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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话 万教胆寒

可事实证明,是我想歪了,可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宁愿是想歪的那个。

我只知道古代确实有过吃人,但那是在天灾人祸造成社会大饥荒的年头,却没想到还有用人肉充作军粮的。

早上,两个士兵拖了一个男子走过,一个年轻女人哭喊着扑上去跪地求饶:“你们吃我吧,不要吃他,他是家里独子,我们还没有孩子,他死了他家就绝后了,求求你们,吃我吧,我死了没有什么关系!求求你们!”

后来,那女人被带走了,男子被带往了另一个方向。

几声不同的惨叫迭起,不久后,炊烟袅袅,飘来奇怪的味道。

我全身汗毛不由全竖了起来,连着干呕了几声,吐出的只有胃酸。

好久没有喝水,我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等待的时光是如此漫长,尤其是等死的时光。

第二天,可能是抓来的百姓都吃完了,他们开始抓俘虏。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面临这样的恐惧,看着那士兵向我走来,我连呼吸都忘记了。

最后的时刻,是龙成宝挡在了我身前,几番混乱的推搡后,龙成宝和另外三个人被带走了。

临走的时候,他扭头看着我,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我觉得眼睛发胀,却一滴眼泪也没有,只觉得口干舌燥,嘴唇有一丝腥甜。

如今,我们只剩下八人,其中一人已倒地奄奄一息,其余的也快了。

今天,连惨叫声都没有听到,就见袅袅炊烟,丝丝缕缕,勾起了我空前的绝望。

望着远处连绵的山,隐隐约约地像是看到了那个静美的小村庄。

师父迎风而立缓缓道:“命运,不会单纯地给你一个或善或恶的世界,它总是混沌的一团,很多时候,也许你觉得绝望,但只要坚持走下去,你会看到很美的希望。”

眼睛一阵胀痛,恍惚间,一个士兵向我走来,一碗微微浑浊的水凑到了我嘴边,我无视了那泥沙的腥味,咕噜地喝了一大口,只听那陌生的声音说道:“这是你兄弟临死前为你讨的水。”

我蓦地停住,看着余下的半碗水,抬起头看向那头盔下年少陌生的面孔,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剩下的水,能给那个躺地上的人喝吗?”。

他一怔,默不作声地端了那半碗水去喂了那倒地的人。

他从我身边返回的时候,我说了句:“谢谢。”

他顿了顿,一言不发地端着空碗离去了。

眼睛一阵酸胀,眼角竟然湿润了,我抬起头咬紧牙,瞪大眼睛看着蓝天白云,直到泪意完全退去。

我不可以哭,我不能浪费,他用生命换来的水,我不能哭,我还要留着这些水分,为他报仇。

喝过水后,那倒地的人恢复了些生气,他愣愣地看着我,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残阳如血,鸟语婉转,自然,何其宽厚又何其冷酷。

来了一群士兵,将我们八人系数押走,每走一步,都离死亡更近一分。

就在我们前脚刚踏到那个味道令人作呕的屠宰地的时候,一匹战马大啸着冲进营地,马背上的士兵高喊着:“援军到了!援军到了!”

押送我们的一人问为首的长官,还吃不吃。

长官大笑着啐了他一口:“这么难吃的东西谁高兴吃,今晚,吃面!”

四下一片欢呼,唯独我们八人始终沉默。

我们又被押回原地,营地里四下一片欢庆,远远地看见黑压压的一条长龙徐徐行进军营。

为首的将领,气宇轩昂,驾着一匹气势昂扬的枣红马,脸,在夕阳的照耀下,隐没于头盔的阴影中。

身侧一匹白马,一匹黑马。

白马上坐着一袭飘飘灰衣,没有弓箭,没有刀戟。

黑马上高坐着一小个子,铠甲在余晖中刺眼夺目,身影坚毅,棱角分明。

突然,黑压压的长龙四下乱窜,如洪水猛兽,杀得营中士兵丢盔弃甲。

霎时,刀寒剑冷,吹角连营,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血溅如飞,手起头落。

混战的人潮中,一匹黑马冲出,踏到我们面前勒马一停,扫视了一圈,稚气的声音沉着地高唤道:“七姑姑!七姑姑!”

