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百草门,是燕国江湖之中一个寂寂无名的小门派,掌门是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家,毕生寻求的乃是长寿养生之道,教戒门徒之法乃是无欲无为。
这老人家算得上百草门上下顶礼膜拜的神仙,光看那岁数都不是正常人活的到的。
整整一百五十岁。
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更是令多少门徒望洋兴叹。
这精神矍铄的老人却是从没想过要在门派里选中一人传承自己衣钵,甚至都疏于教导门下弟子岐黄之术。老人家总是俏皮的眨眨眼,想学我的医术呀?
底下会有一群人闪着大大的眼睛,点头如捣蒜。
老人家模模胡子胡诌,谁能七日七夜不进米粒,老夫就传他毕生所学。
换言之,谁能命都不要直接抹脖子,老夫就对着灵位给他讲解岐黄医理。
坑爹呢……
没人再对这个固执又小气的老头抱任何希望,只是这小气的小老头却是颇得百草门上下的喜爱。
没错,不是爱戴,而是喜爱。
只怕除了这老头,不会再有任何一个正经掌门会发疯的带领着全门弟子杀下山,只为了那个山脚下据说不抢就绝对吃不上的蟹黄包子,也不会再有任何一个正经掌门会闲得无聊,把麻将这门艺术在百草门里发扬光大,而且还带下注的,谁放的炮,谁当众月兑衣耍流氓。
每次掌门自个儿放炮时,会如同心口中了一箭,立马心疾突发,闭关疗养去也。
有老人这样的掌门,注定了百草门人的与世无争。胸无大志,但生活随性恣意,也许乱世之下,这样的日子,被无数人所羡慕过。
寥寥知晓百草门的人都会稍加感叹,说能进百草门的人都是几世修来的福,烽火之下,杀伐之中,一辈子,得以独善其身。
进这百草门,却是需要机缘的。百草山隐匿难寻,更有山雾缭绕,极易走失,几乎无人能近。只有掌门老人自己来了兴致时,会驾鹤远游一番,戏称入世。
没人知道这个老人的一手医术,在尘世之中到底顺手救过多少人,只是每次远游归来,都会或多或少的带回来三两个可怜人。
那两个孩子,便是如此进的百草门。
其中一个邋遢的像个小乞丐,不知道多少天没吃东西,瘦的像个皮包骨头,奄奄一息的,却还有心情转着水汪汪的眼睛,玩弄着老人家那把听说仙人之必备、神棍也必备的雪白拂尘。而另一个显得很乖巧,给师兄们一个个的问好,只是那沾染了烟火和鲜血的褴褛衣衫,还有那几乎毁去的大半张脸,到底彰显着这孩子的可怜遭遇。
七国乱战,烽烟不断,天下这样吃不饱穿不暖、受战争摧残的可怜孩子太多了,百草门收留不了全部。掌门却是带了这两个回来,想必是格外看中和喜爱。
两个孩子都不大,四五岁的样子,一个名袁泽,一个名曹荀,便如此因缘际会下,成了同门师兄弟。
入门后,大家相处的颇好,肚子饿的小袁泽默默无闻的抱着小脚丫啃时,会有师兄凑过来在他小脚丫上戳上一个小馒头,小家伙能心满意足的抱着脚丫舌忝那个馒头舌忝上大几个时辰,舌忝的小馒头在恶心巴拉的口水下融化掉……
曹荀最先做的,却是给自己做了一副面具,做工还颇好,掩下了那可怖的面容,只露出两个幽深的眸子,却也是漆墨似的好看。这面具戴上了,就再也不曾摘下来,师兄们只道是面上留了疤不想被人瞧了去,便不曾在意过。
只是,相处的时日久了,大伙儿便发觉了这两人的与众不同。两人竟是天资过人,根本是学医的奇才,只是他们的掌门大人似乎还是没多少传道授业的念头,继续带领两个小家伙不务正业的杀下山抢包子,以及搓麻将放炮月兑衣服……
虽是无缘眼见百草门真正出一名医术超群的大夫来,但大伙儿对两人的喜爱还是与日俱增。虽然袁泽没头没脑,曹荀谦和乖顺,但俱是异曲同工,脸上总会有化不去的笑容,看的人心头暖,还都那么喜欢助人为乐。尤其是袁泽那家伙,助人助的被人欺负了都还是乐呵的,傻成这样,一群师兄弟真是捣蛋戏弄一下都下不去手啊!
