天来看,真是不一样的美啊。

我抬头看向那张熟悉又陌生的侧脸,夏日的光在那坚毅的轮廓上流淌,心中不由难过,缓缓垂下目光。

只听他因回忆的感伤而略微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我来过这里。”

“啊?”我讶然地抬头看向他。

他坚毅的侧脸,透出微微的迷蒙,低声说道:“年幼时,曾立于此,指天为誓,道之所在,虽千万人逆之,吾往矣。”

这是说,毁礼的他,也曾崇礼,超世的他,也曾想要入世吗?

那是什么,让一个立志王业的才子,将理想豪情隐咽。

“姚遥。”他清肃的声音从头顶泻下,暖暖的夏风呼呼地吹着白色的衣袂,带着淡淡的青草香。

我不自觉地乖顺地应了一声:“嗯。”

“在你看来,我如何?”

我蓦地一怔,他是在问我,我如何看他?

一个士族名士,问一个无身份的小小女子如何看他?

一个放浪不羁的笑世之人,也会在意旁人如何看他么?

他见我讶然地看着他,淡然一笑,问道:“如何?”

我敛了目光,回道:“性至孝,情至深,才至盛,不拘礼法,不言朝政,容貌瑰杰,放浪形骸,志气宏放,傲然独得……”

他轻笑一声,问道:“你如何知我孝?如何知我情深?”

我喃喃道:“世人皆知。”

他低下头来看向我,明眸浩瀚,字字珠玑:“我只问你。”

意思是,扯那些不相干的做什么。

我迎着他深邃的目光看去,缭乱的风拂过他的衣袂,拂过他的眉鬓,拂过我的心头,无意识地吐出八个字:“遗世独立,情非得已。”

他眼底一抹欣赏的亮光闪过,低声道:“知我者,卿也。”

非也。

我的认识,也不过是站在诸多学者分析的基础上揣摩出的。

一只温暖的手环上腰来,我一个激灵抬起头,那张如玉的脸近在咫尺,我本能地挣开闪身到一旁。

他睁开了双眼,明眸里有丝诧异。

我忍不住了,冷冷的质问月兑口而出却成了怯怯的试探:“公子可有想过,我要如何?我算什么?”

他略微一怔,转眼回过神,轻声道:“你原恼的是这个。”

“我原恼的是这个?”我不禁怒上心头,一股脑全说了出来:“我本不该恼这个是吗?我没资格恼这个是吗?是啊,我自找的,人一辈子,谁没爱过那么几个混蛋啊,权当吃一堑长一智了。”

他却轻笑了起来,一步走近,低头望着我,清清朗朗地说到:“你若愿意跟我,我定明媒正娶。”

名分,也不过是妾。

我盯着他的明眸,回道:“不愿意。”

他目光微微垂落了一下,低声问道:“为何?”

王恺曾说与我说话甚是无趣,如今我也体会到,把话说白,确实无趣。

我轻笑了一声,答道:“若得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可阮公子,你已有妻室,如此朝三暮四,可知多情薄幸?”

他眉头微微一蹙,转眼又已舒开,柔声道:“阿媛纯善,定不欺你,至于宗族那边,我定护你。”

不欺?与阮氏联姻的定也是名门望族之女,从小心机堆里长大的,我一无身份无宗族的白白送去受虐岂不自寻死路?而他却已认定她纯善,我是哑巴吃黄连。

就算她真善弱至不欺妾侍,望族的门第血统的观念如此强烈,他护得了一时,又如何护得了一世?

色衰则爱弛,若等他日才明白旁人承诺不过戏言一句,哪儿哭去?

我快走了几步拉开距离,委婉谢绝道:“我还养得活自己,阮公子护好发妻便是,她会给你一生关爱永不枯亡,好好珍惜。”

他微微低沉的声音里透着莫名的冷冽:“你既不甘愿为妾,就如此与我同游天下执手偕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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