我这才看清了来人的脸,竟是司马炎!

数箭破空而来,三个方向直指马背上的司马炎,我冲过去惊呼道:“小鬼小心!”

司马炎一怔,立马挥剑斩断两箭,却被紧随而至的另一箭逼落下马。

他一个箭步冲到我身边,还未来得及说话,数箭破空而来,他一把推开我,横剑一扫斩断利箭,漏掉的一箭向他背心射去。

奈何我手被反绑着,情急之下只得扑身去推他。

背上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随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里,走来一个士兵,一把把我抓了过去,推到那个屠宰场,满地四溢的血水,雪亮的刀,砧板上还放着龙成宝的头颅。

突然,他的眼睛转动了一下瞪向我,我大叫了一声,全身血液瞬时凝固。

惊惧而醒,黑暗褪去,灯火朦胧的白帐里,阴影晃动。

我猛地坐起身,背上一阵撕裂的疼痛,一股温热浸开。

一只手扶住我的肩,另一只的手贴到了我额头上,一片冰凉。

我缓了缓神,看清了身侧的人。

司马炎一身寒凉的铠甲,头盔立在案上,他轻声说道:“放心,没事了。”

他稚女敕而沉稳的声音,让我恍若梦境,一时怔怔不能言语。

他端起桌边的一碗水递到我嘴边,我扶着碗大口大口地喝得一干二净。

他凝视我良久,起身又倒了满满一碗递到我嘴边,我看着那清澈荡漾的水,倒映出一双浓眉,浮现出李成宝最后的那次回头对我说的两个字“小宝。”

泪水夺眶而出,滴落的泪珠打碎了水面的倒影。

司马炎轻声说道:“没关系的,画的浓眉也不错,如果不喜欢,洗掉就好了。”

我泪一瞬决堤,嚎啕大哭着去抱他,他连忙起身一闪,水泼洒到衣襟上。

我哭得言语含糊地骂道:“你这只没良心的小鬼,你借我抱着哭一下会死啊!”

“我借你!”一声悦耳爽朗的声音响起,一窈窕的身姿走到塌前,分明就个女子,却把男装穿得英姿飒爽。

司马炎立马放下空碗,唤了声:“七姑姑。”

她坐到床沿上,含笑看着我,在司马懿府邸时冷剑相对的妙龄女子。

我眼泪婆娑地打量着她,缓缓说道:“谢谢。”

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是我谢谢你,先前在爹爹府邸,是我不好,滴水之恩,他日必报。”

一张模糊不清的脸突然从脑海中闪过,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侧过头来看着我说:“谢谢。”

我讶然道:“是你?!”

她明眸皓齿地一笑道:“正是。”

司马懿九个儿子,唯一的女儿便是她,司马乐儿。

她本想跟随哥哥的大军追征,但司马昭司马师都不肯带她,她便自己偷偷混进了军中,却不想误跟了曹爽的队伍。

后来想借着押送粮草趁机去找哥哥,却不想中途被敌军截获,成了待宰的俘虏,差点命丧黄泉。

司马大军迂回截杀了援军,取而代之,让曹军假意撤退,迷惑了被困的蜀军,冲进敌营心月复,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那你呢?”她问道:“你又为什么会在曹军里?”

我一时无语,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人家的哥哥,千里迢迢来救妹妹于水火,宿莽的哥哥,却是千里迢迢地送妹妹去死。

我含混地说跟她一样。

她蓦地站起身,讶然地看着我,把在一旁的司马炎打发了出去,然后小心地问我:“你…你,你跟我一样?”

我迟疑着点了点头。

她微微蹙了蹙眉,来回踱了两步,蓦然侧头看着我:“不对,你肯定跟我不一样…”

“什么一样不一样?”