曹荀则是左右逢源的多,自然也是讨喜的。
百草门的门人都是掌门老人家从天下各地心血来潮救回来的,其中不乏身怀一技之长的能人。与成日无所事事的袁泽不同,曹荀这孩子要好学的多,而且相当的勤奋刻苦,说是不要命的日夜苦练都不为过,不少人乐得收这样的徒弟,教了曹荀不少技艺去。
百草门的小日子,遗世独立,却也匆匆如流水。时日渐长,大家更是惊奇,袁泽似是天生学医的料子,在掌门懒的不屑教导和自己也疏于求学的情况下,竟有无师自通的本事。门人里有谁来了什么伤痛病患,袁泽只要想着助人为乐了,就定有法子药到病除。
掌门大人似乎也注意到了这奇特天赋,看袁泽的眼神都会与众不同些,只是,依旧不曾动倾囊相授的心思。
只有一次,袁泽不知因何,私自下了山,估计一不小心进了百草山的迷雾林,一连七日七夜未回。所有门人,这才见他们整日嬉皮笑闹的掌门大人变了颜色。
几乎是全门出动,大动干戈的开始寻人。
找到袁泽的时候,又是一副瘦的皮包骨头的样子,仅仅剩了一口气,比初来百草门的样子还要凄惨,只是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不曾变过,眼底还有不可思议的笑意。整个人就趴在泥土地上,枯瘦的手里抱着一只肥美的小白兔,小白兔睡的香甜,左前爪上,还绑着一个白纱带,系成了蝴蝶结的样子。
那时的袁泽,肯定是饿极了,嘴巴里卖力着嚼着青草,手下却不合时宜的逗弄着兔子,明明快死了,还是这番恣意快活的样子。
神仙掌门第一次气飞了胡子,一把抓起袁泽,扔回百草门,关门教训。
“你这兔崽子,都要饿死了,不晓得把那兔子宰了吃掉啊?!”
袁泽沉吟了半晌,抬起小脑袋,“如果有人因为饿而吃了我,我会伤心难过的。”
神仙掌门沉默半晌,把袁泽打量了个彻头彻尾,终是模着胡子问一句,“小家伙就不怕饿死了?”
袁泽模了模小脑袋,“阿泽是乞儿出身,经常死了活活了死,生死由命嘛,早就不怕了。”
神仙掌门再不言语,突然之间就那么笑了,笑的白胡子都快飞起来,笑的比袁泽还要傻。
老人家惊天动地的长笑玩,一拍大腿,收了袁泽做关门大弟子,全百草门为之震惊。
为什么啊!
所有人忿忿不平的追在老人家后面,早也问,晚也问,老人家终于烦了,“我不是说过谁七日七夜米粒不进,就收谁为徒吗!老夫我向来守信,童叟无欺!”
哦……那搓麻将放了无数次炮的老人家您,每次将要月兑衣服时就心疾突发又是闹哪样啊?!
这么搪塞他们,又坑爹了……
只有曹荀把这句坑爹的话,听在耳里,还上了心。
没人想过,曹荀这孩子能好学到这种程度,竟是跪在掌门的房前,当真七日七夜不曾进食。
连老人家都亲自出来劝了,听话的曹荀头一次无动于衷。
老人家略略皱了个眉头,却是未料曹荀这孩子平日里与师兄弟关系处的太好,百草门上千人几乎全勤出动,软磨硬泡的在他耳根子旁念叨。
勤奋、好学、天资、上进,所有的优点一一罗列,像是不收之为徒是天大的损失。
到了后来,一群人直接呼天抢地的哭喊他杀人不眨眼。老人家看曹荀有气出没气进的样子,也真真动了动恻隐之心,便松了口。
这一次的松口,却是整个百草门的天劫。
不知何时,天下之势开始骤变。
七国并立的场面,被韩国单方面破除,那个几乎让天下为之色变的韩王,有如神助般,风雷电掣的扫荡了芳、庆。又不知是何时开始隐隐流散出传言,言及那年的夜间飞霞、十三连星,号称“天启”,说是将有一十二命定之人现世,成就天下一方霸主。
天下为之震动,留言揣测不断,纷争更甚。
连百草门都不可免俗,公开在牌桌之上论起天下大势来,论着论着,就惶恐了。
掌门大人却是模着牌,一番淡定模样,“你们一群小兔崽子慌什么?本神仙活着一日,便保你们一日平安享乐便是。”
所有人第一次觉得掌门大人如此有范儿,一时人人感激涕零状。
“我胡了!”淡定的掌门大人一倒牌,激动的跳起来,指上放炮的袁泽,“月兑月兑月兑!”
