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雪雁缓缓靠过来,怯怯地扶住我:“疼吗?”。
我拍了拍雪雁的手:“没事。”
王肃那一耳光虽然很响,却不重。
尽管目前情况的恶劣程度不尽人意,但我有颗誓死要闹崩盘的心,就天不怕地不怕。
恍惚间,我有些明白那些个无赖闹事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了。
一路马车晃荡,黄昏时分终于到了,只见朱红的大门森森然,一块醒目的牌匾上四个漆金的大字“兰陵侯府”。
一进府,三四个婢女簇拥上来,将我带到一间独立的小楼。
幽僻而不苍凉,明亮的阳光从枝叶缝隙间透过来,摇曳的树影投在月洞窗上,几处鸟鸣几处花香,不用说院中的山石水榭,连碎石小路都是精心布置的。
真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行至楼下,抬头可见几个隽秀的大字“暗香阁”。
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
我心中一动,隐隐不安。
在暗香阁呆了数日,我却被晾这小楼里了。
王肃从未来过,也不曾召我过去。
我懒怠走动,只听雪雁叽里呱啦地念叨府里事情,起初尽是些姨娘小姐间的琐事,我心里惦记着早日月兑身去找阮籍,左耳进右耳出。
雪雁见我毫无兴趣,后来也不再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东西,只说新年临近,府里忙着张罗过节,上上下下都热闹非凡,前儿来了什么人,今儿进了什么东西。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折腾点事情,等王肃消气了我还怎么被扫地出门?
正当我蠢蠢欲动的时候,王肃派人来召我去前厅。
正合我意,我摩拳擦掌跃跃欲出,雪雁却一把把我拉去房里,按我坐下,指挥几个丫头给我梳妆打扮。
去见个爹,有必要这么隆重吗?
我不依,雪雁就要快哭了,黯然道:“主子,夫人去的早,你又自幼体弱,而今好不容易痊愈,何苦再惹老爷生气,夫人泉下有知,如何安心?”
人言可畏啊,我听的一身鸡皮疙瘩,连忙举手投降,仍由了她们折腾去。
沐浴后先打了搽身的粉,然后涂了脸粉,胭脂、口脂、发油,都用香花香草的汁炼过,混合了麝香、龙涎。
还有用香料和蜜炼成的丸子,含着嘴里,香气沁入五脏六腑。
真是口香五日,身香十日,衣香十五日,人过而香气绕梁,三日不绝。
原来古时候说女人出汗是香汗,不是奉承,是实情!
鸾镜中的女子,挽着玉蝶髻,一身粉锦银纹牡丹轻纱笼袖,华而不俗,贵而不娇。
我凑近仔细端详了下这张脸,不由感叹宿莽确有王亲贵族的雍容,可惜,可惜啊,我并不想背负。
雪雁扑哧一笑:“看吧,主子稍稍打扮,连自己都被迷住了。”
我挪开镜子尴尬地笑了笑。
雪雁凑过来小声道:“主子毕竟是老爷的女儿,一会说几句好话,老爷就心软了,定不再生主子的气。”
我不语,笑了笑。
好话?看我一会怎么火上浇油,气得您老七窍生烟,一脚把我给踹出门去。
可当我一踏入前院,就被繁华的灯火、悠扬的奏乐、热闹的人声给震懵了。
我问身边的雪雁,这是搞什么。
雪雁欣喜道:“一年一度青鸢宴,老爷特意为了主子,把宴会揽到兰陵侯府了。”
我困惑道:“什么青鸢宴啊?”
雪雁满目憧憬,喜气洋洋地说:“每一年,名门望族的公子小姐们都会齐聚一堂,和老百姓的游园会一样,饮酒吟诗,作画题字,弹琴对弈,如果有中意的人,就互赠纸鸢以表心意。”
这就活月兑月兑的上流社会高富帅白富美们相亲约会的狂欢party啊!
我不由心中邪火窜上来,薄怒道:“你知道怎么不早说!”
雪雁嗫嚅:“说了不是怕主子不肯来么,岂不枉费老爷一番苦心。”
苦心?我看是不怀好心!