一声熟悉的男声传来,司马昭掀开帘子踏进帐内,身后跟着一袭灰衣的少年,

白皙清秀,眉眼流露出淡雅的风仪,一股子书卷气,明亮的眸子,单纯而狡黠,清澈而睿智。

乐儿的双目一丝欢喜一闪而过,她指着我问:“羊祜,你认识她吗?”。

少年看了我半晌,笑道:“这样的浓眉好像见过多次。”

乐儿倒了碗水,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手巾浸湿,不由分说擦掉了我的画眉,又问:“认识吗?”。

羊祜忖度了半晌,问道:“认识如何,不认识如何?”

乐儿急了,蹙眉道:“你到底认识不认识?”

我看不下去了,张口就说,不想却与羊祜异口同声道:“不认识。”

乐儿一下子从榻上弹起来,狐疑地打量着我和羊祜,不满道:“不认识还这么有默契?真是有缘啊。”

我算是看明白,乐儿喜欢这个羊祜,她追的不是哥哥的大军,八成是这个少年,我随口的一句跟她一样,无心之语落到这恋爱中的人心上,倒成了炸弹了。

我忍着笑轻声道:“我跟你更有缘啊,不过我确实跟你不一样,我不是来找他的。”

羊祜莫名地一笑。

乐儿复杂的眼神盯住我追问道:“那你是来找我大哥还是找我二哥啊?”

司马昭静静地看着我,一身铠甲烁烁寒凉。

我缓缓道:“也不是。”

乐儿嘴一撇:“支支吾吾含含糊糊,难道你心里有鬼?”

“乐儿!”司马昭沉声打断道:“胡闹什么,你擅自跑来还没找你算账,看回去爹怎么收拾你。”

乐儿噤了声,不满地撅起了嘴,被羊祜拉出了营帐。

司马昭缓步踱到榻前问道:“那封信谁写的?”

我蓦然一惊,去模袖子,牵扯地背部伤口一阵刺骨的痛,不由蹙眉。

他侧身看了一眼,喝令传军医来。

换了药后,老先生嘱咐我不要再乱动,说是本来就伤在接近旧伤的地方,痊愈会很慢,若再让伤口裂开,恐怕会感染,到时就算刮骨也无力回天。

司马昭凝视我半晌,也不再问,一人来报,他便匆匆离去。

翌日,传来曹爽大军遭王平突袭,司马大军挥师西下救援,羊祜也随着一同走了,只留下一小部分留守在这里。

养伤的日子平安无事,乐儿天天跑来看看我说说话,为那晚的唐突表示歉意,说我们也算生死之交了,她认真地看着我说:“我们义结金兰吧!”

我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跟一个人歃血为盟。

“黄天在上。”

“厚土在下。”

“我,司马乐儿。”

“我,姚遥。”

她蓦地一转头:“你不是叫王云姬吗?”。

我问她,那她想谁跟她结拜。

她想了想,说:“阿莽。”

我便以阿莽之名与司马乐儿结成姐妹,她却死活不肯分出个姐姐妹妹来,便没了姐妹之称。

她笑道:“哎,你跟戟长那架打得真过瘾!他本来还要杀你,结果还把你招进去了,问你名字你却宠辱不惊地吐出两个字“阿莽”,真是太霸气了!”

我却想到了时不时挡到我身前的李成宝。

恍然如梦,还剩心惊。

十天后,拔了营,一半人马去与大军汇合,另一半人马护送我与司马乐儿回了洛阳。

司马乐儿回了舞阳侯府,我则被送回城乡侯府。

雪雁早早地立在门口等着了,一见我下了马车便飞奔过来,要哭不哭要笑不笑。

王元姬闻报出来接我,一路上嘘寒问暖,院子里繁花绿柳,虫鸣鸟叫,我却恍惚了。

王元姬心疼地看着我,今天让人送燕窝,明儿让人送雪莲,每日必来跟我说说话,我却无什么话可说,时常听着听着就走了神。

雪雁哭着说她以为大公子是带我去哪玩的,不知道会这样。

我换过了神来,笑骂她:“哭什么哭,为师还没死呢!”