牌桌之上,顿时七倒八歪……
动乱的天下,似乎真如掌门大人所说,并未殃及遗世独立的百草门。袁泽和曹荀安安心心的学医,曹荀比之袁泽更是专心努力数百倍,医术精进上,却是未比袁泽超出多少。
平淡如水的小日子,在两人医术齐头并进的情况下,悠然而逝。
唯一的波澜,要数那次门派中的叛离。
百草门有个藏书阁,严禁门人进入,因此无人知道其中珍藏为何。高龄一百五十岁的掌门老人家曾经打过哈哈,说里面是他平日用来聊以慰藉的**,把所有人吓的趴下。
待真有人起了歹意,把里面的东西偷拿出来时,方知那所谓的**竟是一本本的毒学典籍,还俱都是失传已久的孤本,千金难求。
那是素来嬉笑玩闹的掌门第一次真正的生气,气到把那不诡的门徒直接逐出师门。
所有人都不会忘,那人被驱逐下山时,是怎样目眦欲裂的指着掌门鼻子骂,骂老人家不懂物尽其用,任如此经典长埋地下,骂老人家固步自封,空有所学却消极避世,骂老人家偏心自私,都是门人弟子,一身所学却是因人施教!
老人家难得被气出了好歹,袁泽和曹荀衣不解带照料诊治了三日,方才顺过气来。
那浮出水面的毒学典籍却也没人真能窥得真容,气病的老人家直接一句吩咐,让袁泽一把火全烧了。
可怜的袁泽,个子不高却抱着压过头顶的书册,险些被压的趴下。曹荀看的不忍,替着分担了好些去。
没人知道,素来与世无争的百草门是何时出的这番急功近利的异类。
这场叛离,如同一颗投水的石子,在一圈一圈的平淡涟漪下,无声无息的翻起了滔天巨浪。
放眼天下的韩王,真不知是哪里来的兴致,竟是瞧上了这小小的百草门。
韩王的作为,是天下皆知的。灭芳、庆时,俱是用的血流成河的手段。那一日的百草门似被人扼住了咽喉的垂死者,人人心惊肉跳。
只有神仙掌门还笑的出来,拉出牌桌一旁的竹木椅,“韩王可赏脸,也来搓上一盘?”
那是全门人,第一次真正拿着神仙掌门当神仙拜。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韩王竟是一点架子没有,随口应下。四缺二,如此要命的活计,也只有没头没脑的袁泽和进退有度的曹荀能有这番勇气顶上去。
一介掌门,一世帝王,燕民与韩帝,同一桌麻将。
掌门老人家模一张牌,面露喜色靠进手中牌里,又打出一张,口中随口问道:“不知韩王陛下亲临,有何贵干?”
“吃。”
腔调淡淡的一个字如同杀意凛凛的战鼓,在场所有人狠狠打个激灵,韩王却是笑笑,把老人家打出的牌模过来,又倒下来两张。
原来是吃牌……所有人汗流浃背的抹了把冷汗。
韩王对着旁人的内心波动似是浑然不觉,狭长的眉目一直趣味甚浓的凝着桌牌,嘴角笑意放荡不羁,连坐姿都不端不正,模样竟是比他们的掌门大人正经不了多少。
口中话都是懒懒的,“听闻贵门派的门下弟子所言,‘天启’所示的十二人其一便在这百草门中,故朕特来求贤。”
老人家模牌的手打了个抖,瞬间又平平稳稳的模回来,“这是哪个被逐下山的兔崽子胡说八道,污了韩王圣听呢?老夫这百草门养的只是一群终日游手好闲的野小子,不过抢抢包子打打牌,决计不会有助韩王夺这天下的大才,只怕今日是要让韩王失望了。”
韩王不以为意的笑笑,眉目之间妖冶如画,“那倒是可惜了。不过朕还听说掌门大人收得两位高徒,天资可谓当世难寻。既然今日无缘眼见这上天命定的将才,那眼见一番掌门的高徒也算不枉此行,不知掌门可否引荐一下?”
老人家正要开口,韩王打出一张牌来,闲闲道:“掌门可莫要说两位高徒都下山远游去了。”
老人心下一震,方缓缓道:“袁泽,曹荀,还不见过韩王?”
“哦。”袁泽随口应一声,心思还在这桌牌游戏之间。
“见过韩王。”曹荀却是有礼。
韩王细瞧瞥两人一眼,赞道:“两位高徒如此观之非俗,俱都称之‘野小子’岂不可惜了?可有可能其中一人,正是助朕一臂之力之人呢?”
老人皱皱眉,正要一口否决掉,韩王却是面色一喜,爱不释手的倒下手中牌,“呀?胡了呢。”
韩王赢了,放炮的是曹荀。
不恰当的时机,不恰当的放炮,这的确是个颇为发人深省的局面。老人惊疑的看一眼曹荀,韩王更是眉眼斜飞过去,笑的像只狐狸。