我冷哼一声,转身要走,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司马昭早已立在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缓缓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挑眉一笑,冷眼看去,学着他缓缓道:“什么如此,什么当初。”
他嘴角一扬,却又学着我剑眉一挑,不语,目光却是点滴奚落之意。
我心中暗暗冷笑,表面上却嫣然道:“正合我意,我倒要看看,这里有何才子佳人。”
正明枪暗箭地斗着,王肃派人领我过去。
穿过高烛华灯下含情脉脉的俊男美女,远远看到王肃站在一位雍容华贵艳压群芳的女子身后,女子的四周毕恭毕敬地垂立着一排侍女,几米外还跟着几个侍卫。
女子仪态万千地缓缓接过侍女呈上的素笺,仪容大方地看着,轻声说了句什么,几步外秀外慧中的小姐们含羞又期待的目光,讨好地望着女子。
王肃看见我,和蔼道:“云儿,快来见过济北王王妃。”
王妃?怪不得众星捧月似的。
我缓缓走过去,迎着她打量的目光,欠身行了一礼。
等等…济北王?
我出神的空档,她已拉过我的手,微微一笑:“想不到,云姬已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可是痊愈了?”
我浅浅地回了一笑:“大好了,多谢王妃关心。”
忽而不知围观的人里,哪个多事的男的提了一句让王妃指点指点云姬的诗词歌赋,王妃便让侍女奉了笔墨纸砚上来。
我心下一沉,虽然练过书法,可那字却肯定是入不得这群附庸风雅的人眼的。
我不安地转了转目光,忽而扫到王肃脸色有些难看,眼神担忧地看向我。
怕我出丑?
我心下暗喜,我就偏让你丢大了去,让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雪雁小声道:“雪雁斗胆,主子念,让奴婢代笔吧!”
我扬起嘴角:“不用。”
提起笔,我略略思忖了一下,大笔一挥,豪情万丈。
侍女从案上捧起素笺,神色一怔,默默地奉给王妃。
王妃优雅地拿起一看,也是微微一怔,声清如水地念道:“半涉浊流半涉清,倚筝闲吟广陵文,爱落红尘心已死,持刀抱剑了一生。”
围观的人群蓦然一静,王肃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突然人群里发出此起彼伏的轻笑和窃窃私语。
王妃含笑看着我,柔声道:“云儿的诗风倒是独特,可能与自幼抱病、幽居多年有关,只是小小年纪这般见解有些不妥当,以后可要小心些。”
我嘴角一扬,自嘲道:“那没办法,谁让王云姬从小……”
“云儿!”王肃低声喝断我的话,满眼愠怒:“还不谢王妃提点!”
雪雁悄悄地拉了拉我的一角,偷偷地给我使了个颜色。
点到为止,我缓缓行了一礼道:“谢王妃!”
随后,脸色铁青的王肃立马让雪雁送我回暗香阁,一刻也不想我多逗留下去。
我趴在窗台上,远眺府中那处浮光华影的庭院。
突然响起低沉的男声:“暗人暗香,真是一语成谶。”
闻声回头,才发现内屋的藤椅上已悄无声息地坐着一人,自顾自地倒茶喝。
锦衣玉帛,身姿凛凛,相貌堂堂,却隐约给人一种飞扬跋扈的压迫感。
奇怪,为何有人进入,雪雁却未打招呼?
我警惕地盯着他问道:“你是何人?”
“何人?”他慵懒的语气,尽数嘲讽:“不过几年未见,连自家兄弟都不认识了,三妹真是贵人多忘事。”
兄妹?
宿莽是王肃之女,有哥哥不奇怪,可这气氛为何这样让人不自在?
他慢悠悠地说到:“我来,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的。”
我忖度着,只吐出一个字:“请。”
他嘴角微微一扬,含笑看着我说:“鉴于你刚刚的出色表现,父亲大人打算将你送进宫。”
我心下大惊,却拿捏出随意的语气,不屑道:“奇怪了,规矩在兰陵侯府还就学不了了?”
他说他也是这个意思,但是王肃认为我太顽劣,在家里治不住,要丢到外面去学学规矩。
我问道:“那好消息是什么?”