箭伤痊愈得差不多了,我开始继续教雪雁剑法。

直到把所有我会的东西教都教给了雪雁,已经是接近四月底了。

院子里的海棠、牡丹、君子兰、马蹄莲都开得艳丽繁复。

早上,司马昭一身戎装回到府邸。

我去跟他说了要回兰陵侯府,他没说什么,我就当他默许了。

我让雪雁去备好回兰陵侯府的马车,去和王元姬道了别。

本想跟司马炎那小破孩冰释前嫌的,却哪里也不见他的影子。

雪雁兴冲冲地跑过来:“师父,车在门外候着了。”

要回兰陵侯府了,对雪雁而言,多少有点回归的感觉,毕竟在司马昭这,终究是寄人篱下。

王肃早早地坐在厅堂上等着我,一看我进门就起身走过来:“云儿。”

他两鬓的微白,刺伤了我的眼。

我干干地叫了一声:“爹。”

王肃淡然的眉宇,难掩眼中的欣喜。

我不由地垂下眼,不再去看他沧桑的皱纹。

“嗯。先好生歇息去吧。”王肃点了点头,看向雪雁:“扶你主子回暗香阁。”

“慢着!”我按下雪雁伸来的手,看向王肃:“今天回来,是想求爹成全女儿一件事。”

雪雁扶着我的手微微一颤,目光徒然担忧起来。

王肃凝视着我,点了点头:“你说。”

“恳请爹将云姬逐出家门,从此再无这个女儿。”

“胡闹!”王肃沉下目光,有暴风雨来临前的阴暗。

然而他看我处之坦然,便渐渐缓和了脸色,柔声道:“你不想嫁给司马昭,爹就不勉强了,别说这些混话了,雪雁,带你主子去休息。”

“您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声音突然一高,吓得雪雁停顿了动作。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今儿来只为一件事,我要和你月兑离父女关系,我要和兰陵侯府再无牵扯!”

雪雁紧张地抓紧了我的手腕,噤若寒蝉。

王肃脸色难看得可怕,我暗暗做好了挨一耳光准备。

王肃沉声一吼:“来人!”

廊下站的一排家丁匆匆进了大堂。

王肃抖着手指向我:“把她带下去!”

我瞪了眼围上来的家丁,一群人迟疑地看了看王肃。

王肃气得抚了抚心口:“给我绑下去关起来!”

打头的家丁一个箭步上来抓住我的肩膀:“奴才得罪了!”

我一把甩开肩膀上的手,一脚踢开企图靠近的人,在厅堂里大打出手,将悉数前来的家丁全都撂倒在地。

四个侍卫听到骚动涌了进来,我抢先一步抽出一人腰间的刀,架在脖子上:“都不准动!”

厅堂里霎时静若死灰。

雪雁带着哭腔望着我:“主子!”

“云儿!把刀放下!”王肃颤声道:“有话好好说。”

“没法好好说!就算这次你不把我嫁给司马昭,下次呢?身在高门,总免不了成为你们政治婚姻的牺牲品,我要自由,你给吗?”。

“云儿,爹以后不再逼你做不愿意的事情,可你是爹的女儿,这点永远不会改变。”

“好!那今天我就削骨还父,削肉还母!”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我挥刀刺进左月复。

“云儿!”

“主子!”雪雁惊叫了一声,奔到我身侧,哆哆嗦嗦地不敢动我。

疼痛随着呼吸一阵一阵地传来,手开始抽搐,双腿不由地软了下去。

我一把扶在雪雁颤抖的肩上,看着心神巨震的王肃,咬牙拔出刀,疼痛差点让我眼前一黑,涌出的潺潺暖流浸湿了内衫,透出触目惊心的腥红。

我强忍着,对准右月复刺进去。

“主子!”雪雁嘶声喊着,眼泪夺眶而出,望向王肃哭喊道:“老爷!”

原来刀刺进身体里是这样痛!

痛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

痛得视线模糊头脑不清楚!

牙都快被咬碎了,一股血腥味在嘴里散开。

强忍住侵袭来的黑暗,我抖着手拔出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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