他的目光闪过一丝玩味:“好消息是,三妹不是看不上大姐夫吗?到了深宫可就远离了。”
我一时语塞,只有狠狠地盯着他。
他却从容自若,把玩着茶杯,仿佛自言自语道:“好不容易摆月兑了身为暗人的过去,却不珍惜来之不易的安逸荣华。”
我冷笑一声,轻蔑地扫了他一眼,转头看向窗外:“你珍惜的东西,我未必稀罕。”
“哦?那你珍惜的是什么?”
“我想要的生活。”
轻笑声响起:“你想要的可是倚筝闲吟广陵文,持刀抱剑了一生?”
我无视他的嘲笑,望着那片灯火璀璨的飘渺华夜,思忖了一会,回答道:“只闻花香,不谈悲喜,喝茶读书,不争朝夕。”
“现在不就是吗?”。
我不由回头笑看他:“你是三岁小孩,还是你当我是三岁小孩?背负一个显赫的姓氏,在享受与生俱来的荣耀的同时,也要承担无可奈何的责任和痛苦,沦落为家族利益的炮灰,高门望族的明争暗斗里,红颜薄命的悲剧,我看得不要太多了。”
“就算看过很多,你也无法改变你自身的事实,何不勇敢地坦然面对,做好你应该做的事。”
我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人其实只有两件事身不由己,一是被生,二是名字。可路却是自己选的,我若不要这些浮华富贵,自然也不用牵扯不相干的羁绊。”
半晌的静默,只听一阵夜风穿堂而过,拂动的帘子发出轻轻的响动。
情绪莫辨的声音响起:“想不到,几年暗人的丰富生活和劫后余生,不是让你变得更坚强,而是让你变得更懦弱,遇到麻烦只想逃避了事。”
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道:“随你怎么想,我这叫规避风险,绕过问题,问题就不是问题了,有舍有得,很公平。”
他的双眸闪过冰冷坚毅的光,声若磐石:“可惜,问题依然存在。人不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的,有些荣耀是值得用生命去保护的,有些利益也是值得做出个人的牺牲的,在三生门这么多年,你却连这样的觉悟都还没有。”
我严正地告诉他,宿莽已经为他们做了不少了,如今我只是我,我不需要再为他们的荣耀和利益,去做任何的牺牲。
他冷笑了一声,说道:“那你又如何对得起为你做出牺牲的人?”
原来,自宿莽离开兰陵侯府,他们就找了一个替身幽居暗香阁,以久病缠身为由,八年多来不见任何人。
除了三个精挑细选的近侍,府邸上下只知道有个孱弱的三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无人见过真颜。
就在我以王云姬的身份回来的前些日子,这个替身被除掉了。
他慵懒的声音缓缓说道:“包括多年来伺候这个替身的几个近侍,都为了迎接三妹的回归,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听得胆战心惊,难怪雪雁和济北王妃都说我自幼病弱才痊愈。
宿莽有如此狠绝的家人,此处果然不是久留之地。
手心不知何时沁出了细细的汗,我拿捏出无所谓的语气说道:“这是你们造的孽,与我何干?”
他大笑了两声,戏谑道:“好,好个一笔勾销,撇得一干二净,父亲大人以为送亲骨肉去三生门,会得到的一个金牌暗人的誓死效忠,换来的却是三妹的六亲不认。”
我冷笑了一声道:“自是暗人,何来六亲?”
他静默半晌,缓缓说道:“看在血浓于水的份上,今日之话,我不会告诉父亲。”
我反唇相讥道:“水已是最淡的了,血也不过是浓了一点。”
话已至此,已无再说下去的必要了。
他默默起身离去,凛冽的背影犹如斧削,在黑夜里划开一条修罗之路。
我不打算坐以待毙,要让王肃把我送进了皇宫,我就插翅难飞了。
翌日,黄昏时分,我把雪雁支开。
剩下的丫头被我一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挽了捆绳子大摇大摆地走出暗香阁,却一个也不敢跟过来。
平日里没出来转悠,四下也不熟悉,只闷了头乱走,曲曲折折的长廊也不知通向哪里。
我透过月洞窗瞥了一眼,见院里小池桥上立着一个身影,那冷酷凌厉,竟有几分熟悉。
桥上的人远远地就感觉到了我的脚步,倏忽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笑脸面具,越发诡异,我瞬时寒毛直竖。
不知为何,我看到这人这样畏惧,倒不是因为那个奇怪的面具,只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本能。
我不禁停住脚步,转身欲走。
一阵风声传来,那张面具赫然立在了眼前,寒意窜上我的背脊,不禁连连倒退了几步。
面具轻笑一声,发出雌雄难辨的声音:“为师倒是看走了眼。”
我想也不想拔腿就跑。
忽觉一道气流撞在背上几处,手上的绳索滑落在地,竟是半分也动弹不得,我不由想起传说中的凌空点穴。
江湖上的人,热血狠辣,冲动易怒,宿莽背叛师门,没准这面具就敢在兰陵侯府清理门户。
面具悄无声息地飘过来,俯视着我,熠熠目光洞悉万物,衣袂下的手缓缓伸出捏住我的下巴:“你不是宿莽,你是谁?”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缄默地瞪着那张面具。
“宿莽跟了我八年,她一举一动我都了若指掌。”轻笑声从那张面具下传出来:“我说宿莽怎么会把惠儿一个人留在曹府,原来你是个冒牌货。你有什么目的?你是谁?”
“我……”
“她是王云姬!”一声底气十足却有些稚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奈何我转不了头看不到来人,只听到一声有模有样的呵斥:“狗胆的奴才,还不拿开你的爪子。”
面具的一双眼睛射出森森寒意,一只手捏得我下巴生痛,一手突然向我身后伸去。
“你敢动他!”我从肺里吼出洪亮的一声。
面具一僵,寒意的双眼盯住我:“为什么不敢?”
“他是……”我竭力瞟了瞟还是看不到来人,只能硬声道:“他是个孩子!”
面具冷哼一声,松了我的下巴,绕过了我,我一急,热血攻心,竟然感到周身解除了禁锢般的一松懈,连忙转身扑向面具。
面具猛一回身,被我抱了个正着,我立刻冲那孩子大喊一声:“快跑!”
却见司马炎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双眉若蹙,目光凛冽。
不好,他也中了凌空点穴。
我死死抱住面具,大喊:“来人!来人!”
“你到底是谁?”面具的声音透着一丝惊讶,竟然没有推开我,反而一把抓住我的肩,捏得锁骨刺痛。
“来人!”我喊得那个透心凉,怎么还没人过来。
面具一把揪住我,转身去揪司马炎,数只箭破空射来,面具迅速地缩回了手,揪着我飞檐走壁,灵巧地躲过紧追而来的箭雨,转眼飘出兰陵侯府,将身后的追兵甩得没了影。
我吓得忘了呼吸,幸而没有像上次那样中招。
“我不是宿莽!”我对面具又掐又打又咬又抓:“你放开我!”
面具无视了我所有的无效攻击,一手把我夹在臂下,掠过树丛,转眼到了城中偏僻的小巷,面具轻松地掠过屋顶,飘入一个后院。
两抹清丽的身影从天而降:“门主。”
“传令下去,贪狼星现。”面具揪着我走进一栋三层的屋子,窜上二楼的一间房,一甩手将我丢到榻上,我一咕噜爬起,却全身一软,无力再动弹,只又倒回榻上。
面具刚坐下,就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屋外响起清冷的女声:“门主,他来了。”
“让他进来。”面具说着一挥手,只感到气流微动,一卷帘垂下将我挡在床榻里,再看不见屋子里的情况。
“吱呀”一声,从容的脚步走进屋内。
“查清楚了吗?”。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充满磁性,动人心魄。
“还没有。”是面具的声音。
“谁在那里?”
“你别管。”面具不耐烦道:“有消息我会通知你,你没事别往这里跑。”
男子轻笑一声:“你打开门做生意,我怎么就来不得了。”
我听着声音竟有几分熟悉,却是想不起来是谁。
“你身边有那两个还不够。”面具的声音夹杂着几分戏谑:“多了你只怕无福消受。”
“怎么,你吃味了?”男子轻笑道:“我可没对秋兰江蓠存什么心思,。”
这人莫不是王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